天刚蒙蒙亮,大喜家那只红脑袋、绿尾巴的大公鸡就站在他家街门口的花椒树上,一挺脖子叫了起来:“咯……咯……咯……”紧接着,村子里就传出了此起彼伏的公鸡叫声:“咯咯咯……”“咯咯……咯……”像是在比赛谁的嗓门大。说来也奇怪,自从前年大喜当上白家沟大队党支部书记后,他家的这只公鸡就总是第一个叫起,而且声音超级洪亮。
随着公鸡的叫声,母鸡们也拍打着翅膀从各自露宿的树上飞下来,“咕咕咕……”地一边互相唠叨着,一边肆无忌惮地在粪堆上用两个爪子开始刨食……
麻雀们也睡醒了,有的飞来飞去,有的在房檐上站着梳理着自己的羽毛,有的干脆就站在那里扬着脑袋“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偶尔还有几声“汪汪……”的狗叫,就像戏台上打的鼓点。
奇怪的是,各种叫声都很自然地糅在了一起,听上去,就像一首优美的乡村浪漫曲,格外和谐。
新的一天开始了。
与每天一样,白家沟大队党支部书记白大喜正蹲在自家的院子里吃饭。
今天,媳妇给做的是稠稠的撒子饭,米多,面多,黄灿灿、香喷喷的,在饭的中间放了几颗咸黄豆。
解放前,大喜家每天是一升米三升糠,一天三顿稀汤汤,几乎没有吃过饱饭,更没有吃过这样没有糠的饭,每天饿得晕乎乎的。记得有一次,大喜的娘看到地主婆把装在枕头里的荞麦皮倒在了粪堆上,就偷偷地捡了回来用水煮了来吃,结果吃得大喜上吐下泻差点要了命。所以,现在大喜把吃饭当成是一件极享受的事情,吃饭的时候什么也不想。
他把碗轻轻地、慢慢地斜着往嘴边倒过来,稠稠的饭顺着碗壁溜到嘴边,这样,在碗里可以不留下一点饭痂,碗干净得就像刚洗过一样。他每吃几口饭就吃上一颗咸黄豆,然后闭上他那并不太大的眼睛,在嘴里慢慢地、慢慢地嚼着……品着……
“嘣……叭……”一声炮仗响。大喜那只端碗的手一哆嗦,脸上的肌肉机械地抽搐了一下,接着又是两声炮响。
“天哪!这是第五个了。”他睁开眼睛,脑子里极力搜索着这几天病重的几个人。“长生他娘?白五爷?还是?……”
大喜的媳妇两只手攥着腰间油渍麻花的、带着一块花补丁的蓝色围裙,从厨房探出头来,侧着耳朵听了听,猜测着说:“听着很近,好像是街里放的,是长生他娘没了?”
大喜没吭声,忙把碗里剩的一点玉米面撒子饭“咝溜……咝溜……”三下两下呼啦到嘴里,然后将碗放到身边的碾台上,站起身来,拽了拽身上披着的小白布衫,急匆匆地朝外走去,刚到门口又折回身来,拿起碾台上的烟袋往脖子上一搭,对媳妇说:“我去看看。”
白家沟村有一百多户人家,四百多口人,分布在东西长五六里的七沟八岭上,沟里有一条从东南面的金牛山上流下来的小溪与村子相伴。小溪里的水清格凌凌的,很特别,人常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白家沟的人就得益于这溪水了,用这里的水磨出来的豆腐很香,再加上他们做的豆腐不用卤水点,而是用沤豆叶菜的浆水点,别有风味,所以白家沟的豆腐远近闻名,自然,白家沟做豆腐的人就很多。这不,现在就有人挑着豆腐担子往村外走去了。
大喜的家在村西面,他沿着村中的街道跳着脚向村东头走去。
