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归有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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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今年,天子欲亲贡举之法,思得敦朴有道之士,则一清、子加宜褎然首选,而竟落第。余幸叨荐,而子达就调元城,一清方待舍选,子加以乞恩教饶之浮梁。余与三人俱在京师南薰街,寓舍相近。虽一时聚会,然自此当离析,虽子加与一清无时不俱,而今亦异向矣。念欲如往时下第,舟先后相呼过从,不可得也。

于是陈翁年七十,子加之乞恩为禄养以此。子加将赴浮梁,过吴归拜其亲,余以是序而送之,且以为翁寿云。

送王博甫北上序

吾昆山虽吴之偏邑,而人才在前世知名者不少。如范至能、卫清叔,其遗迹至今往往可寻。然欲求其子孙,有不可得者。士大夫之家,能使诗书之泽久而不绝者,盖寡矣。

宋左朝请大夫王彦光先生,有名绍兴之世,迄今而其后裔犹存。当国初,朝廷重贡士之选,州郡学每岁入贡,廷试入太学选,与进士等,高者多为九卿。朝请之后按察司使俊伯,以贡为监察御史,高皇帝命署都御史事,亲题其名于殿柱。其后历官陕臬。俊伯孙秀水博士,以布衣游京师,当宪庙时,客樊都尉所,与馆阁诸公赋诗倡和,以博士归老于家。如吴文定公、王文恪公,皆与交善,多为其家文字。博士年九十余,与予外高祖夏太常有姻。予少时,博士以笃老尊行,邀予至舍,出其孙拜之,即博甫也。

博甫为诸生久,家日益落,又不利科试,迄今乃以年资入贡。予昔尝贡礼部,试奉天门。时张懋恭行岁贡旧法,颇有选为尚书属及御史者,然流俗终以贱简,未几法复变。今少师徐公,每言贡法当复祖宗之旧,尚未有行。而博甫适徐公当国之时,必有峻拔如乃祖俊伯之为者,不然,亦当为郡佐县尹,或调博士如乃祖秀水之为者。博甫于王氏不绝如线之绪,又将起而振之。夫贤者之后,至数百年而后,人犹有知者。视其余诸公泯没不传,则余于博甫之进,为王氏幸多矣。于是博甫戒行,县大夫为之劝驾,博士先生与诸生为祖道,而予为之序。

贺戚总戎平倭序(代)

国家受天明命,奄有万方,日月所出入之处,莫不宾贡。其浮海而来者,出于载籍之所未有。倭夷始虽狂狡,卒未尝不惕息扶服而请献焉。顷岁乃敢陵斥州县,浸淫疽食,滨海之区,为其所伤残者,沿络万里。盖承平之久,禁网阔而武备弛也。天子当宁太息者,十年于兹矣。畴咨海内,妙选守境武略之臣,于是定远戚公以世胄任驱驰,积功兵间,遂奉玺书,受专阃之寄。

先是,两浙之氛稍息,而蜚集于闽海莆阳之境,剽掠残毙,郡邑为之丘墟。去冬复来,攻围仙游,相守逾月,危城几不能保。公提兵振旅,呼吸之间,百万之众,一时崩藉,遂解重围。闽人惩往岁之害,人人惴恐,自以公再造之恩,欢呼鼓舞。而余贼奔溃温陵,公方追奔,期于歼荡而止。当是时,宜黄谭公以中丞居提督之任,而南明汪公为廉访使,运筹协赞之力为多,宜其成功之易矣。

余忝东南鄣候之寄,捷书亟闻,私心庆幸,不能自已,是用驰使往贺。盖江、淮、闽、浙首尾之势,闽海宁息,则江、淮亦无骚动,非独古者邻境相庆吊之礼也。余昔尝见公谈兵,固已窥其胸中之奇。又自以虚庸,缪当重寄,惧不教之兵不足以应敌,方求牜刘之礼,寻古《握奇》《八阵》之法,数千里遣使,有咨于公。公时已调集浙兵,即命使者介马自随。夜二鼓,统兵三万过新岭,寂然无声。黎明,遂破贼巢。其神速,古之名将弗过也。使者归言其状如此。其号令精明,被羽先登,身当百死,皆所目见。噫,世谓当今无将,盖伏而未见也。

