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妄言尘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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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岁月迷魂(6)

不知不觉在城里住了30年了。从现实的岁数看,这半辈了在城里的日子多,在村里的日子少。城里有一个恬静的家,一个不光能避风雨、索衣食的家,还能够供精神自由飞翔的家。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把城市当成自己的家。我的家在哪里?

在乡下,在农村,那里有一个我的家。

我以为,这是我的错误,是情感的使然。孰料,和他人攀谈,都说家在乡村,犯和我一样的错误。

错误最多的是那张表格,那张履历表上,籍贯那个框架,几乎每个人都把自已安放到了乡村。

这错误似乎是人们的不经意。这不经意似乎又预示着某种必然。

早先,人类的家都在乡村。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城市。

再早先,人类的家都在河边。因为,那时候连乡村也没有。

住在河边是因为喝水方便。一条弯来弯去的河水,两边搭挂着一个又一个的草棚茅庵,那就是人们的家园了。

后来有了井,有了水井,人们不依赖那露天流荡的河水滋润身子了,可以占一块高地,掏土打井,挖出水来,便在那水边搭个窝棚安家。

说安家,是因为井边的家,比河边的家安然,不用担心突降暴雨,山洪漫流,把人飘成鱼鳖。

这年头很早了,早到了没有文字记载的时候。有人说4000年,有人说5000年,不论多少年,那时候出现过天下大旱,旱得河里没水了,旱得人们快要渴死了,旱得苗木快要枯干。好在有个好头领,头领有个好头脑,他从蚂蚁进出的洞里得到启示,领着人掘土掏洞,始成了一眼井。井水救活了众人。众人恩念头领。这头领是伊放勋。伊放勋给人们办了好事,被人们尊为圣王。他故世后先民建庙祭祀,庙号是尧。中国有了个世代难忘的帝尧。

帝尧,没有想过要用水井去聚落乡村,可是井边有了越来越多的住户。住在井边,井成了人们的家。一旦要别家出外,那就是背井离乡了。

帝尧,更不会想到要用水井去聚合城市,可是,那日渐聚多聚大的乡村终于膨胀为城市了。

膨胀为城市的乡村,仍然惦念着往昔,市井”一词永远怀忆着悠远的过去。

人类的骨血里带着怀旧情绪。市井便是这骨血的传续。

现代人最拿手的好戏是打造城市。仿佛是眨眼的功夫,小城市变成了中城市,中城市变成了大城市,大城市变成了大都市,大都市变成了超级大都市。可叹那小城市不见了吧,何止!如雨后春笋一般,那些曾经的乡,曾经的镇,都跻身于城市行列了。

城市的队伍浩浩荡荡,颇为壮观。城市是文化的尖端。城市是文明的乐园。因而,城里人好谈文化,好说文明。不过,他们口里或笔下的说法多是:市井文化、市井文明。

市井成了城市的代称。

那是因为,最早的市起源于井。聚落的人不会家家有井,很多人共用一眼井,去井边担水常常碰在一起,碰在一起便你言我语,谈说着新鲜的话题。初时,井边只是个新闻中心,日子久了,世事变了,变得众人衣食有了剩余的,物品有了闲置的。你余他缺,有了互换,有了交易。井边人多,互换交易即在井边进行。

交易进行着,进行着,玩火了,玩大了,大出了个城市。

城市有很好的记忆,牢记着自己的根本:市井,井边为市。

早先的城和眼下的城一样,没有城墙。

有城墙是人们的东西很多很多了。而且,这东西不是谁家也一样的多。你的多,他的少,少的人就眼红。红眼病应该说从那时就开始了。眼红还好说,怕的是手痒。手痒了难免要动,不是有歌唱道“该出手时就出手”么?这一出手,天下还能安然?他要抢你的东西,你不让抢,拳脚相加,棍棒横抡,起了搏斗,有了厮杀。人类开始流遍郊原血了。

