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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风物存真(3)

往日明镜般的水田也变了样,远远望去像是一块一块大大的水晶石。近前细看,每一块都有不同的色彩,像是在这里举办一场前所未有的画展,像是天地间出类拔萃的丹青好手都捧来自己的佳作,那一块块水晶石上都留下了不同形态的画幅。有的似山山水水,有的似花花草草,有的似人人马马。我和伙伴在水晶石上一块挨一块地走过,弯着腰观看。这奇妙的画卷,左看似人,右看似物,远看似树,近看似花,看得真真切切而又迷迷离离。

看上一会儿,我们厌了,又在这冰天雪地寻找新的快乐。那一块块硕大无比的水晶石成了我们最好的溜冰场。于是,水晶石上熙熙攘攘着无数棉团般的稚儿。稚儿们你滑过来,我滑过去,时不时会有栽跟头的。倒在冰上,并没停住,棉绒绒地滑出去好远。正是这棉絮丰满的衣服帮了我们,若是单衣薄衫,不摔破皮肉才怪!

我们还有一招好玩的——溜山坡。说是溜山坡,并不真实,真要是山坡才没人敢溜呢,都怕跌下高崖摔得粉身碎骨。我们只是找一面比较高的土坡,把自己从河里挖出来的冰放在坡顶,而后蹲在冰上,手一撑地,那冰就向坡下溜去,而且越溜越快,风一般滑到了坡底。人随冰下,如坐车乘船一般。顶有趣的是,我们找一面宽坡,三四个人并排而下,还要争个你快我慢。谁也不甘人后,不断撑动地面,力争溜得快些再快些。时常只求快,难把稳,翻下冰来,仰面跌倒在地上,滚得浑身是土。然而,爬起身来,绝无恼意,拍拍尘土,再把冰块推向坡顶,又滑下去。

我们脚踏严寒,一趟趟溜着,溜到坡底,溜出热汗,溜向春暖。

1992年11月1日

村子和村子里的台子

村子

村子里有房子。房子不是村子,房子多了就成了村子。

村子里的房子有新的,有旧的。旧的是旧房子,新的是新房子。新房子是平顶的,现浇的,墙上贴了瓷砖,亮堂堂的招眼。旧房子是瓦房,灰蒙蒙的暗乌,好在木头上刻了不少花,还有门当和户对。门当是横着的圆柱,不粗不长,也刻着花。户对是圆鼓样的,竖着立的,周边簇拥着大大小小的狮子。门楼不低,门框不大,还有高高的木槛,进来出去,不高抬腿脚非绊倒不可。要不人们怎么把忘了旧友说成门槛高了呢?新房子哪有这么些麻烦,简练得痛快,有门无楼,有框无槛,门框也宽畅的自在,两轮、三轮、四轮,冒一缕烟便进了院里。新房子在外围,旧房子在当间。当间的房子只会少,不会多,而外围的房子却没冬没夏地朝外扩展。站在高处一看,亮亮的显眼包裹着中心的灰暗,像是一个头顶,周边的头发全白了,只留下头顶还黑着。村子和这人一样,上了岁数。

旧房子里住的是老辈,新房子里住的是小辈。老辈老成了爷爷奶奶,走出屋来瞅着椽头瓦角、门当户对发笑,一笑,满脸的纹络里抖落了不少的故事。小辈是儿子媳妇孙子孙女,进出屋脚步都是匆匆忙忙的,孙子孙女忙着要成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忙着要成爷爷奶奶。有一天,他们真成了爷爷奶奶,新房子也成了旧房子,这房子没有椽头瓦角,没有门当户对,他们还会笑么?笑纹里还会抖落故事么?

