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归有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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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有光顿首,伯刚足下:比承厚意,非言所能谢。更辱教诲以顺应之说,捧读数过,深用叹服。《论语》之书,孔子与其门人论学者最详。其答诸子之问仁,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曰:“其言也讱。”“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皆自其用处言之,未尝块然独守此心也。《易大传》曰:“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人心本与天地为一,三代以后,直为不能易简,不能与天地相似,日用动作,至于所以为天下国家,往往增私长智,用计用数,无非吾性之赘疣。故其治也,非三代之治;而其乱也,其极至于三代之所未尝有。来教推顺应之说,而以禅授放伐言之,可谓发明无遗蕴矣。

但以忠恕于一贯,有精、粗之异,窃恐犹有所未安。所谓“吾道一以贯之”,孔子之所以为一者,盖特有所指而未发,其实指忠恕而为言也。曾子因门人未达,始复明言之,若言夫子之道,只是忠恕一件以贯之耳,无他道也。子贡问“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其恕乎?”恕所以终身行之,即忠恕所以一以贯之也。岂可区别为圣人之一贯而谓之精,学者之忠恕而谓之粗哉?忠恕本无圣贤之别,而在学者工夫分界,自有生熟之殊。贤人所以近于圣人,圣人之所以与天为一,即此忠恕而已。子贡曰:“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我亦欲无加诸人。”此子贡能服膺夫子之教而行之。故夫子深喜之,而曰:“赐也,非尔所及也。”先儒乃以为非子贡所及。忠恕之事,苟子贡不能及,而何望于后之学者?道之在天下,易简而已。圣人则从容自中乎道,学者则孳孳修复乎此,均之尽乎心而已,所谓充拓得去。天地变化,草木蕃其实,一忠恕也。故一以贯之,而后可以终身行之,岂可断截“忠恕”二字,颛独以为学者之事耶?

承下问恳恳,并以鄙见请质焉。有光白。

与潘子实书

有光顿首,子实足下:顷到山中,登万峰,得足下读书处,徘徊惆怅,不能自归。深山荒寂,无与晤言,意之所至,独往独来。思古之人而不得见,往往悲歌感慨,至于泪下。

科举之学,驱一世于利禄之中,而成一番人材世道,其敝已极。士方没首濡溺于其间,无复知有人生当为之事。荣辱得丧,缠绵萦系,不可脱解,以至老死而不悟。足下独卓然不惑,痛流俗之沉迷,勤勤恳恳,欲追古贤人志士之所为,考论圣人之遗经于千百载之下。以仆之无似,至仅诲语累数百言。感发之余,岂敢终自废弃?

又窃谓经学至宋而大明,今宋儒之书具在,而何明经者之少也?夫经非一世之书,亦非一人之见所能定。而学者固守沉溺而不化,甚者又好高自大,听其言汪洋恣肆,而实无所折衷。此今世之通患也。故欲明经者,不求圣人之心,而区区于言语之间,好同而尚异,则圣人之志愈不可得而见矣。足下之高明,必有以警愦愦者。无惜教我,幸甚。

示徐生书

徐生倬,学于余四年矣。世学之卑,志在科举为第一事。天下豪杰,方扬眉瞬目,群然求止于是。生非为科举文,不以从予;予不为科举,文亦无由得生。然予之期于生者,世未之知也。

今年正月,予游金陵,生为书数百言,汲汲乎恐其志之不遂,而忧予之去而失所助也。予未有以答。及是,予将计偕北上。生愈不自聊赖,复为书乞所以为学者。

夫圣人之道,其迹载于《六经》,其本具于吾心。本以主之,迹以征之,灿然炳然,无庸言矣。心之蒙弗亟开,而假于格致之功,是故学以征诸迹也。迹之著,莫《六经》若也。《六经》之言,何其简而易也!不能平心以求之,而别求讲说,别求功效,无怪乎言语之支,而蹊径之旁出也。生其敏励以翼志,静默以养实,检约以远耻,凝神定气于千载之上,《六经》之道,必有见乎其心矣。苟唯浮逞哗晔,与庸同事,而口舌是恣,曰“吾有以异于人人”,则非独生欺予,予亦欺生也。因书以勉生,且以贻二三子。