血是生命。血流完了,生命便终结了。抢人家的物品,为的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好日子没过上,再搭赔了自家的性命,何苦?因而,趁着夜色过去,你熟睡了,他拿了东西悄悄溜走,走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如果是一个人的勾当还好,怕的是整个村落的人都过来了,那就免不了格斗,少不了流血,好日子当然被搅破了,碰碎了。

城墙便应运而生了。起初的城墙或许只为防盗,不过,后来竟成了大规模战争的抵御工事了。

据说,城墙是鲧发明的。鲧,曾一度是众人眼目中一位了不起的人物。但是,我从小记得的他不是英雄,而是位连狗熊也不如的笨熊。英雄是他的儿子大禹。大禹治水的故事家喻户晓,尽人皆知。大禹治水是因为他的父亲鲧没有治住水。史记说,汤汤洪水,怀山襄陵。天下子民四处飘零了,匆忙选人治水。选来选去,选中了鲧,选中鲧还不是因为鲧名声显赫,功绩过人呀?鲧临危受命,亲赴治水,不料,九年未成,被殛于羽山。这才有了大禹治水。大禹成功了,成功的办法是疏导。父亲失败了,失败的根由是堵塞。堵塞的结果是越堵水越多,越塞水越流,洪水更为肆猛。所以,鲧注定是要失败的。

到现在人们记得的鲧,是治水的失败,很少有人知道是他最早构筑了城墙。失败的污点,掩没了他成功的亮点。倘若鲧不去治水,没有失败的疤痕,完全可能打坐在成功者的圣殿,供古往今来的人顶礼膜拜。遗憾的是,一部历史不是一部英雄史,更不是一部正义史,只是一部成功史,哪怕是手段拙劣的成功,也会散射出炫目的光环。胜者王侯败者贼,是啊,成功的狸猫会被描画成老虎,而失势的老虎则会被描画成狸猫,这还不过瘾,再描画狸猫就成了过街的老鼠。

当然,仔细一想,鲧的失败还在于自己,自己那固定不变的思维方式。垒一道墙,可以阻止他人行迹,难道再垒一道墙,叫成坝,叫成堰,或者其它名堂便可以抵挡洪水么?以一种定式去对应多种物事,恐怕不是鲧,任谁也会失败的。莫非,当那道城墙渐渐筑高的时候,一种危机已悄悄临近了?只是欣喜和陶醉中的鲧一点也未觉察。

说穿了吧,鲧筑城墙不一定是他自己的才智。很可能是他吸取了旁人的智识,或者仿效了他人成功的实例。试想,不是在鲧筑城墙之前,先祖早着手驯养飞禽走兽了吗?关住禽鸟好办,砍些枝枝条条,编个棚棚笼笼,行了。而要关那些猪,那些牛,那些马,不是那么轻易了。至今,我常常一个人在静夜中瞎想,那凶猛暴烈的野猪,怎么会变成笼圈中踢一脚哼一声的肉猪呢?真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道聪慧而耐心的先祖为此动了多少脑筋,费了多少周折。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这便是圈起来,去野性。要圈,就要圈得住。圈得住,关键是圈要牢。说不定,那圈就是坚实的墙。墙要硬,硬到圈养的兽,拱不开;墙要高,高到圈养的兽,跳不出去。鲧筑城可能是放大加高了这圈墙。他人的智慧成了自己的功劳。这没有什么不妥,历史上的成功者哪一个不借用他人的智慧?只是,话不能随便说明,若是当着汉高祖再谈将兵多多益善,说不定难也逃韩信的下场!

我们要说的不是这番道理。话语的主题是,自鲧筑城起始,人类开始关自己了,而且是用那曾经关禽圈兽的土办法,大规模的关自己。看似将别人关在外面,实是把自己关在里面。而且,随着时日的渐进,人类对自身的关法越来越精细,越来越神秘。关来关去,一直关到了新世纪。

新世纪的关法比旧时代高超多了。钢筋混凝土的楼宇高耸而且坚固,新购一套单元房首要的是安装防盗门、防护网。一切安装好了,大放宽心地搬进去,享受着当代文明的时光。日子长了,乏味了,枯燥了,趁着假日领着孩子走出家,进了城里的动物园。动物园有好多的动物,有凶暴的狮子、老虎、狗熊,也有乖巧的猴子、熊猫、禽鸟,一律都关在笼子里。动物有大有小,笼子也有大有小,各种动物都有能够舒腰展肢的空间。看着笼中动物安闲自在,自己也生了些闲适雅兴,也就散了那枯燥乏味。

闲适地回到家,开门,闭门,迸的响了一声,关严了自己。然后安闲着新的日子,只是从没有想过,自己和那笼中鸟兽有什么不一样的!