旧房子破就破了,漏就漏了,塌就塌了,没有人再去修它,补它,建它,建也是建新的,建成了外围的新房子。惟有一座房子塌了建,建了塌,塌了又建起了。这房子到底几起几落了?纹络满脸的那些个老人没有一位能说清格的。这是庙。庙也是旧房子,不是一家一户的旧房子,是家家户户的旧房子。住在一家一户旧房子里的人,都要来朝拜这家家户户旧房子的人。人,是泥的,上了彩的,人们说是神,都来烧香磕头。烟火常在这旧房子里缭绕。缭绕了不知多少个年头,旧房子漏了塌了,神像也被砸了碎了。一家一户的人都来了,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庙又起来了,起得还是老样式,有椽头也有瓦角,有门当也有户对。当然,也泥了像,上了彩。像成了,人们对着像想原来的像,有人说,像;有人说,不像。说像的,烧香磕头;说不像的,也烧香磕头。老人烧香磕头,新人也烧香磕头,活像是旧房子、新房子都来朝拜这新建的旧房子。

村子里有一条河。河水清清亮亮,明明净净。一大早人们担了水桶挑了那水,倒回瓮里,吃也舀水,喝也舀水。接着,赶紧淘米洗菜,千万不敢迟了。迟了,洗尿布屎布的人就到了河边。河水滋养着人,清爽着人。人对河却不当回事,洗菜淘米涮尿布屎布就不说了,掏了茅粪,还把又臭又脏的粪桶也扔进河里涮搅。奇怪,不管人怎么鼓捣,河水顶大冒上几个泡,该怎么来还怎么来,该怎么去还怎么去,来去仍是清清亮亮,明明净净的。偶尔,河水也使使性子,发发脾气,给人点颜色看看,变浑了。河水的脾气比人的脾气厉害,治得老老少少没有一点脾气。是山里暴了雨,沟里泛了水,水全滥到河里来了。洪流暴暴烈烈地往下猛撞,上了地,进了村,泡了房,要不是人手勤脚快,真敢把新媳妇那炕上的绣花被也给打着漩儿飘到龙王爷的殿里去。这时候,人们恨河,恨又能怎样,过了,还得在河里担水洗涮,离不了人家,就不敢撵走人家。

河上有桥。桥连着两头,人来人往是一条路。没有桥,路就不通了。路不算宽,却很长,长得谁也说不清有多长,一头在村里,另一头出了村,进了城,到了很远的地方。村子四通八达。可是,桥塌了,路就断了,村子便折了腿脚。桥,比起路来又短又小,竟然这么重要。桥不见了,路就瘫了,身肢明明还在,却没有了一点意思。不过,桥也离不开路,没有路,踩也要踩出条路来。

桥,起初是木头的。河边有的是树,砍头剁根,横在水上,一根不宽就两根三根四根五根,够宽了,用杂草堵住缝隙,覆上土,就是桥。桥上人来人往,便易着哩!只怨河水发脾气,脾气一大,牛劲也大,把那木头一根一根拱起来,卷跑了。跑了木头,桥塌了,路断了,人不便了。还得搭桥。再用木头搭么?不沉实,水一冲还会跑。野地里有几块条石,七撬八撬,动了,抬过来搭在河上,桥成了。石桥平实稳当,比木桥牢靠。河水发了几趟脾气,石桥不理不睬,淹就淹吧,冲就冲吧,洪流闹腾得没趣了,退了,落了,桥还是安安稳稳的样子。

搭桥的石条,原先是石碑。石碑是坟墓的名字。坟墓是老辈人的房子。老辈人活着住在村中的房子里,死了住进野地的坟墓里。住在房子里时他进来出去地走动,走动间当然带着自己的名字。住进坟墓里的再也出不来了,日子久了,谁知道土堆下面是张三还是李四?因而,立了碑,碑石刻着名字,张三、李四或者王五、许六……这便不怕日子长久了。只是日子久得要再久了,坟墓早没了,石碑早倒了,倒在了野地里,后来到了河道上,成了石桥。石桥其实是人,有名有姓的老辈人。老辈人横在河上,小辈人踩着过河,进村或者出村,日日朝前行走。