山舍示学者

有光疏鲁寡闻,艺能无效。诸君不鄙,相从于此。窃以为科举之学,志于得而已矣,然亦无可必得之理。诸君皆禀父兄之命而来,有光固不敢别为高远,以相骇眩。第今所学者虽曰举业,而所读者即圣人之书,所称述者即圣人之道,所推衍论缀者即圣人之绪言。无非所以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事,而出于吾心之理。夫取吾心之理而日夜陈说于吾前,独能顽然无概于中乎?愿诸君相与悉心研究,毋事口耳剽窃。以吾心之理而会书之意,以书之旨而证吾心之理,则本原洞然,意趣融液。举笔为文,辞达义精,去有司之程度亦不远矣。

近来一种俗学,习为记诵套子,往往能取高第。浅中之徒,转相放效,更以通经学古为拙。则区区与诸君论此于荒山寂寞之滨,其不为所嗤笑者几希。然惟此学流传,败坏人材,其于世道,为害不浅。夫终日呻吟,不知圣人之书为何物,明言而公叛之,徒以为攫取荣利之资。要之,穷达有命,又不可必得。其得之者,亦不过酣豢富贵,荡无廉耻之限,虽极显荣,祗为父母乡里之羞。愿与诸君深戒之也。(旧刻入书类。钱宗伯移置《别集》尺牍中。今按,此盖榜示学者,非书牍也。然无所附丽,以其旨与前二首相类,姑仍旧。)

与陆太常书

前在京师,天下士待选吏部者几千人,莫不相庆幸,以为当今选用至公,请托不行,士以赇通者无道进,海内清平可望,以陆公之在铨曹也。及执事为太常,寻以言罢。天下之士,莫不觖然失望。

仆山野迂愚之人,居京师,不知造请,而吏部门第严扃,虽有敬仰之心,亦无繇而至焉。幸拜今命,于内庭始得望见,又得随行于露寒、輶鹊之间。执事不鄙,为道生平相知之素,及相汲引之意。言虽不行,而受执事之赐多矣。

执事又过称其文有司马子长之风。子长更数千年,无人可及,亦无人能知之。仆少好其书,以为独有所悟,而怪近世数代之史,卑鄙凡猥,不足复自振。尝有志规摹前人之述作,稍为删定,以成一家之言,而汩没废弃。今老矣,恐此事遂已也。瞻望咫尺,未遑诣见。岁忽云暮,感怆知己之言,特人申候,草草不尽。

与赵子举书

丁未岁,龙老主考。吾兄在刑曹,得承款晤。至庚戌,吾兄以艰去,遂不复相见。龙老复主考,撤帘后,仆见之里第,时孙祭酒在坐,相与叹息。临送出门,有不能相舍之意。京师诸公皆云,“龙老两主试,不以子为拙,而每以失子为恨。”此古人之所难矣。

龙老云逝,以龙老之心为心者,惟有吾兄而已。不自意间阔如此,二十余年来,如堕渊海,沉没至底。平生倔强,亦无有望世人相怜之意,而不能忘情于兄者,思龙老不得见也。自别后,龙老既亡,以为大戚,而妻子相继夭殁。江上之居,寻遭倭奴剽掠,遂弃之荆棘中。薄田岁不收,重有输粮之累。祖父土尚未即窆,而先人复以去年四月中没,五内痛割。齐斩之不葬者,殆至五六,亦人世之所未有也。

独爱嗜古人书,今皆已荒废。尝于汴中得《周易集解》,因悟古人象数之学,微见其端,亦复不能究竟。近世多欲重修《宋史》,以为其简帙之多。夫苟辞事相当,理所宜多,何厌于多?仆于此书,颇见其当修者以为不在于此。有志数年,而书籍无从借考,纸笔亦未易措办,恐此事亦遂茫然矣。

玉城兄有滇南之行,道经贵阳,必获相见,托此为问。乡里故旧,如玉城长者,亦不可多得。吾兄奉玺书,殿此南服,有分陕之重。望誉日隆,不日当膺简召,非鄙人之所敢赘述者。伏惟为国自爱,不宣。

答朱巡抚书

有光备员下吏,实荷曲成。顷者叨冒内补,系衔冏寺。僚长牵率,以姓名通。方以僣越悚惕,蒙俯赐报答。兹又承手札,捧函不任感戢。今天下第一所患,争出意见,以求革弊,而弊愈生。数年以来,士大夫殆成风俗。夫水,澄之则清,挠之则浊,以挠求清,必无此理。明公以宽静坐镇之,此吴民之福也。下吏愚鄙,所以尽忠门下,且为桑梓之计,不过如此。伏乞采纳,幸甚。