天子神圣英武,诏书数下,饬励边帅,凡任疆圉之责者,莫不人思效命,而有卓然如戚公者出焉。王灵所加,海宇清宴,将书勋太常,被河山带砺之盟。后之考论中兴元功者,非公其谁哉?是为序。

司训袁君督学旌奖序

今制,御史监郡,奉诏条无所不问,尤莫先于察吏治得失,登贤显能,去其治行无状者。然率一年更之,盖其职以巡行纠察为事,驰驱咨诹,怀靡及之志,计一岁中,部内之贤不肖,亦可以周知之矣。

自顷岛夷入寇,江海之间,数被侵掠,御史余姚周侯,时按苏、松,于兵戈倥偬之中,拊循劳徕,甚得民心,民诣阙保留之。至三年,始被命督学南畿。夫三年之间,其于所部吏,知之尤宜详也。

迩者周侯既得代,之留都,甫视事,即下书郡邑,旌奖贤能。吾县学博士宜春袁君,独首被之。近年以来,州郡所监临御史,无虑五六人。他御史旌奖常易得,惟巡按御史,自非为治有声迹卓异者,率不易得。其得之者,不逾岁而征书至。今周侯临部既久,复为督学。督学位望,又在诸御史之上,其于教官,临之尤专,则旌奖之尤不易得。侯之所以有取于君者,宜非苟然,而君之所以得此于侯为甚难,宜乎人之望之而以为荣也。于是泰和王侯以郡丞署县,奉御史之檄,以羊酒彩币,至学行事。诸生四百余人,以为此盛典也,不可以无序,列状来请于余。

余以昔倭贼内讧,孤城几陷。君与化州张君,率两斋之士,登陴御守。时缒城请兵,斩馘殪敌,多出于诸生之中。又劝勉士大夫捐金出粟,以给守卒,城赖以全。诸生被掠无归,栖之学舍,遍于廊庑之间,上其名于督学,赈恤之。常时有司仍踵敝风,于学校多所简外。君知其情有所屈,必反覆言之,无不得直。士或贫居郊野,经岁不至,亦不以介意。至于人情事变,立谈之间,无不洞悉。由此言之,非独为儒官,施于吏治,亦有余地矣。盖御史所以奖之者如彼,而诸生所以称之者如此。夫官无崇卑,以得行其志为乐。袁君之能获于上下,其于仕岂不裕哉!予是以书之。

赠医士张云厓序

技术之事微矣。自司马子长传扁鹊、仓公,自后为史者,概取神奇诡怪之说,以附于正史。予颇疑其非经世之要,欲为后世立史法,削去“方伎传”,庶几不诡于圣人。然观《周礼》,周公所以治天下者,无一事之不备,至于医师,特令上士为之,下迨于鸟兽,亦有医。以是知百家伎艺,皆圣人之所创制,民生之不可一日无者,其为经纶参赞之功至矣。今世医亦有官,而四方之为医者不少。求如史传之可纪者,未之或闻。其或有称于一时,考其实,不迨者多矣。嗟夫,世道之变,岂独士大夫学术之不古,而伎术亦然,可叹也哉!

嘉靖己亥,吾族之诸父有病危者,医士张云厓起之。图所以为谢,因命予述云厓之能。予于云厓所治病状未详,不能依《太仓传》例。而独闻云厓世为武弁,其家在京师,而云厓为医,自轩岐以来百七十九家之言,靡不洞彻,谈论滚滚,治人生死立效。正德间,巨榼用事,颇以权力致天下之伎能。当是时,云厓游其门,四方之言医者,莫能难也。其后事败,云厓不与其祸,来居淞江,后乃迁吴门,所至皆有利于人。噫,若求其可纪者,或者其在斯人也。

赠弟子敏授尚医序

吾家自唐宣公以来,以文学应制科,常为天下第一,世有显仕。国朝惩元氏之玩,法令严急,士大夫惧罪,不敢出仕。长陵之世,吾祖先以人材举,犹不敢应命。迨累世承平,则皆以高赀雄乡里,子弟多臂鹰骑马,出入驰骋为乐,不思仕进。吾曾祖始以诸生登科,为吏齐、鲁之间。先皇帝御宇,余与宪副弟始登进士。然余试南宫久,宪副一试即得之。是时大宗伯王公,诸进士旅见者四百人,公独进宪副前,问道余姓名,曰:“非尔之族乎?”盖以余之族姓单,而吴中之归无二祖也。

