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归有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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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补刊震川集之八

应制论

天道善胜如何论

不物于物,然后能役乎物。凡盈宇宙之间皆物也,物相役而无有终穷者,皆形气之为也。囿乎形气之中,而不能自超于形气之表,则与物为物耳,又何以役乎物?盖形气有尽而理无穷,万物有欲而造化无心,此其所以不物于物也。夫以物役物,则物皆吾敌。物皆吾敌,而一切求胜以胜之,穷矣。不以物役物,使天下之物皆失其所以为物,而惟我之听,是必有妙乎物者。夫岂有心于胜物哉?其不能违乎天者,不能违乎道也。故曰:“不物于物,然后能役乎物。”天道善胜,老子其知道者欤?请论之:

“物物而不物于物”,庄子为是言也。夫既物矣,而必曰“不物于物”,何哉?盖自气化形生,而物形焉。虽造化之大,不能离形气以自立。不能离乎形气,则不离乎物矣。然其所以摄万有、役群动,使之自强自弱,自屈自伸,皆莫知其所以然者,是必超于有而妙于无,非可与并言也。盖惟天下之至无,为能御天下之至有。惟天下之至静,为能御天下之至动。惟天下之至一,为能御天下之至不一。洪纤高下,纷然而不齐者,至有也,至动也,至不一也。然而有者安于无而无者胜,动者安于静而静者胜,至不一者安于至一而一者胜。果孰使之然哉?理之自然者,物之不容不然也。动动相形,有有相使,纷纷扰扰之交相病,天之为天而与是琐琐者争衡,则亦敝焉耳。天道不如是也。雷风之相薄,水火之相射,寒暑之相推,阖辟变化,未知其所终也。及夫进者退,成者除,劳而不止者息,则孰胜焉?勾者欲萌,甲者欲拆,爪强者欲搏,而齿刚者欲决,群趋汇奋,交战而不可御。迨夫荣者悴,实者剥,而悍然者帖然,果孰胜之者?众寡之相暴,强弱之相凌,而矜智力以相雄长者,惟恐人之有强于我也。及要其终,则众欲暴寡而卒无加于寡,强欲凌弱而卒无加于弱,智者穷于智,力者屈于力,向之胜心,又安在哉?吁,是可以观天道矣。

宇宙间万形有弊,惟理为不朽。天下之独立无对者,理而已。凡物则有对,有对则有争,争则有胜、有不胜焉,至于理则凡物莫能夺也。申包胥曰:“人定者胜天,天定亦能胜人。”人固可胜也,天其可胜乎?而包胥之言,非不知天也,不知道也。《易》之《乾》曰:“乾道变化。”又曰:“首出庶物。”盖天者天之形体,乾者天之性情,运于无形而超于有形,此万物之所以资始乎乾。而水湿火燥,云龙风虎,使之各从其类者,元之功也。故圣人之赞乾,必以天下之至健者言之。惟至健则举天下之物莫能加于此矣。老子善胜之论,其得诸此。天何心哉?善者自福,淫者自祸,倾覆栽培,不过因其材笃之耳。故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兹不物之说也。

武成二三策如何

论曰:圣人之心不白于天下,后世之儒者始有言外之意。夫以圣人之心,何至于有所不白者?而事变之来,不能不蒙人之疑也。而圣人适遭其时,不得已焉而为之,圣人之心始晦矣。后之人得借是以自便其无忌惮之为,儒者忧之而有言焉。意谓宁以吾言病圣人,无宁以圣人之故病天下,此“《武成》二三策”之说所由发也。呜呼,其有忧天下后世之心也,而亦悲武王之不幸也,轲岂不知武王者哉?七篇之书,其论武王详矣,曰“无畏宁尔也”,曰“非敌百姓也”,曰“安天下之民也”,曰“救民于水火之中也”。此武王之心,轲知之矣。然则“取二三策”之言,是果何为而发耶?夫亦忧武王仁天下之心不白于后世,恐或者因辞以害意,得以启其不仁之念,故不得不借此以喻彼也。不然,圣人岂果不足于中者哉?

昔仲虺作诰,尝述汤之惭德不释于伐夏之日。夫以汤介陑之师,是皆应天顺人之举,则亦何惭之有?汤诚恐吾之心不白于天下,而后世或得以贻口实也,是以宁自贬而不忍以自隐也。汤之不自隐而得虺陈义以白之,汤无惭矣。若武王之心则未白,孟轲则不容以不辩。呜呼,孟轲之意,其亦仲虺之虑夫后世也欤?是亦悲武王之不幸,而无仲虺之诰,又有《武成》之书欤?