一路上,两边的茅房、猪圈、粪堆,一片连一片,把人行道挤得有些地方只剩下一尺来宽,就这窄窄的人行道还被两边院子里到出的脏水和成了泥巴。有人给白家沟编了几句顺口溜:“白家沟卖豆腐,喂猪泔水往外流,脏得街上不能走……”
岂止是街上不能走!那些路边的茅房就是在地下挖个坑,安个破瓮,在周围扎一圈玉茭秸或摆几块石头。从外面都能看见里面的地上爬满了蠕动着的蛆,和那扔得到处都是的用来擦屁股的石头蛋蛋。一群群的绿头苍蝇“嗡嗡……”着在茅房上面盘旋,寻找着可以落脚的地方。
猪圈也很简陋,圈墙也是随便垒几块石头,低到大猪可以爬出去,破到小猪可以钻出来。就这样的猪圈还是前几年搞爱国卫生运动时修的,以前村里的猪都没有圈,猪可以和人一样自由地在家里出入。
一头大黑猪慢条斯理地低着头、哼哼着,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中央。大喜找了根木棍照猪的屁股上打了一下,这猪才“嗷”了一声蹿了出去,惊得旁边粪堆上一群正在刨食的公鸡母鸡们“咯咯咯……”地乱叫着,扑打着满是尘土的翅膀飞了起来,有的飞到了旁边的花椒树上,有的飞到了院墙上……
大喜匆匆地走着,迎面看见柱子和南乡卫生所的所长梁守义。
“是长生他娘老驾了?”大喜忙问柱子。同时,他已经听到从长生家那边传来的哭声:“妈妈呀!我的亲妈妈呀……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怎么就舍得你这苦命的闺女啊……”
“梁医生尽力了,没办法。”柱子很无奈地低下了头,“唉!还有五爷和那个小孩都够呛。”
梁守义三十多岁,花白的头发显得有些苍老。他是一位退伍的卫生兵,曾参加过抗美援朝,在战场上救下许多负伤的战士,因此立过功。要让他做一些外伤的处理那是一把好手,但要让他处理已经危重的病人,他还真有些力不从心。昨天,他得到消息赶来后,也检查了一些病人,有病情轻的不愿意买药吃,硬扛着;有病重的买了些药吃,但都买得不多,由于病人太多了,二百多口人的村子几乎病倒了一半,守义带的那点止泻药东一点、西一点都打了水漂了,没有起到一点作用。守义还从没有一个人处理过这样的疫情,他有些不知所措:“我昨天已经捎话给刘科长了,估计他今天中午就能来。”
“估计?”大喜挠了挠头,似乎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
“一定能来,只要他得到信,他一定来。只有靠他了,他是科长,比我有经验。”守义马上纠正了自己的话,很肯定地说。
柱子看了看守义,有些怀疑地说:“听你说的,好像这个刘科长有三头六臂?”“他来了你就知道了。”守义不屑和他较真,他心里有底,如果刘科长都控制不了的话,就……
大喜也把希望寄托在天亮身上,他相信天亮的能力。天亮不止来白家沟一次了,每次来都能帮大喜解决一些问题。最让大喜感激的是前两年办高级社那会儿,开始,大喜动员了半天也没几个人响应入社,碰巧那天天亮带着巡回医疗队下乡来到这里,大喜和天亮岁数相仿也投缘,晚上闲下来就和天亮唠叨他的难处,说:“老百姓都迷信你们医生说的话,你能不能在看病时顺便说些入社的好,为俺做做工作?”“行。”天亮痛快地答应了。
说来也巧,那天,天亮正在地头给群众讲卫生知识,大喜风风火火地跑来喊:“不好了!不好了!快去救救五爷!”
