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衣紫绶,本是朝中一二品大员的服色,但从未见过谁穿在身上,会这样艳烈美丽,如一丛不管不顾开得国色天香的红芍,又如一树夺尽春光妖娆初绽的杏花,艳美得像眼前顷刻铺了千重锦绣, 不过,是铺在荆棘堆上的千重锦绣。
他生着一双极有神采的桃花眼,漂亮,却尖锐,如旖旎花色里探出的猎豹眼睛,令人望而却步。
而这桃花眼……
便是木槿记性再不好,如此美的桃花眼,她见过一次也绝对忘怀不了。
便是她忘怀了,那一位只怕也不会忘了某夜给某人憋得差点当场喷出的三升老血……
许从悦盯着笑容满面慢吞吞晃过来的木槿,暗暗稳了稳心神,问道:“太子,这位是……”
倒霉的黑桃花对呆得出奇的太子妃印象深得简直刻骨铭心,尊贵的雍王殿下却是初次见到深居简出的萧木槿……
许思颜反有些诧异,“你没见过她?”
许从悦仔细梳理了下自己的记忆,肯定地点了点头。
太子妃虽时常在吴帝跟前侍奉,但他这三年才来过两次京城。第一次太子大婚,他倒是见到过新娘,个儿矮矮的,珠缠翠绕的喜帕便显得又宽又大,让他觉得那太子妃就是个没长成的孩子;如今是第二次,虽常进宫,但许知言病弱,不喜人打扰,也才去见了两次,恰太子妃都不在跟前。
他等着许思颜介绍给他,然后如初次相见般上前恭敬行礼。这丫头又呆又木,谅她也认不出自己……
正盘算时,许思颜已笑道:“不认识就算了。不过是……小眠身边的一个顽皮侍儿而已!”
“……”
好吧,不认识,那就……不认识吧!
可许从悦莫名又有了种想吐血的冲动。
木槿却已走到近前,“咦”了一声,说道:“我怎么看着这位公子有些眼熟?”
许从悦心头一紧,尚未及说话,便听许思颜不凉不热地说道:“大约你瞧着所有俊俏公子哥儿都有些眼熟。”
木槿点头道:“的确如此。怪不得我瞧着太子总是眼生。”
这是……在笑话许思颜不够俊俏?
许思颜一懵,还未及回话,木槿已抱着酒坛子施施然地走远了。
楼小眠再也忍耐不住,抱着肚子笑得斯文扫地。
许思颜脸一沉,冷森森地说道:“小眠,若是你的脸笑得抽风了止不住,我可以唤顾无曲帮你扎上两针!”
楼小眠忙面色一肃,正色答道:“多谢太子体恤!微臣病症一闻得无曲道长出针,已经不药而愈!”
许从悦再想不透太子、太子妃之间算是怎么回事,揉着心口道:“我怎么听着有些迷糊?难道我也抽风了?”
便闻许思颜、楼小眠异口同声道:“唤顾无曲扎上两针吧!”
许从悦的封地亦在江北,本可与许思颜同行,但他相随的侍从甚多,再加上许思颜身边的人也不少,合作一处未免太过招摇。何况许思颜去江北本有要事,不想一早暴露行踪,遂决定还是各自分开走。
许从悦颇是不舍,何况着实对那个不知是侍儿还是太子妃的木槿好奇之极,意欲陪着他在守静观歇上一晚。无奈这守静观相对于先后来的三路人马来说,委实太过逼仄了些,他不想为难自己部属露宿山头的话,便只能午饭后便告辞离去了。
而木槿在午饭前便被楼小眠邀过去了。
木槿去得极快,还特地仔细打量他几眼,没发现他被“蹂躏”后有甚不适或不妥,才放了心,自顾去把玩他的笛子,叹道:“遇到那样的主子……楼大哥,瞧来你运气不比我好多少。”
楼小眠想着她是怎样看待着自己,不觉有些尴尬,轻咳了一声才道:“我也甚觉无聊,所以喊你过来说说话。木槿,上回咱们奏《逐鹿》,你弹琴,我吹笛,这回能不能换一换?”
“换一换?”
“对,换我弹琴,你吹笛,瞧瞧比上回效果如何。”
木槿沉吟,“我在笛子上倒不曾怎样用心过……不过可以一试。”
那厢楼小眠正倒了茶水喝着,忽道:“木槿,你来尝尝,这茶里什么味儿?好生怪异。”
木槿怔了怔,忙走过去时,楼小眠已为她倒满一盏。
木槿接了,喝了一口,未觉出什么异常,遂再喝一口,细细回味,才惊异道:“啊……似乎有蒙汗药的味儿!”
楼小眠击掌道:“木槿姑娘,你真是太聪明了!”
木槿一呆,忆起楼小眠所喝茶明明也从那茶壶中倒出,急提了那壶要细看时,只觉头重脚轻,身体一歪人已倒了下去。
茶壶跌落,茶水淋漓了满袖,而她已伏在地上昏睡不醒。
楼小眠不觉好笑,虽知茶水还不至于将她烫伤,还是忙不迭弯腰将她扶起,从袖中取了丝帕先给她拂拭袖上的茶叶和淋漓的水渍。
夏日衣衫单薄,浅紫的袖子更是薄如轻纱,如今被水润得湿了,楼小眠为她拭时,便沾在肌肤上,洁白的肤色便透了出来。
到底男女有别,他是不是该避些嫌疑?