上王中丞书

前岁自吴兴还,即求解任。其为疵贱浅,鲜于进退,比数于当世士大夫,真如所谓江湖之雀、渤澥之鸟,曾何足以为多少?岂宜辱闻于门下?然以明公之在位,欲使天下之士皆得其所。有光又受生平之知,使若甘自锢于明时,不一言以受其汶汶,亦为大愚而有负于明公矣。

顾前所为书,言语粗鄙,不知忌讳。乃辱俯赐教答,不惟不加之按剑之疑,而复有抱玉之喻。捧函跪读,不胜感叹。今世王公大人之于贫贱之士,与之相答应如响者少矣。于今世而复见古人,使有光之为书者,亦遂不愧于古人,真足以为有激于天下也。敬受诲言,勉自策励。

于五月内,已至邢治。颇询访其职司之所宜为,则校牧之事,县皆有令,以与民相亲而能知其疾苦。且今邢之马政,颇便于民,而令实能办之,郡不过以文移为所由而已。郡若欲有事,反为扰民,而徒委之县,则无一事,而民与有司皆安之,此乃以无事为事者也。因自喜其职之易称。顾官舍迫隘,又无书斋。连日积土为室,编蓬为户,度曲柳为架,亦可庋书数千卷。庭中鞭笞不行,簿书稀简,可以终日闭门,怡神养性。赖明公在位,使得苟禄,免于罪戾以去,为幸甚大。因遣人受所得诰命,附此候谢,无任惶恐。

与曾省吾参政书

沈比部过浙,奉短启,想已得达。不才为县无状,付之天下公论,不敢因缘故知,以求盖覆。有如公论不明,天下之责,亦有所归,不肯扰扰置之胸中,而复向人哀鸣也。

今犹有渎聒左右者:向去县时,县学诸生保留,朱大顺以为首被斥,此尤可笑。阳司业出道州,太学生李偿、何蕃举幡阙下,集诸生三百余人乞留。如此,李偿、何蕃可尽斥耶?王莽时,吴章得祸,弟子多更名他师,云敞独自劾归,殓葬之。莽最凶暴,犹以敞有义,擢为谏大夫。今之为暴者,何甚于莽?然彼非有仇于朱生,惟于鄙人加嫉恶之甚,故无所不至也。

明公掌宪越中,岂容一夫滥冤?如令朱生还业,亦可使东海无大旱矣。若区区则惟所处之。《诗》云:“伊谁云从,惟暴之云。”暴公不敢斥也。伏惟谅察。

与林侍郎书

昨进造,承款待过厚,忘其隆贵,而念三十年故人,极增感叹。有光盖有所欲言者,自以有涂污之负,而不可以渎高明之听,因含嚅以退。

还别以来,又自悔恨。士固有所托,苟以谓素知者而不告之急,非也。自为县,奋励欲希古人。喁喁之民,稍慰拊之,知向风矣,盖不必以威刑气势临之,从之者如此之易也。独其异类,莫可驯扰,其在上者,旨意各殊,虽强与之欢,而若以胶合,终不可附丽。以故往往多谬,始知今世为吏之难在此。

昨得稍迁,何敢薄朝廷之官爵,而知其所繇来有不善者,以故谨避之。方觉心闲而无事,可以自安于田里,而彼土之为不善者猬起。小民有尸祝之情,而有司起罗织之狱。姑以吏胥为名,微文巧诋,实行排陷之计。昔韩颍川以循吏而推校萧长倩之放散官钱,吏被迫胁,以自诬服。马季长儒者,为梁冀书李子坚狱辞,则李公死有余辜。今彼爰书出于豪猾怨仇之手者,何所不至?故士欲以廉名,则以贪污之;欲以仁名,则以残败之。信口而言,信手而书,几无全者矣。使下得以诬其上,贤者为不肖之噬啮,人情风俗以得胜为雄高,而闾阎之情无所自达,此可大惧也。

古之圣贤,论出处之义,归于自洁其身。有光何能黯黯以受此?莫公省中大官,于鄙人亦雅知之,更藉左右重言,庶几其可信。非敢望营进,而期于洁其身,此亦士之自处也。伏乞谅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