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归有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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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草庭者,君居家精舍名也。君家在西昌郭外,临大江,日闭户读书其中。用周子“庭前草不除”之语,以名其室。盖周子得孔、孟之心于千载之下,即此庭草不除,与己意同而已。庄子曰:“鱼出游从容,是鱼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之不知鱼之乐?”人与万物一体,其生生之意同。故“昆虫未蛰,不以火田,不麛,不卵,不杀胎,不夭天,不覆巢”,此心也。“贲若草木”,此心也。“天下雷行,物与无妄,先王以茂对时育万物”,同此生生之意而已。知此,则知所谓鸢飞鱼跃,与“必有事焉而勿正”之义同。而程子再见周茂叔,吟风弄月以归,有“吾与点也”之趣。岂谓濠上之游,以庄子非鱼而不知鱼之乐也哉?周子家道州,二程子从受学焉,即今江西之南安。其后象山、草庐相望而出,俱在大江之西。而庐陵自欧阳公以来,文章节义,尤称独盛。谓其皆无得于斯道,不可也。

今数年来,海内学者绝响,而江右一二君子犹能抱独守残,振音于空谷之中。当世学沦丧,而岿然有存者。君生其乡,岂谓无所闻哉?何君本彻实君之弟子,而与余有太学之旧,尤数称君行谊超然世俗利欲之外。余故为序所以为《草庭》之意,而其为诗者,盖不必论也。

经序录序(代)

予昔承乏汴藩,因识宗室西亭公。修学好古,有河间大雅之风。尝得唐李鼎祚《周易集解》,椠版行于世。又为《诸经序录》,凡为经之传注训诂者,皆载其序之文,使世之学者,不得见其书而读其序,固已知其所以为书之意,庶以广其见闻而不安于孤陋,实嘉惠后学之盛心也。

昔孔子修述先王之经,以教其门人,传之世世不绝。遭秦燔书,汉儒存亡继绝,不遗余力,自此《六艺》稍稍备具。太常之所总领,凡四十博士。而《古文尚书》《毛诗》《穣梁》《左氏春秋》虽不立学官,犹推高第为讲郎,给事近署。而天子时会群儒都讲,亲制临决。所以网罗遗轶,博存众家,其意远矣。沿至末流,旋复放失。则郑、王之《易》自出费氏;而贾逵、马、郑为《古文尚书》之学,孔氏之《传》最后出;《三礼》独存郑注;《春秋》《公》《穣》浸微;传《诗》者,《毛诗》《郑笺》而已。

唐贞观间,始命诸儒粹章句为义疏,定为一是,于是前世儒者仅存之书,皆不复传。如《李氏易解》,后人仅于此见古人传注之一二。至啖助以己意说《春秋》,史氏极诋其穿凿。盖唐人崇进士之科,而经学几废,故杨绾、郑馀庆、郑覃之徒欲拯其弊而未能也。宋儒始以其自得之见,求圣人之心于千载之下,然虽有成书,而多所未尽,赖后人因其端以推演之。而淳祐之诏,其书已大行于世,胜国遂用以取士,本朝因之。而学校科举之格,不免有唐世义疏之弊,非汉人宏博之规,学士大夫循常守故,陷于孤陋而不自知也。

予自屏居山林,得以遍读诸经,窃以意之所见,常以与今之传注异者。至如理、象之殊,而《图》《书》大衍用九用六之论,未能定也。古、今文之别,而豫章晚出之书未能釐也。《三百篇》之全,而《桑间》《濮上》之淫音未能黜也。褒贬实录之淆乱,而氏族、名字、日月、地名之未能明也。郊丘混而五天帝,昆仑,神州之一,而始祖之祭不及群庙也。《洪范》以后,《金縢》《召》《洛》二诰之疏脱,非朱子之遗命也。开庆师门之传,非郑氏之奥义也。绍兴进讲之书,非三传之专学也。则王柏、金履祥、吴澄、黄泽、赵沺卓越之见,岂可以其异而废之乎?

欧阳子曰:“六经非一世之书,其将与天地无终极而存也。”以无终极视千岁,于其间顷刻耳。则予之待于后者无穷也。嗟夫,士之欲待于无穷者,其不拘牵于一世之说明矣。道远,不能与西亭公订正其疑义,而序其略如此云。

史论序

西汉以来,世变多故,典籍浩繁,学者穷年不能究。宋世号称文盛,当时能读史者,独刘道原。而司马文正公尝言:“自修《通鉴》成,惟王胜之一读,他人读未终卷,已思睡矣。”今科举之学日趋简便,当世相嗤笑以通经学古为时文之蠹,而史学益废不讲矣。

遗石先生自少耽嗜史籍,仿古论赞之体,为书若干万言。而先生尤自珍秘,不肯轻以示人。往岁司教黄冈,时时与客泛舟赤壁之下,舟中常持《史论》数卷。会督学使者将至,先生浮江出百里迎之。舟至青山矶,风波大作,船几覆,但问从者《史论》在否?与司马公所称孙之翰事绝类。之翰之书,得公与欧、苏二公,而后大显于世。先生自三、五载籍迄于宋亡,绵络千载,非止有唐一代之事。东坡所谓暗与人意合者,世必有知之矣。