楼小眠踌躇,正要放开她唤人进来收拾时,忽看到那臂膀上似有什么异样的红痕……
难道给烫伤了?
楼小眠轻轻撩起那袖子,露出一截玉藕般的臂膀。
入目便是一点嫣红,色泽殷殷如赤玉,正是女子未婚时父母为其点的守宫砂。再往上,便见一块很明显的红痕,乍看像是烫红了,但细细看时,分明是一块红色胎记。
这胎记似圆非圆,两边微凹,倒像一只张开翅膀的蝴蝶一般。
楼小眠手中的丝帕蓦地飘落,不可置信般抚向那胎记,失声叫道:“仓叔,仓叔!”
郑仓在外应道:“来啦!”
声音倒有几分看好戏般的欢悦。
来的是两个人的脚步声。
楼小眠顿了顿,飞快拉下木槿袖子,再抬眼时,似仓惶又似惊喜的神色已经迅速敛去,依然是一派恬淡从容。
郑仓后面,跟着沈南霜。
她瞥向地上昏睡的木槿,已然笑道:“果然太子神机妙算,猜到只需楼大人出手,再没有不成功的!我先把她带走,呆会便安排人送她回府。”
楼小眠缓缓站起身来,微笑点头道,“太子妃倒下时把茶水泼在身上了,还需劳烦沈姑娘先为她更衣。这天气虽热,裹了湿衣睡只怕会着凉。”
沈南霜忙应道:“是。我这便去为太子妃更衣,好好安排人送她回去。”
她向楼小眠行了礼,这才抱起木槿,径自离去。
楼小眠噙着笑目送她离去,待她不见了踪影,身形却已一晃,一头栽了下去。
“公子!”
郑仓大惊,连忙扶起他时,却见楼小眠脸色苍白,眸光却异常明亮,似浮了层潋滟水色。
他握住郑仓手,低声道:“仓叔,立刻派人前去蜀国,仔细查一查萧木槿的身世。”
郑仓一怔,“公子将她带出京前,不是都查过了?她就是太子妃,蜀国国主萧寻和夏后唯一的公主。”
“她并非萧寻亲生。”
“对,但萧寻并无亲生子女,这位公主是他和夏后自襁褓间一点点带大的,疼爱之极,实与亲生无异。”郑仓压低了声音,“话说大吴太子的身世,也不是什么秘密。若她是夏后亲生,便是同母异父的妹妹,也不能嫁过来了吧?”
楼小眠恍若未闻,眼神飘忽着,许久才道:“我要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只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谁……”
雍王许从悦在午饭后带着自己一众部属告辞,许思颜带着观主亲自送到守静观外,约好了下回上雍城再会,才恋恋而别。
从京城过去,一路俱有官道,许从悦坐着他那宽阔而舒适的马车里,旁边有美人巧笑嫣然,红袖添……嗯,红袖添茶。
他喜欢品茶,绿茶白茶青茶红茶都爱,只是不喜欢茶味里混上别的气味。
哪怕是最好的檀香沉香龙脑香,那气味都能冲去茶香,扑入鼻际便没那么清爽怡人了,而入口的茶水仿佛也因此改了味儿一般。
于是,他喝茶时不熏香,这车厢里也只有一股子茶香悠悠漫卷。
他惬意地品着茶,向旁边侍奉的小美人道:“纤羽,你看这种青茶,既有红茶的浓鲜,又有绿茶的清芬,鲜爽甘美,可美容颜,可清心目,又唤作‘绿叶红镶边’。赏着茶形,品着茶水,宛如行走春秋之间,边看春草吐绿,边看红枫胜火,岂不妙极哉!岂不乐极哉!”
话未了,只听旁边有女子打喷嚏。
许从悦怔了怔,看向正侍弄茶盏的纤羽。
纤羽婉静如水,容色美丽,更兼浓睫纤纤,如鸦羽扑闪,却是个标准的绝色小佳人。她不解地霎了霎眼,疑惑地回望主人。
自许从悦的封地到京城,路途甚是遥远。他所带的从人中,除了这个擅于烹茶小美人纤羽,再没有其他女子。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继续道:“这种产自安溪的青茶,一年可采摘四次,分别在立夏、夏至后、大暑后以及白露前。其中在立夏时所采的春茶最好……”
又传来一声喷嚏……
这一回,他确定自己没有听错,连纤羽都听到了,吃惊地张大了精致嫣红的樱桃小嘴儿。
更让他头皮一麻的是,他已听出这声音有几分耳熟。
声音仿佛就来自车厢外。
他猛地掀开旁侧锦帘,向外张望。
然后,正见一张圆乎乎的脸靠上来,鼻子差点和他碰到一起。
他猝不及防,惊得猛向后退了一步,正撞上纤羽。
纤羽惊叫,手中的茶壶已然跌落,立时壶碎水流,很快漫到了许从悦的脚边。
那张圆脸便绽开大大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