台子

台子是戏台。戏台在村子里被众人唤成台子。

台子是村子里的乐趣,也是村子里的奢侈。村子里有院子,院子里有房子。没有房子,没有院子,便没有村子。村子里却不一定有台子,没有台子的村子也是村子。大村、富村才有台子,有台子的村子多数被叫作镇子,只是镇子也是村子,村子四周还是村子。

房子、院子是用来住人的。住在房子、院子里的是庄稼人。庄稼人的心思是五谷丰登。为了五谷丰登,众人光着膀子在田里狠下力气。下力气种地,下力气锄禾,却不一定有下力气的收成。天上的风雨也左右着田里的籽实。因而,要左右田里的籽实,先要左右天上的风雨,而要左右天上的风雨,必须要讨得神灵的欢喜。庄稼人便趁家所有的凑份子,建大庙,把神仙供进村子里。

村子里有了庙,庙里有了戏台子。众人好看戏,神仙也就好看戏。逢年过节都唱戏,别看是人在看戏,戏却是给神仙唱的。丰收了唱戏,是报答神仙的恩赐;欠收了唱戏,是要神仙谅解人的过错。人到底有什么过错?不清楚,只清楚心诚则灵,不唱戏不行,真心实意请一台戏,好好唱他十天半个月。不过,说是给神唱戏,热闹红火的却是人们自己。戏台下密密麻麻,挨挨挤挤的全是人,前头的坐低凳,后头的坐高凳,再后头的站在凳子上,幼儿稚女则骑在凳子上的父亲脖子上。人们挤挤攘攘够了,神仙也就过够了瘾。

台子建在大庙里,大庙建在村子里,台子当然不敢和村子比,要比自己也是芝麻绿豆的,小多了。偏偏小台子却是大天地,大过村子,大过镇子,大到整个世界里。这不是胡吹乱论。山高皇帝远,村里离京城远隔十万八千里。尽管老人们常念叨,茅池边的小路通京城哩!是说从院里可以走到村里,从村里可以走到镇里,从镇里上了官道,一直走,就可以进了京城,京城里打坐着指天划地的皇上。说是这么说,谁去过京城,更别说见过皇上。这就该说台子了,别看台子只占了那么个磨盘大小的地方,可是,一眨眼皇上来了,还有皇后娘娘,跟着宰相、尚书,大大小小,络络绺绺的官员跟了一群,锣鼓旗伞,前呼后拥,一下把个京城,把个金銮殿摆到众人眼前了。谁敢说这戏台不大,大到把村子,把镇子,把整个天地都装在了里头。

当然,这种装法是假的。众人是圣人,圣人说的对:台上是假的,台下是真的。真龙天子,哪能眨眼功夫说到就到,到这荒山僻地的村落里来?那皇帝是戏子扮的,脱了龙袍,也是咱百姓花户。不过,只要上了台子,明知那龙袍裹的是一达里锄草犁地的弟兄,却也当成真的。这不,陈世美派人来杀秦香莲母子,母子们战战兢兢,哭哭涕涕,哭得来人心软了,也跟着哭,哭,哭得台子底下全哭了。女人哭就哭吧,男人也哭,那些刚烈得敢喊二十年后是一条好汉的男子竟然也泪达达的!哭够了,痛快了,都说,明知是假的,都跟着哭,图个啥!可也是,假的总是胡弄真的,真的还甘心情愿受假的胡弄,隔些时不受点胡弄心里还烦躁躁的,这是什么日子?

台上的日子过得很快。马鞭子一甩,转了一个来回,三两步就过了十万八千里;又一甩,再转个来回,又是十万八千里,而且不是一人转,七八人便是十万大军,呼啦啦刮风一样到了脸前,真比响雷闪电还快。可要慢起来也慢得石头能化成粉沫沫。那老旦张开口,一波三折,弯了几道扭扭,扭了几股弯弯,飘旋到高天上去了,实在不能再高了,再高要顶破天了,突然还是高上去了,高到天外头去了。正担心高得咋落下来,忽儿一旋,翻滚了一圈,闪跌到深谷里了,听得人揪心地疼,怕把那音魂跌伤了筋骨。哪知道,稍一顿那音魂来了个鹞子翻身,早又腾进云团团上去了。听吧,听吧,听得咱做了一顿饭,听得咱锄了一畛田,那老旦抬起的腿还没进到门里头去,是有些慢。不过,总体来看,慢是局部的,而快是全面的。众人看上一两个时辰,就把人家一辈子,或者几辈子的光景过完了,这还不快呀!