城市里有了园林。

园林中有花有草有树。花草树都是生长在山水间的。山是娇小,弹丸般的;水也不大,盆面似的。小是小,可也有登山的曲径,也有过水的拱桥,没准还设了一叶小船,供你莲动下篷舟呢!

得空往园中走一走,仿佛走进了山野,走进了田原,满眼是画,满腹是诗。你带着什么眼光来,这山水间、花木丛便潜有什么。或许,到园中来你走也未走,只是坐了,坐得困倦消了,腻味散了,心底一阵泽润,好似那湖水沁了沁心。再伸臂,臂振;迈腿,腿健,好生活泛。真怪,这是何故?

不怪。人本来是个野物,喜欢在山里水里转,在花间草间钻,园林虽小,也让人的野魂活泛了一番,哪能没有快感?

于是,园林成了城市必不可少的需要。选一块阔地,挖湖堆山,弄它个峰回路转,弄它个山重水复,弄它个莺歌燕舞,弄它个花好月圆,任谁也可以入内陶醉身魂,名曰:公园。即使难有大的空隙,也要在街边辟块绿地,摆块山石,往人眼目中移送些田园山野,这也就添了城市风景。

自然,园林还有另一种用意。这用意只有用意者知晓,那山水间潜隐着自身的秘密,用意者原是位权力者。权力虽然没有大到指点江山的高度,可也曾指点过河山。分明是一卷旨,一道令,抑或是既没旨也没令,只是一句话,权力没了。往日吆三喝四的嗓门敛声闭气了,安然待在家里吧,那指点河山的私囊完全可以奢华个丰裕的晚年。偏偏入夜即梦,梦里总是指点河山。偏偏指点即醒,醒来再难入梦。只好在后院打造一处河山,这河山或是拙政园,或是留园,或是什么什么,反正后人一律的称为园林。用意者的消受固然在完工后的赏鉴,但更多的是打造中的指点,指点曲径通幽,指点险峰绝顶,指点水浮云影,指点蝉嗓林静……指点也是别样权力,指点的施展让失去权力的权力者重享了权力的滋味。因而,园林便成了权力的回味品。

也许,这就是城市园林的初衷。

权力,对于城市太重要,太重要了。

乡村里是马路。马路,并不副实,不光马能走,人也能走,而且驴骡狗猪,凡有腿的都能走。至于谁走中间,谁走边沿,谁让人家过去自己才能走,那就要看力量的大小了。主宰乡村的力量是家族势力,家族势力是家长的放大。在家里,家长是最高权威。家长说的正确与否,小辈人都只能听从。民间早有定论,有理使理,没理使大。大,是家长独特的本钱,这本钱是熬出来的,三十年媳妇熬成婆,容易吗?不容易。因而,必须充分用好这本钱,我就是没有理,你们也给我嗫嗫地听着。家族势力是家长本钱的最高境地。一位族长能够让族里惊天动地,如果家族势力大了,大成了村里最大的势力,那乡村的权力就会是这个家族的。势力,堂而皇之成为权力。