商之作威,非一日也。武王尝观政矣,而商不悛。尝师次于河朔矣,而商复不悛。然则武王何拳拳于商之悛也?悛、不悛何足介意,而无辜则吁天也,百姓则暴虐也,四海则毒痡也。武王虽无心于商,而有心于民也,是则武王之事诚有大不得已者。士女一绥而我师罔敌,牧野一誓而前徒倒戈,武王岂得已哉!故归马放牛,为天下也,非为己也;散财发粟,为天下也,非为己也。武王仁民之心遂而《武成》之书所由作也。《武成》之书虽作,而《武成》之辞未白也。《武成》之辞未白,是圣人以无心待天下后世,奈之何天下后世不以无心待圣人也。

战国之世,用兵争强,以相侵夺。争城以战,则杀人盈城,争地以战,则杀人盈野,甚而长平之川,阴山之北,皆且血流而鬼哭矣。轲之意,以谓圣人之心不白于天下,而后世黩武之惨,得非《武成》之书有以启之乎?于是有“尽信书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之言。而“血流漂杵”之一语,是固为攻其后以北者而设,非谓武王也。特《武成》之辞不白耳,而轲之忧,则恐“己亥”之误不止于“三豕”也。

故尝谓仁天下之意,昭如日月星辰,越千载犹一日。吾言书之不可信,于圣人何损,而于天下后世则可以遏其不仁者之心,而其利则溥矣。轲之言在此,而意实在彼也。盖尝因是而观之,牧野之师,伯夷固尝非之矣。然伯夷非谓武王之非也,忧天下后世无君者见之误而非之也。《大武》之乐,仲尼又尝谓其“未尽善矣”。然仲尼非谓武王之未尽善也,忧天下后世用武者失之黩而未善之也。孟子言书不可尽信,非不取武王也,忧天下后世杀人者流于惨而不取也。吾亦悲武王之不幸而生于商之末也。

使功不如使过

论曰:天下之事,恃其所长者必败,而取其所不能者常获。故夫意得志满者不可屡逞,而摧败困踣者,是乃明主之不弃者也。人臣之立功,不忧其挫而忧其锐,不畏其敢而畏其专。盖惟挫者有所戒而锐者必骄,敢者不避其难而专者每视为易。夫事不如意者十常八九,天下之事,倚其必集者,未必能有所就也。以天下不可必集之事,而使意得志满、骄且易者为之,呜呼,难矣哉!惟夫摧败困踣之余,则其心之切于自效,而愧于无以自赎也。切于自效则其用力也专,而愧于无以自赎则其为谋也不敢以不戒。以此遇事,其与夫骄且易者远矣。人君图任之际,其可弃斯人也哉!此使功不如使过之意也。

人有常言:“败军之将,不可以语勇。”嗟夫,士不可以成败论也。士以成败论,天下微全人矣。凡天下之物,遭一蹶者得一便,更一过者长一识。伤弓之鸟高飞,惊饵之鱼深逝。世之深思远虑之士,亦未始不以其困得之也。故曰:“常胜之家,难与虑敌。”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必世之所谓孤臣孽子也,士果可以成败论哉!况夫英雄豪杰之士,非以其才有余为可喜,而以其更事之不多、器识坚勇之不足为可虑也。启发之机,必生于愤悱之后,知情伪者,亦得于险阻艰难备尝之中。久于得志,非人臣之福也。故凡英雄豪杰之士,不有以阻抑其气,拂乱其所为,以固其谋而大其所受者,不足以大用于天下。

昔者留侯以其仇秦之志,不胜其忿,而奋于一击之间。当是时,子房盖几死矣。及其以谋辅高帝,则能舒徐阴伺,以决楚汉之雌雄。李陵之勇,尝以数百骑深入不毛之地,盖汉将之翘楚也,而终于偾军降虏,何其拙于前者或智于后,勇于昔者乃大谬于今耶?盖惟夫一击之误陷于虎口者,有以忸怩留侯之心,而增益其所未能;深入之见高出汉庭之右者,乃所以盛李陵之气,夺其魄而覆其军也。呜呼,人君其可以摧败拂乱之者,而弃天下之英雄豪杰也哉!大抵天下之功,未尝不成于有所警惧,而败于有所忽也。惧心起于自讼,忽心起于自矜。兹二者,功过使之也。

昔人有夜行者,见寝石,以为伏虎也,援弓而射之,一发没羽,下视之乃石也,却而复射,则矢跃无迹。夫射一也,而中否异焉,何哉?以虎视石,则其心有不免之惧;以石视石,则恬不知怪而以戏处之者也。故夫有功处事,以石视石者也;以过处事,以虎视石者也。人君之用人也,能得以虎视石之心者而用之,亦何所不济哉!而每每以过弃人,是未免以成败论矣。

愚尝见司马子长论李将军为将,其言哀痛反覆,深悲其无成,以谓“百姓知与不知,皆为流涕”。至论霍去病,无他美,独“天幸不至乏绝”。夫子长不少假借于屡胜之去病,而独惓惓于老死不侯之李广,何也?亦尝疑之矣。盖至于孟明、秦穆之事,然后喟然叹曰:嗟夫,子长之意深矣。世无秦穆,不识孟明。士之以有过弃者,不独李广也。贾谊纷更之请,似有少年浮躁之失,谊之思未熟也。长沙之谪,谊有大过人者矣,而亦卒以不用死。呜呼,谊之不得为孟明,不足憾也;文帝之不得为秦穆,可惜也哉!

王珪确论

人才之在天下,固乐乎人君之尽其用,而尤乐乎同列之知其心。夫士之怀才以自见于世,常虑夫人君之不我用。君既知而用之矣,同列之人相与媢嫉其长而媒孽其短,周旋四顾,无与共此乐者,其何以泰然于进退之际哉?此自古乘时有为之士而犹怀不尽之叹,以公论常不出于同列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