有光为童子时,以姻家子弟获侍几杖。先生一见,以天下士期之。俯仰二十余载,瀋落无成,恐遂没没,有负先生之教。而先生之门人,往往至大官。方在黄冈,一时藩臬出西陵,执弟子礼,拜先生于学宫。诸生叹异之。而今闽省右辖秦君鳌尤笃师门之义,每欲表章是书,而未及也。

先生语予曰:“子为序吾书,然勿有所称述。第言其人平生无他好,独好读书,老而不倦也。”予受命唯唯,退而谨书之。

卓行录序

昔古圣人之治天下,既先之以道德,犹惧民之不协于中,而为之礼以防之。上之赏罚注措,凡治民之事,无一不归于礼。极而至于用刑,亦曰制百姓于刑之中而已。

孔子以布衣承帝王之统,不得行于天下,退与其门人修德讲学,始以仁为教。然至于其高第弟子与当世之名卿大夫,其于仁,孔子若皆未之轻许。而其告颜渊,以“克己复礼为仁”,则孔子之论未始有出于礼者也。但古之圣人以礼教天下,使君子小人皆至焉。若孔子之于其学者,独教其为君子之事,以治其心术之微,固礼之精者而已矣。然孔子终亦不以深望于人,故曰:“不得中行之士而与之,必也狂狷乎?”中行者,其所至宜及于仁,而于狂狷之士,孔子盖未之深绝也。故于逸民之徒,莫不次第而论列之。至其孙子思作《中庸》,其为论甚精,而其法尤严。使世之贤者稍不合于中,皆为圣人之所弃,而乡愿之徒反得窃其近似,以惑乱于世。孟子知其弊之如此,故推明孔子之志,而于乡愿尤深绝之。由此言之,至于后世,苟不得乎中行,虽太过之行,岂非君子之所贵哉?若狐不偕、务光、伯夷、叔齐、箕子、胥馀、纪他、申徒狄,宁与世之寡廉鲜耻者一概而论也?

自司马迁、班固而下,至范晔而有《独行》之名。第取其俶诡异常之事,而不为科条。《唐书·卓行》之外,又别有《孝友传》。大氐史家之裁制不同,所以扶翊纲常,警世励俗,则一而已矣。

国家有天下二百年,金匮、石室之藏,不布于人间,亦时时散见于文章碑志及稗官之家。休宁程汝玉雅志著述,颇为剽摘而汇别之,凡为书若干卷,名之曰《卓行录》。虽不尽出于中行,要之不悖于孔子之志,故为序之云尔。

汊口志序

越山西南高而下倾于海,故天目于浙江之山最高,然仅与新安之平地等。自浙望之,新安盖出万山之上云。故新安,山郡也,州邑乡聚,皆依山为坞。而山惟黄山为大,大鄣山次之,秦初置鄣郡以此。诸水自浙岭渐溪至率口,与率山之水会。北与练溪合,为新安江。过严陵滩,入于钱塘。而汊川之水,亦会于率口。汊川者,合琅璜之水,流岐阳山之下,两水相交谓之汊。盖其口山围水绕,林木茂密,故居人成聚焉。

唐广明之乱,都使程泇集众为保,营于其外,子孙遂居之。新安之程,蔓衍诸邑,皆祖梁忠壮公,而都使实始居汊口。其显者,为宋端明殿学士珌。而若庸师事饶仲元,其后吴幼清、程钜夫皆出其门,学者称之为徽庵先生。其他名德,代有其人。

程君元成汝玉,都使之后也,故为《汊口志》,志其方物地俗与丘陵坟墓。汝玉之所存,可谓厚矣。盖君子之不忘乎乡,而后能及于天下也。噫,今名都大邑,尚犹恨纪载之轶,汊口一乡,汝玉之能为其山水增重也如此。则文献之于世,其可少乎哉?

正俗编序

龚君世美,余之畏友,卓然自立者也。先辈吴三泉先生,善品题人物,不轻许可,独爱敬君。尝手录其举业文字,示门人曰:“诸君焉能及此?”龚君亦慕先生行高,尝介先生友沈世叔请师之。先生骇然曰:“龚君,吾愿为之执鞭而不可得,是何言耶?”既见,延之上坐,定为宾友而退。一时名士若李中丞廉甫,常冀龚君一晤,莫能得。龚君偶过之,至驰柬报同列曰:“龚君过我矣。”其见重若此。

岁庚戌,余自春官下第归,龚君以《海潮歌》见慰。余叹异之,其辞壮伟,直追太白《庐山行》,余岂能及哉?顷余自长兴改顺德,龚君以文送之,则叙事去太史公不远矣。余谓今秀才如龚君绝少,往来者皆闻余言,不诬也。

兹余从事中秘,龚君寓书,勉余以圣贤事业,颇自嗟其不遇,因示余以所作《六事衍诗》《四礼议》《居家四箴》,属余序。余览之,盖皆风教所关,乃余有官者之责,龚君独惓惓焉。余复奚辞?夫知龚君莫若余,是作也,人能知之,人不知者,余能言之。略述龚君夙昔,而为之序。

