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归有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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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震川集之六

上徐阁老书

四月十四日,进士归有光谨再拜献书少师相公閤下。有光幸生明公之乡,相望不过百里,自少已知向仰,而无由得一接其声光。庚子之岁,举于南都,而所试之文,乃得达于左右,顾称赏之不置。时有获侍而与闻之者,辄相告,以为幸矣,子之见知于当世之巨公长者如此。自后数试于礼部,遇明公之亲知,未尝不传道其语以为宠。有光之试,又辄不利,退而归耕于野。以为古之人有生同世而不相知者矣,有知之而异世者矣,不知者恨其同世,知之者恨其异世。今获与明公同世,而又知之,而明公方在日月之际,有光之蹇拙蔽翳,无复自振,以为今已矣,无以望明公之门矣,是同世而有异世之感也。

往岁,海虞瞿内翰见访,以为“子之不遇不足忧,即徐公当国,子之进有日矣”。今幸而蒨明公之当国,又幸随多士之末,而自获举以来,几又二月,不一望明公之辉光。此有光之所以食不甘味,寝不成寐者也。

有光尝读《易》,观消长变更之际,虽圣人不能无惧。而汉、唐、宋之君子,每履其际,其气不能不动,其色不能不形,而天下不能无惊以疑。盖以少不顺而激为大变者,有之矣。今明公处之宴然,而风俗世道为之潜易,如寒暑雨昫之至而人不觉,此古之大臣之所难也。

又尝读史,见汉文帝疏贾谊之少,而问冯唐之老;光武下冯衍之赋,而隆桓荣之经。两汉风俗治体,超轶后代,实在于此。今明公于科举之际,稍示意向,而海内枯槁之士,已于于焉乐观明公之化矣。于此之时,稍有蕴抱,谁不欲争自濯磨以自致于明公,不肯没没而已也,况有光被知于数十年之前者乎?今兹辄有干于阍人者,独以数十年之知,而不一见于明公;明公以数十年之知其人,而不见其一来,其亦不能无怪也。

昔曾舍人巩《上范资政书》云:“士之愿附于门下者多矣,使巩不自别于其间,固非巩之志,亦閤下之所贱也。”有光素慕巩者,故不量其不能如巩,而欲学巩之自别焉。平生颇有所撰述,去家时不及裒汇成编。橐中得杂稿十九首,谨以为贽。明公试览其文,知其非求于世者也。干冒尊严,伏增惶恐。有光再拜。(按《汉书·公孙弘传》:弘为丞相,开东閤以延贤人。颜师古注:閤,小门也。正门避掾史出入,特开小门以接士。故后世之士上书于尊官称“閤下”。又唐有宰相入閤故事,详见《五代史》。尝见宋板韩文,韩公上书,皆作“閤下”,无“阁下”也。此集昆山本皆作“閤下”,而常熟刻误作“阁下”,当是但知闺阁之义,而不解有开閤、入閤之事,遂妄改耳。又称讳处,常熟本皆实填讳,而昆山本皆作“某”字。今按古人文集皆称名,故从常熟本填讳。曾孙庄识。)

上瞿侍郎书

有光少年时,试白下,始识閤下,深相慕爱。及先后举于有司,閤下一日奋飞九天之上,顾犹不忘布素,见其潦倒,常所隐恻。往张文隐公为考官,閤下与同事。榜出而有光落第,见公于邸第。公忽忽不乐,对客曰:“吾为国得士三百人,不自喜,而以失一士为恨。”又谓有光曰:“吾阅天下士多矣,如子者,可谓入水不濡,入火不爇者也。在馆阁中,子之乡惟瞿太史深知之,成都赵孟静知之。”公再为考官,再见之,其言亦如是。又曰:“吾不能得子,二君者终必能得子矣。”文隐公殁,有光年往岁徂,仕进之心落然。然犹不敢自废罢,徒以文隐公垂殁惓惓之望,亦恃在朝如閤下相知者,有所向往耳。间得奉颜色,閤下所以接引而加隐恻者尤甚。

