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以靖的面容被暮光里的树影挡着,冷沉而晦暗,“那大归元丹,是不是很难炼制?”
田烈点头,“听说顾无曲拖着当时的太子殿下替他找药材,足足三年才配齐。”
许思颜当太子时便已摄理朝政。也就是说,以吴国之力,费了三年时间才凑齐药材。
蜀国不如吴国地大物博,但曾有个热爱医学的国后,找起药材应该比吴国更方便。可那也不是三五天便能凑齐的。
何况,这里也不是蜀国。
田烈沉吟着又道:“这大归元丹是救命灵丹,却不是专治楼小眠那病的。顾无曲应该怀了私心,才以替他治病为名,借皇家之力炼制自己想要的灵丹。他那一炉,绝不只七颗。两个七颗差不多!”
青桦顿时眼睛一亮,挺直身道:“皇后对顾无曲夫妻俩很好,咱们再投其所好多多赏他其他珍奇药材,让他拿出三颗或五颗大归元丹,应该都不难。”
田烈问:“顾无曲现在在哪儿?”
青桦道:“听闻他从守静观搬出去后便还俗了,在京城南郊置了所大宅院娶了桑夏姑姑。若去打听,应该不难问到详细地址。”
“可皇后必须在两日内服用才有效。”
“……”
便是不吃不喝昼兼程,来回京城也得好几天时间吧?
田烈垂下眉,看不清那满是刀痕的面容到底是怎样的神色,但一双黑亮的眼睛,有显而易见的失望。
萧以靖侧头,“来人。”
他的亲卫们也已赶到,只在稍远处巡视,闻声连忙奔来。
萧以靖径自看向身手最好的离弦,吩咐道:“你立刻带人前往朔方城,面见楼小眠,告诉他木槿情形,问问他那里还有没有大归元丹。如果有,立刻带来。”
离弦忙应道:“是!”
此处笔墨不便,萧以靖黑眸转动,自田烈药匣中抽出一页药方,也不管是什么方子,取出袖中自己金印,在方子反面空白处按下印鉴,交离弦作为凭证。
算时间,蒋敏才此刻应该已经赶到朔方城了。
昨晚江北两万狄军被木槿打得落花流水,随即庆南陌不想坐失良机,公然逐杀木槿。但他在追赶木槿之时,主要兵力正被顾湃等所率的蜀军拖住,随即萧以靖所领骑兵赶到,向顾湃问明情况后,以蜀国国主身份告诉不知情的吴兵将士,庆南陌通敌叛国,正是害吴蜀相残的罪魁祸首。那些晋州将士将信将疑,但到底不敢与蜀军为敌。
萧以靖一边派人通知晋州和江北大营,一边赶来追击庆南陌,并营救木槿。
庆南陌后来没能追到栎树林,正是因为发觉大队蜀军已经逼近。猜到晋州可能回不去了,他立刻向附近狄兵求援。萧以靖令曹弘率主力去追击狄军,自己带着顾湃和十余名近卫循着素心香寻找木槿。
如今狄军先被木槿重创,再被蜀军追击,暂时应该顾不上朔方城。蒋敏才率着两万多蜀兵,要联合楼小眠控制住那边局势应该不会太困难。
那么,离弦去找楼小眠也不会太困难。算行程,快马一夜便可往返。
庆南陌此时应该正被打得抱头鼠窜,再顾不上到这边来抓木槿了吧?
萧以靖迅速将眼前局势梳理一遍,抬眼看向田烈,“若真能从楼小眠那里找来一两颗大归元丹,能救下公主么?”
田烈沉吟道:“未必够。但能服食一颗,便能多上两成把握。”
萧以靖点头,“没有大归元丹,有两成把握;服一颗,四成把握;服两颗,则有六成把握。”
他忽向她笑了笑,“其实胜算还是蛮大的,我们当然不能放弃,对不对?”
田烈被他笑得心头一烫,黑眸愈发灼亮逼人:“国主所言甚是!哪怕只有一成机会,田烈也不会轻言放弃!”
萧以靖抱起木槿,走向近卫们刚刚搭好的一处帐篷,“那么,开始吧!”
许思颜终于赶到了木槿前日扎营的地方。
吴军、蜀军正在各自打扫战场,救治伤兵。
蜀军倒还罢了,晋州将士却万分惶惑,听得皇帝到来,有品阶的武官慌忙上前见礼。
许思颜明知他们也不过是被庆南陌利用,差点和陵东那些将士一样枉死,只得耐下性子温言抚慰,依然令他们回晋州驻守,由刚刚从江北大营赶回的张珉语约束。
再去问皇后行踪,却说是和许从悦一起离去的,正被庆南陌追击;又说蜀国国主不放心妹妹,已经率兵前去相救了。
又被萧以靖抢先了一步!