原来,五爷没有儿子,就一个闺女,所以他特别疼爱小外甥,为了给小外甥打黑枣,从树上摔了下来,头上摔出一个大口子,躺在那里不动弹了。天亮为五爷清理了伤口,缝了两针,五爷才慢慢地醒了过来,他拽着天亮的手一个劲地叫菩萨,千恩万谢。天亮说:“要谢,就谢大喜吧。”
之后,没等五爷头上的伤痊愈,大喜的高级社就办起来了。
想到这里,大喜后悔自己没有早些向天亮汇报,不然,说不定也不会死这么多人,大喜心里难受起来:“都怨我,都怨我,没有早些向他报告。以往咱们村的人闹肚子是常事,谁知道这次传染得这么厉害……俺还从来没有见过拉肚子能死这么多人呢。”
“好了,我们再去看看那个小孩吧。”守义安慰地拍了一下大喜的肩膀,便和柱子一起拐进了一条小胡同。
守义说得没错,此时,在县城到白家沟的山路上正急匆匆地走着一个光着脚板的人。他个子不是很高,眼睛大大的,炯炯有神,厚厚的嘴唇看起来是那样的质朴、憨厚。短短的头发一根根都竖得直直的,发间的汗水在阳光下泛着光,一闪一闪的。炙热的阳光,把他那张本不算白净的脸晒得通红。后背的白布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半截,紧贴在那结实的肌肉上。他不停地拿起扁担上搭着的白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扁担的一头挑着一个大口袋和一个棕色的上面画着红十字的药箱,另一头挑着一个铺盖卷,铺盖卷上面别着一双黑布鞋,身上还交叉背着一个挎包和一个军用水壶。
他,就是月泉县医院防疫科科长刘天亮。
6月,正午的日头火辣辣的,光秃秃的大山表面都是风化得像沙子一样黄黄的碎石渣,这里人叫它黄沙地。远处望去只有孤零零的一棵长在黄沙中间的松树,直径约有三四尺粗,树冠很茂盛,向四面伸展着,仿佛要尽量给大地多一些的庇护。一些土质贫瘠的、小到连一头牛都卧不下的小块梯田,掩映在长满杂草的荒坡上和裸露的山石中。地里的庄稼才一尺多高,都像脱了水似的耷拉着叶子,倒是那荒坡上的圪针和酸枣蓬蓬更显得精神一些。
山上很静,地里劳动的人都收工了,刚才还能听见一些虫子的叫声,现在也不知道躲到哪里乘凉去了。天亮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板踩在山石上的声音“嚓嚓嚓嚓……”
刚爬上一个山梁,“轰……”的一声,惊起了一群在麦地里吃庄稼的麻雀。天亮这才停下了脚步,把担子放在地下,他用毛巾擦着脸上的汗水,四处张望了一下。
麦地的中间插着一个草人戴着一个破草帽,伸着胳膊,地边还到处插着木头棒棒,上面拴着破布条条,有的拴着报纸,但此时没有一丝风,那布条、报纸也都懒懒地一动不动。应该有人看麦子啊?天亮又往周围看看,地边的草丛里有一个人也看见了他,喊着:“别过来啊,我拉肚子哩。”再往山下看,白家沟就在眼前,此时,村子的上空已到处飘绕着袅袅炊烟。
“快到了。”天亮拿起身上背着的军用水壶,一扬脖子,喝完了那最后一口水,然后从铺盖卷上拿下鞋子穿上,迈开大步朝村子走去。
正在村口急得团团转的守义看见天亮,马上迎了上来,一把接过天亮的担子,不由分说地拉着天亮就走:“天亮,你可来了!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都快急死了,走,先去看看白三家的小孩吧,那个小孩怕是不行了。”
天亮没有停脚,跟着守义径直来到白三家。
白三家的炕沿边围着几个男男女女,炕上躺着一个两三岁大的男孩,身上盖着一件灰色大襟衣服,孩子太瘦弱了,如果不是露着个前面留着一撮娃娃头的小脑袋,简直看不出衣服下面有人,孩子闭着眼睛,脸色苍白没有一点光泽,眼窝凹陷……
一个满脸皱褶如核桃皮样的老婆婆正闭着眼睛,一只手握着一个包着些小米的红布包,用这个红布包在孩子的头上、身上到处擦着,给孩子“出惊”,嘴里念念叨叨:“猫惊……狗惊……老鼠惊……爷爷惊……姥姥惊……就是不要俺孩惊……”
“来来来……快让开,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刘医生,快让开,快让刘医生给看看。”守义说着,扒拉开炕沿边的人,让天亮来到孩子的跟前。
“刘医生……快救救俺孩哇……早上还睁着眼呢,后来就叫不醒了,开始俺还以为他是睡了……快救救孩哇……”孩子的妈妈抹着鼻涕眼泪哭诉着。天亮一边轻轻地为小孩检查着,一边问:“小孩拉了几天肚子了?”“才三天。不过昨天一天就屙了十多次,俺给他喝了点花椒水也不顶事。”