前岁始获第,适閤下赐告还乡,孤旅之迹,茕茕无依。随调为吏吴兴。夏初入觐还,幸遇閤下于京口,所以道生平,慰藉益勤。吴兴西,古鄣南,蜀在山水穷僻,龙蛇虎豹之与处,黾勉二载,拊循孤穷,以不负孔子之训。诸奸豪大猾不便者,亟腾谤议。当道怜之,未加黜谪。然羽翼摧残,形神惨沮,方图所以自解而去。因见閤下,加奖拔之语,以为士固伸于知己,自此意气复生。方将刷饰于尘垢之中,奋拔于泥涂之内,振迅于阨塞之区,跃然如即拜下风,侍君子,览盛德之辉光。

迩者除书忽下,觖然失望。顾己长贫贱,今备朝籍为六品官,岂求逾分?然窥测当道者意向,盖薄示之谪谴,而往时谗构之说益行矣。计此时除书之下,閤下甫到京,席未及暖,国家之议未有所及,进贤退不肖之志未行也。夫君命无所逃,然朝廷之命官亦量其才器之所任;士君子处世,亦自度其力分之所堪。而今以为治县之不能,而使之佐郡,非其任也。自知夫治县之不能,而冒以佐郡,非所堪也。苟而赴之,其为自欺而欺君甚矣。

天子新即位,天下之士起废者数十人,皆出于膏肓沉没之中,赫然光显。有光自顾垂髫荷先朝教养之恩,贡于成均,荐于京兆,无岁不与计偕。望天就日之诚,白首而不摧挫。先皇帝末年始收之。顾今同举进士者,大半超拔,而有光在诸进士之中,复不得比数。以是知其命之有所限,而才之无用也。夫以閤下之知己,而有光不获自伸,则无可望者矣。《易》曰:“君子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士之出处进退,迟速有几。自非知几之君子,徘徊疑顾之间,其受中伤多矣。以閤下之知未及举,而小人谗构之说亟行,知君子之道莫胜也。其机械且复藏于冥冥之中,未知所究,安敢望荣进之途哉?

夫志士去国,不毁其名。荀卿、屈原、贾生、董仲舒之徒,去其国而犹全其名。如此四子者,生于今之世,犹难矣。所以复敢渎于閤下者,非复有望于荣进,亦欲使之得全其后世之名而已。夫能爱惜天下之人材,不得进而成就之,使致其功,抑使退而成就之,使不失其名,此为閤下知己之大赐也。今已具疏请告,以为小官之去就,亦当有礼,不宜黯默以受谗人之构陷也。又在县时,获保举者二。应建储诏,得恩封,欲求敕命。愿一言主者,使先人蒙恩地下,人子之志愿毕矣。无任恳恋之至。不宣。有光再拜。

上万侍郎书

居京师,荷蒙垂盼。念三十余年故知,殊不以地望逾绝而少变,而大臣好贤乐善、休休有容之度,非今世之所宜有也。有光是以亦不自嫌外,以成盛德高谊之名,令海内之人见之。

有光晚得一第,受命出宰百里,才不迨志,动与时忤。然一念为民,不敢自堕于冥冥之中。拊循劳徕,使鳏寡不失其职。发于诚然,鬼神所知。使在建武之世,宜有封侯爵赏之望。今被挫诎如此,良可悯恻。流言朋兴,从而信之者十九。小民之情,何以能自达于朝廷?赖閤下桑梓连壤,所闻所见,独深知而信之。时人以有光徒读书无用,又老大,不能与后来英俊驰骋,妄自测拟,不待问而自以为甄别已有定论矣。夫监郡之于有司之贤不肖,多从意度,又取信于所使咨访之人。秪如不睹其人之面,望其影而定其长短妍丑,亦无当矣。如又加以私情爱憎,又如所谓流言者,使伯夷、申徒狄复生于今,亦不免于世之尘垢,非饿死抱石,不能自明也。