众人看台子的时候,台子也看着众人。众人从台上看到过去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台子从众人身上看到当下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众人觉得台上快。台子觉得台下快。台子还倔倔地站着,原先看台子的众人早不见了,再来看台子的是先前那些人的儿子的儿子,孙子的孙子。台子惋惜台下过得太快了,太快了,就收留了众人。众人成了生、末、净、旦、丑,活化在台子上了。于是,现在的众人,从台上看到了先前的众人。台子先前看到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成了现在众人眼中的悲欢离合,喜怒哀乐。

村子里是活着的现在。

台子上是活着的过去。

活着的现在看着活着的过去,看着,看着,自己也成了过去,自己也登上了让众人观看的戏台子。

2003年5月7日、7月1日分别撰写

黄土家族的歌

前面是山,后面也是山;左面是山,右面也是山。山是一模样的馒头山,黄土抟成似的。山头是黄土头,山坡是黄土坡,山谷是黄土谷。天晴的时候是素淡的黄,落雨的时候是褐红的黄,若是干旱几日,再刮上一股风,漫天遍野都是黄土沫。一个黄得熟透了的地方,唤做黄土高原真真一点不假。

黄土包的夹缝里流过一条河,弯着,绕着,在那馒头模样的山脚扭秧歌似地流过。流着流着,先前那清清亮亮的容颜不觉间变得乌眉秽眼,浑浊浊的。捧一掬出来,在手上稍稍一澄,掌心里净是黄泥,这河便成了地地道道的黄河。

黄河水是柔的,性子却是暴的倔的,一路穿行,奔涌不停,遇有不平,荡击而鸣。赶至壶口,几十丈的悬崖在河床中陡然直立,黄河仍无畏无惧,一头猛扎下去,发出天地间少有的呼喊,声撼三山,音惊九霄。前头的栽下去,后头的接着来,黄河的子子孙孙用自己不屈不挠的秉性悬挂出举世闻名的壶口瀑布。

在那瀑布的边沿上,流传着一个故事。传说那时候还没有人,只有神仙女娲。女娲在瀑布边边上高歌蹈舞,玩厌了撩一掬黄河水,洇湿河滩上的黄土,搅一搅,和成黄泥。然后,抓把黄土捏呀捏呀,捏成了一个又一个有头有脸的泥玩艺。这玩艺她叫做人。黄泥捏成的人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黄彻了。日一晒,风一吹,这黄土人便有了灵性,眨眨眼睛,蹦蹦跳跳,活了……后来,黄土人安家了,落户了,还有的沿着黄河游走出去了,以至于普天下都有了他们的身影。这就是地球上所有的黄皮肤的人们。

那些没有出去游走的人们,祖祖辈辈厮守着这块刮黄风、下黄雨的土地。黄土高原水土硬。喝硬水、刨硬土长大的汉子、婆姨,成了有名的硬汉子、硬婆姨。这汉子、婆姨,吃得了苦,受得了累,背着日头耕地,迎着黄风撒籽,顶着暴雨抢收,收回的五谷杂粮也是黄颜色的。麦子是桔黄的,玉米是金黄的,小米是蜡黄的,黍子是褐黄的,就连树梢头高挂的杏呀,梨呀,也涂了黄彩,鲜黄鲜黄的。最不可忽略的是这汉子和婆姨用蜜汁般的激情浇灌出的收获,一个胖小子,或者一个俊妮子。只是小子、妮子也都和汉子、婆姨一样的肤色,一个黄字贯彻了他们的千秋万代。

黄河,黄山,黄坡,黄土地,黄颜色的人们和他们收下的黄果果。黄土高原不愧为一个博大的家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