天亮扭过头,很果断地对守义说:“现在主要是脱水,得赶紧补液。”说着从药箱里拿出一具五十毫升注射器交给孩子的妈妈说:“去煮一下消消毒。”
“补液?怎么补?这里什么设备也没有啊。”守义疑惑地问。
“用老办法。”
“这……这行吗?你忘了?去年就是这样输液,护士用热水袋热敷把小孩烫伤?后来开会说不允许做皮下输液了?”“我没忘,可要想救这孩子只能试一试了,晚了就来不及了。”天亮很坚决。其实,守义也十分清楚,别说是白家沟,就是县医院的护士也不是都能掌握静脉输液技术的,况且,这里什么设备都没有。
守义还想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小孩没救过来,人家还要告你违反操作规程,或许还要告你个迫害贫下中农什么的……唉!反正没有把握的事情就别冒险了。救过来皆大欢喜,万一救不过来,谁知道会不会有人拿此大做文章呢!可再看看那奄奄一息的孩子,如果不让天亮救,这孩子就死定了,怎么忍心?……唉!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守义急得直搓手。
“来,帮个忙。”天亮已经用注射器抽好了液体,示意守义帮忙。看着天亮那从容镇定的样子,守义只好顺从地将孩子的两条腿按住。天亮很平静地将液体轻轻地推到孩子的大腿皮下……随着液体的进入,那里慢慢地鼓起了一个大包,孩子抽搐了一下。“拿块热毛巾来。”天亮接过孩子妈妈递过来的热毛巾,将毛巾挨到自己的脸上试了试温度,然后敷在了那个包上……一次……一次……毛巾凉了,换一块热的继续敷……一会儿,天亮又用小勺子,撬开孩子的小嘴,给孩子灌了一点药水。做完这些后,天亮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周围的人都默默地望着孩子,大家心里都清楚,看来,该做的都做了,孩子能不能醒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孩子静静地躺着,没有一点反应,就像凝固在了那里。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就在天亮收拾好药箱的一瞬间,他看见孩子的眼睛动了一下。
“动了,孩子动了。”大家几乎同时都看见了。孩子妈妈轻轻地呼喊着:“狗狗……狗狗……醒来了……看看妈妈……”只见孩子慢慢地睁开了他的小眼睛,淡淡地看着大家。天亮忙说:“给孩子熬点小米粥吧,多熬一会儿,熬得稠一点给他吃,晚上我再过来看他。”……天亮来到院子里长长地舒了口气,守义说的那些他何尝不知道呢?但治病救人是他的本分,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名誉而见死不救。从跟师傅学医的那一天起,首先学的就是:“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怨亲善友,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生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天亮在心里又背诵了一遍,心情好多了。
守义从后面狠狠地拍了天亮的肩膀一下,得意地说:“我就知道你行。”
天亮并没有多高兴:“现在说脱离危险还太早。明天咱们给他用大蒜灌灌肠,那样好得快些。”
“刘医生,书记叫你们去他家吃饭。”柱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这里一脸崇拜地看着他们。刚才天亮为孩子治病的一幕让柱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多么神奇啊,一个看着就要死的孩子,经他这么一治,竟然像变戏法一样又活过来了,真是神仙。怪不得梁医生和书记那么相信他,人家就是有两下子。
守义指了指柱子忙为天亮介绍:“这是柱子,村里的团支部书记,刚从部队退伍回来,这几天都是他在陪我给村里的人看病。”天亮伸出手和柱子握了握:“这几天要辛苦你了,我们人手少。”
柱子爽快地说:“没问题,要做什么你尽管说。”
说到吃饭,天亮立刻闻到了饭菜的香味,肚子也“咕咕”地叫了起来。他忍了忍说:“你不是说还有几个重病人吗?咱们还是先去看病人吧。”
守义忙说:“就是那个白五爷,你应该认识,就属他厉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