昨者大计群吏,仅免下考。今已见谓不能为吏,又使匍匐于州县,使益困迫,而失其所性。辗转狼狈,不复能自振于群毁之中。夫以朝廷爱惜人才,当使之无失其所。如有光垂老不肯自摧挫,以求进于天子之科目,至三十年而不退却。一旦得之,使之从百执事,齿于下列,不敢望公孙丞相、桓少傅,仅如冯都尉白首郎署,亦足以少答天下之士弹冠振衣愿立于朝之志矣。今之时,独贵少俊耳。汉李太尉尝荐樊英等,以为一日朝会,见诸侍中并皆年少,无一宿儒大人可以备顾问者,怅然为时惜之。有光顾何敢自列于昔贤之所荐,而番番良士,膂力既愆,我尚有之。以为国家用老成长厚之风,此亦当今公卿大臣之所宜留意者也。

有光今已摧残至此。夫士之所负者气耳,于其气之方盛,自以古人之功业不足为;其稍歉,则犹欲比肩于今人;其又歉,则视今人已不可及矣。方其久诎于科试,得一第为州县吏,已为逾分。今则顾念养生之计,欲得郡文学,已复不可望。计已无聊,当引而去之。譬行舟于水,值风水之顺快,可以一泻千里;至于逆浪排天,篙橹俱失,前进不止,未有不没溺者也。不于此时求住泊之所,当何所之乎?

兹复有渎于閤下者:自以禽鸟犹爱其羽,修身洁行。白首为小人所败,如此人者,不徒欲穷其当世之禄位,而又欲穷其后世之名。故自托于閤下之知,得一言明白,则万口不足以败之。假令数百人见誉,而閤下未之许,不足喜也;假令数百人见毁,而閤下许之,不足惴也。故大人君子一言,天下后世以为准。有光甘自放废,得从荀卿、屈原之后矣。

今兹遣人北上,为请先人敕命,及上《解官疏》,并道所以。轻于冒渎,无任惶悚。不宣。

上王都御史书

有光闻:天下之人材,其为君子小人,皆有一定之性。古之所谓知人者,非苟知之而已也。始知其如此,则其终身不能易也。伯乐之于马,卞和之于玉,如令马非绝尘,玉非连城,二人者必不顾。如令二人者顾之,而马与玉岂有变哉?马与玉而有变,则天下亦不号为伯乐、卞和矣。故以为人之贤不肖有定,而古之知人者,决于一见,而终其身不易。彼有改节易操者,必其始非真性,有矫而为之者,特其号为知人者之不至焉耳。孔子曰:“举尔所知。”盖谓已知之矣,则其举之不疑也。故大臣之相其君,其平日常有意于天下之人材,一旦而任事权,而举平日之所知,盖优然而有余,是以能佐国家成光明之业,其声名永与天地无穷。若夫取之于临时,处极贵之地,而欲以周知天下之人材,不能如其取于素之为裕也。

有光不材,不敢附于当世之贤者。念始初閤下为县时,相知最深,盖不谓其不肖也。閤下清明直亮,少所许可,而独于有光而加顾。自此閤下为郡二千石,扬历外省。及升中丞,治河漕济州、淮扬间。有光数往来京师,道所历,閤下未尝不垂顾念。閤下非有私于有光,以为为国家急于当世之人材如此。前岁得举进士,閤下方召入为司徒,时与诸进士旅见,閤下独加礼异于寻常。今岁入觐,閤下府第深严,有光一再见,然不拒逆而进之。閤下不以綦贵轻天下之士,而犹惓惓于其素知者如此。有光自以诸生文学,不办治县,而事多泥古,与世乖忤,监郡及台省大吏无相知者,其考宜殿,而独免于过谪,则閤下之于有光,信乎如古人所谓的然昭晰自断于内,而了于冥冥之中,此士之所以伸于知己者也。然不能不惴惴自惧,恐其有改节易操而有负于閤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