隆庆三年,余自邢州入贺。而柏泉叔方为大鸿胪,赐告还。余弟子敏,奉部牒,官尚医。盖于是而吾之族属知仕进之荣,而子敏以下诸弟,方治进士业。昔海虞章大理,其父为侍御,而大理兄弟三人皆举进士,为大官。唯二子不第,亦以资为官。先是,章氏治宅,畚土获五鳝,其后侍御五子皆横金带,协于五鳝之祥,海虞人至今称章氏之盛焉。吾叔之诸子,殆将似之。以此为尚医贺,且祝诸弟媲美章氏。而石塘弟以太学上舍,同在京,其乐有家门之庆,与余同也。因为之序。

赠大慈仁寺左方丈住持宇上人序

大慈仁寺在京城宣武门外,西寺,盖孝肃皇后以其弟为僧故,为太后时建此寺。宪宗皇帝两制碑记,顺奉母后之志也。

余舍于寺左方丈,见其长老。云:祖师名吉祥,姓周氏。为儿时,好出游,尝出,不复归家,家亦不知其所在,太后自未入宫,师已与其家不相闻。久之,去祝发于大觉寺。然常游行市中,夜即来报国寺伽蓝殿中宿。太后意亦若忘之,忽夜梦伽蓝神来,言后弟今在某所。英宗亦同时梦,梦觉,相与言皆同。即日遣诸小黄门以梦中所见神言求之。至则见师伽蓝殿中,遂拥以行。小黄门白入见,帝、后皆喜。后问所以出游及为僧,时为泣下,因曰:“何如今日为皇亲耶?”吉祥不愿也,复还寺。后不能强,厚赐之。英宗晏驾,太子即位,后为太后,出内藏物建大慈仁寺。报国寺故小刹也,今为大寺,其西伽蓝殿犹存云。

孝宗时,太后为太皇太后,为立《护敕碑》,碑所载庄田,无虑数百顷。师以左善世示灭,帝遣官致祭。师时所招僧至数百人,迨后庆寿寺毁,僧亦来居于此。僧众矣,惟今道宇,独其九世世嫡也。

隆庆元年,余入觐,来见道宇,尚披发。后三年来,则道宇之师已化去,道宇以年少荷重负,得部札为左方丈住持。于是京城内外凡为其教者,皆来为道宇贺。而道宇之徒师昂,为之请序于余。

余谓祖师脱屣皇舅之贵,而乐世外之教。孝肃皇后在慈宫,二圣隆孝养,恩赐无所不至,而祖师淡寂自若。英庙以来,外戚恩泽侯者,不能数世。祖师之赐庄犹存,衣食寺中数百人。此有以见一时富贵之不能久,而淡寂者之长存也。道宇神气清明,卓为禅林之秀,吾知祖师之传不坠,遂序之以为赠。

赠菩提寺坤上人序

予昔年读书吴郡西万峰山中,旧有《大藏经》在佛阁下,间往观之,因得尽见所谓五千四十八卷者,而《妙法莲华经》《维摩诘》诸上品,皆略究其大旨。虽数万言,不过一二要言而已,而支辞漫说,若此之富。故知佛教之东来,此佛之衰也,摩腾、竺法兰之徒之罪也。自是数喜与其徒论说空理,求第一义谛,又欲废五千卷而后止。安亭居昆山之东境,有菩提寺,其长老名德坤者,予数见之,亦以是语之云。

嘉靖辛亥,予因悼亡,为延僧诵经,取其疏观之,往往忏罪求福之语。盖布施持戒之说下矣,而又如是,失逾远矣。因以为亡者之心,与佛之心一而已,即轻举遐览,乘云御风,逍遥于兜率之天,岂有所谓三道六趣云者?于是悉取其语而更之,直著此心,达之空王而无怍,使世间果有佛,即其理如是。长老唯唯,率其徒诵数十昼夜,予盖恍然真见珠宫贝阙生天之处矣。

念长老之劳,无以为报。会是年八月二十三日,其初度之辰,里人相率以花果供养,且持文卷谒予为文,以序其事。予不能文也。因思《法华经》第一卷千万亿种供佛及僧,则不腆之辞,为亡者供佛及僧可也,遂序其所以与长老之说。又叹吾里土瘠民贫,岁荒赋急,流冗日多。菩提寺建自孙吴,于今数千年,佛土庄严,庙宇如故,长老之能守其法可知也。于是长老僧腊五十,世寿七十矣。是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