许思颜心头有些发苦,又有些安慰。
他果然没看错,萧以靖果然疼爱木槿,不管这种“疼爱”里包含了多少别的意味,在木槿遇到危机的紧要关头,萧以靖必定会全力守护她, 就如他会全力守护她一样。
当然,他这个夫婿守护得很不好,很不尽职。
木槿前一晚睡过的帐篷里,随身的行囊还在。
战场无法与吴宫或翼望山别院相比,衣物和所用器具都极简单,想来木槿这些日子过得相当辛苦。
旁边却还有个包袱,娇艳清新的藕色,绣着百子图案,人物动作神态栩栩如生,极尽精巧之能事。
许思颜打开看时,眼眶竟是一热,连心头都跟着暖和起来。
里面是全是婴儿所用之物,小帽子、小肚兜、小褂子、小鞋袜和小襁褓等样样俱全,都是极柔软的面料,极精致的针脚,漂亮得让人爱不释手。
往日在瑶光殿,木槿便曾多少次,一边抚着隆起的腹部,一边研究那些小小的衣帽,深深的酒窝盛着快要满了的幸福,每每叫他看得心醉神迷。
不知离开他后,还能不能笑得那般眉眼弯弯,欣悦怡然?
帐篷里尚有依稀的药味。
许思颜走到矮几前,揭开上面的药罐看时,里面果然是煎好的药,却早就凉了。
他拿旁边的银着下去拨了几拨,一颗心忽然之间便沉了下去。
是双倍剂量的安胎药,她却根本没来得及饮服……
动了胎气,还在被人追杀?
“木槿,木槿!”
他将那装着婴儿衣帽的百子包袱匆匆收了,紧紧抱在怀中,转身奔了出去,“备马,预备出发!我们……去找皇后!”
心脏似被人捏在手里,捏得他一呼一吸都在疼痛,仿佛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但目标却是如此的明确:他必须找到她,守着她,看着他们的孩子出世,看着孩子穿上木槿亲手预备的漂亮衣帽。
片刻后,他已带着禁卫军飞奔向斥候所禀报的蜀军、狄军对峙的方位。
萧以靖有素心蛊可以找到木槿所在的位置,他没有。
因为,他许思颜,从未想到过有一天会与他的娘子分离。
瑶光殿里,他们不是早就说好的吗?
要一生不弃,一世不离……
栎树林里,帐篷内,田烈终于施针完毕,又叫人想法弄来热水,替木槿脱下血衣,擦洗了身子,换上临时找来的干净衣衫。
“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暂时只能这样了!”
田烈看着自己治过的病人,眼睛在烛火的照耀下愈发亮得出奇。她拿帕子擦着手,声音却依然冷冷淡淡:“公主随身救急的药丸倒是带了不少,刚我找了两种还算对症的,已经给她服用过了!”
“哦!”
萧以靖坐到木槿身畔,漫不经心般应了一声。
青桦却是眼睛一亮,“这是不是说,又多了几成得救的把握?”
“几成?”田烈认真地掰着手指算了许久,依然平淡无波地回答他,“可以忽略不计吧!”
“……”
青桦觉得这女人简直就是块会说话的木头,毫无趣味。 木槿装傻时也会显得又呆又木,可跟田烈比起来木得是那样可爱,简直多姿多彩,让跟着她的随侍都看得胸怀大畅,深感自豪。
再看一眼如今无声无息卧在毡毯上的公主,青桦一巴掌打在自己脸上,掉头奔了出去。
出去的那一瞬,这昂藏七尺的汉子眼角已有亮晶晶的水迹滑过。
青桦走远了,田烈方皱眉道:“我还没说完呢。虽说效用不是很大,但能让公主精神好些,说不准就能醒过来了!”
萧以靖黑睫一跳,抬起了眼。
田烈继续道:“不过醒来也没用。她已经动了胎气,这一两天内必定会生产。没体力,生不出孩子来还是会死。”
萧以靖神色不动,唤道:“田烈。”
田烈欠身,“国主还有何吩咐?”
萧以靖道:“幸亏你毁了自己的脸,没人敢娶你。否则,你男人不被你气死,也会气得弄死你。”
田烈一笑,扯开脸上的纵横沟壑,愈发显得恐怖,“国主说话有点毒。”
萧以靖依然垂首瞧着自己妹妹,淡漠答道:“彼此,彼此。”
田烈皱眉,向外张望片刻,说道:“我要出去一下,找两样药材。”
“现在?”
“现在。”田烈戴上帷帽,掩住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依然是高挑窈窕的倩美身影,“来的时候倒也预料到公主可能会早产或体虚,带了好些对症药材。不过那两样太寻常了,留心些四处都能采到,所以没带。”
萧以靖看向帐外黑黢黢的天,抬高了声音吩咐随侍,“小奚,你和陆平陪田大夫走一趟吧!”
田烈甚是感慰,边向外走去,边说道:“国主不用为我担心。我这模样,阎王爷不会收,无常鬼也会把我当同类,安全得很。”
萧以靖道:“孤也觉得阎王爷不敢收你。但孤怕你忽然发现什么珍奇草药,便不记得回来了!”
田烈便不响了。
说到底,她和顾无曲是差不多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