平和李氏家规序

漳之南靖李氏,自分南靖置平和,今为平和人。以居西山,故闽人称为西山李氏。代为名族,其先有西山居士,实始起家。五世而至封文林郎太常典簿宁波教授名世浩字硕远者,其族益大。至是,居士于世当祧文林君,不忍,乃以义创为始祖之庙。君从晋江蔡介夫先生受学,敦行古道,为义田以赡族。又仿浦江郑氏、吴兴严氏,作《李氏家规》六十九条。可谓有志者矣。

余因论君之为家规,盖本于不忍祧其始祖之心。既为始祖立庙,则不得不立宗子;立宗子,则不得不为法以合族而纠宗。夫义之所出,不可已者。古者宗以族得民,盖天子所以治天下,壹本于是,以能长世而不乱。宗法废而天下为无本矣。而儒者或以为秦、汉以来无世卿,而大宗之法不可复立,独可以立小宗。余以为不然。无小宗,是有枝叶而无干也;有小宗而无大宗,是有干而无根也。夫礼失而求之野,宗子之法,虽不出于格令,而苟非格令之所禁,士大夫家闻李氏之风,相率仿而行之,庶几有复古之渐矣。

文林君之子文馀,嘉靖四十四年进士,居京师,间以其书示余,而为序之如此。

华亭蔡氏新谱序

古者诸侯世国,大夫世家,故氏族之传不乱,子孙皆能知其所自始。迨周之季,诸侯相侵暴,国亡族散,已不可稽考。汉司马子长搜集遗文古书,仅见《五帝系牒》《尚书》集世纪。其后如官谱、氏族篇,稍稍间出,迨九品中正之法行,而氏族始重。迄五季之乱,谱牒复散。然自魏以来,故家大族,盖数百年传系不绝,可谓盛矣。士大夫崇本厚始之道,犹为不远于古也。今世谱学尤废,虽当世大官,或三四世,子孙不知书,迷其所出,往往有之,以谱之亡也。孰知故家大族实有与国相维持者,系风俗世道之隆污,所不可不重也,况孝子仁人木本水源之思乎?

华亭蔡用卿始为其族之新谱,盖不欲远引,而自其身追而上之至于六世,而其始二世,则名字已不能详。然君绝不肯有所附会,曰:“自吾所知者而已。”盖其慎如此。

予尝论后世族姓虽多淆乱,然自其本始,犹当存其十之六七。蔡之先出于周文王,而蔡叔度,武王之同母弟,以武庚之乱迁。其子胡,能改行率德驯善,周公举以为鲁卿士,复封之蔡,《尚书·蔡仲之命》是也。今蔡州有上蔡城,其后平侯徙今新蔡。昭侯徙州来,今寿州也。后二十六年,灭于楚。然自泽、义以后,往往为将相名贤,史不绝书。用卿虽断自其六世,推其为谱之意,亦乌可不知其得姓之所自耶?用卿登隆庆二年进士,为魏郡司理。而予適在邢,时相见,以谱序见命。余故颇采《尚书》《史记》之文,以著其得姓之所自。而新谱之族之大,则自用卿始矣。

龙游翁氏宗谱序(钱宗伯汰之,今仍存)

《传》曰:古圣人之治天下,反古复始,不忘其所由生。上治祖祢,下治子孙,旁治昆弟,合族而食,序以昭穆,别之以礼义。尊尊,亲亲,长长,男女有别。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庙严。故圣王之治天下,非特以自私也。以此推之,自王公以逮于庶人,故宗法明而礼俗成。权度量衡、文章服色、正朔徽号、器械衣服,由此而出。

三代之衰,废古亡本,人自为生,涣然靡所统纪。而天下更大乱、经大兵而后定,当此之时,人如鸟惊鱼散,岂知夫乡里族属之所系哉?然魏晋而降,区区综核百氏,以门第官人。虽卑姓杂谱,皆藏于有司,而谱牒特盛。迄于李唐,犹相崇重。五季衰乱,荡然无复有存者矣。虽然,古之圣王以亲亲也。亲亲而宗法立,宗法立而谱系自明,非独以谱也。谱之盛也,魏晋之失也。至于谱亦不存,而学士大夫莫知其所自,而仁人孝子之心茫乎无所寄,岂不重可叹哉?

翁氏居太末,相传自隋始迁。子孙蔓衍,县之杜山坞、岑堂庵、南村,往往而是。其居杜山者,曰文钦,能追考其十八世以上曰学士君。学士而下六世,有官号、妃姓、墓地,而不著其讳。七世而下始有讳,十五世始书兄弟,又一世,昭穆详焉。文钦既以为图,出以示予。予观之而叹世之君子莫能以为也,为序而归之。

浙江乡试录后序(代)

元年秋,当天下乡试之期,浙有司遵令式以从事,御史某监临之。竣事之日,于是以士之姓名与其文为录,而考试官某实序之。某当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