城市则不然。城里是街道。街道不是马路,任谁也能畅行无阻。道好比一盘棋,棋盘上要车走车路,马走马路,规则是:马走日字,象走田,车炮走的一条线。当然,车有车的势力,马有马的势力,为了一己利益,各种势力都会越界犯规。城市权力的意义就在这里,在于钳制和消解各种势力。权力保证的是秩序,势力争取的是方便。而城市的方便总是以不方便保证方便的。比如那红灯很可能挡住了你的脚步,不是绿灯就乖乖候着吧,候着很不方便,但绿灯亮了跑起来却安全自在。势力往往没耐心等待,要跨越不便,直达方便,不免影响了秩序,造成了混乱。因而,城市需要权力,权力的任务是使势力服从,甚而屈从,各种势力都臣服了,才会秩序井然。

秩序井然,也被说成井井有条。这还是乡村的产物。井,产在乡村。市井,也产在乡村。后来,乡村的市井变成了城市。乡村变成城市的不光是市井,还有各种方式和习惯。因而,也免不了乡村的家长和族长也进了城,主了事。这时候,权力很难没有家长的色彩。对于这种色彩,古人也是无奈。所以,也有个说法。君不见,理”字是个“王”字旁么?王者所言,便是理!听,这说法和家长那“有理使理,没理使大”似乎不一样,甚而还有点文化味道,却不过是换汤不换药。

王者无忌,王者放肆,理也就常歪常偏。对于偏理歪理,多数是屈从,是忍气吞声,忍着忍着,气越憋越圆,终究会要爆发。历史上爆发的有陈胜吴广,有张角黄巢,还有李自成、洪秀全……这爆发非同小可,往往掀翻龙庭,改朝换代。改朝换代,是想改得乾坤朗朗,世道公平,遗憾的是,理字仍然是“王”旁,王还是一个人指点江山,指点城市,也指点乡村。要不指点乡村,我们哪里能知道陈胜吴广……

城市是一棵大树,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

大树的根确实深,深到郊野,深到乡村。在那里吸取食物,也吸取精血。吸取的食物是粮食、蔬菜以及现在常说的肉奶禽蛋。吸取的精血是仕,是千百年来学而优者仕的仕。不少仕人来自乡村,他们是田陌陋巷的佼佼者,他们带着乡村的野性活力,带着乡村的聪明智识走进了城市,滋养着城市这棵大树。城市大树也就更为浓绿茵茂。可以说,城市活力源源不断,是因为乡村的田土广袤无垠。广袤无垠的厚土哺育着城市大树。

在乡村人眼里,城市这棵树非同一般,是一棵取之不竭的摇钱树。摇钱树的吸引力很大很大,卖炭翁来过,卖油翁来过,卖菜翁来过,缫丝纺绸的也来过,来过的回去了,再来;来了的住下了,作务,刻下人说:打工。其实,不论是来了回,回了来的,还是栖下身住下来的,都是一门心思,在树上摇钱。摇多摇少是结果,摇来摇去是希望,希望里总有无穷的吸引力。

希望大了难免不失望。失望多了难免不沮丧。凡人沮丧就沮丧吧,时光一过,一切喜怒哀乐都会随着形体的消失被打扫的一干二净。而要是文人沮丧了,那就成了千古绝唱。因而,在诗书里,城里是罗绮者,村里是养蚕人;城里是围炉者,村里是卖炭翁;城里是摇扇者,村里是汗滴禾下土的躬耕者。甚而还有那“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凄凉景象!这景象令凡人伤心,令王者惊心!王者要不惊心,陈胜吴广就会卷土重来。因而,王者明白,中国社会数千年,不患贫,患不均。不均是差距,差距是动力,动力要动的得当,否则会有掀翻龙庭的威力!

城市和乡村相比,总是遥遥领先。城市是以发展快,变化快为特点的。因而,发展使城市保持活力,独具魅力。深圳是发展快的典型,快得令人难以想象,三天一层,数月一栋,摩天大楼拔地高耸,不用说,是我国改革开放的样板。浦东后来者居上,数年前分明是一片田园,转眼间高楼林立,成了亮目的新都市,为上海增添了青春的风采。在深圳,在上海,在和这些同样飞速发展的城市里有一批新人类、新新人类,他们正用新思想、新精神去包装崭新的时代。我突然想到,倘若把我们的内陆包装得和深圳、上海一个模样,那我们无疑是世人仰慕的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