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公版归有光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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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8章

君人致用成化如何?请申之:尝谓天地者无形之圣人,圣人者有形之天地,一而二,二而一者也。盖天地以其心漙万物而无心,圣人亦以其情顺万事而无情。君人者之于天地圣人,非致其用之难也,致之而无致之之迹为难;非成其化之难也,成之而无成之之迹为难。爰自开辟以来,凡宇宙之内,鼓之为雷霆,润之为风雨,通之为山泽,衍之为金刀货宝,生之为桑麻谷粟,无一非天地之化,则亦无一非帝者之用。充满六虚,愈有而愈无也。周浃万物,愈著而愈泯也。上畅九垓,下氵斥八埏,愈溥博而愈渊泉也,曷尝有一毫容心哉?世固有心以致之而终莫之致,有心以成之而终莫之成,此无他,天地圣人本自然而然,彼有心者自累之耳。后之君人,岂可求天地于天地,而不求帝者之天地哉?

思昔帝者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因风雷之“益”而教之以耒耜,则吾无斫揉之劳;因火雷之“噬嗑”而聚之以市货,则吾无通变之迹;因风行水上之“涣”而作舟楫,因上火下泽之“睽”而制弧矢,则吾无刳剡之巧。凡此者,人以为帝者之用也,而不知即天之化也。一用之施,一化之著也;一用之行,一化之全也。然人知其著而不知其所以著,知其全而不知其所以全,惟天下莫知帝力之时,乃造化不容致诘之妙。岂惟天下莫之知,虽圣人亦不自知也。岂惟圣人莫之知,虽天地亦不自知也。呜呼,天地之与圣人,一理也。古之与今,亦同一天下也。岂有古之人可以致用,而今则不可以复致;古之人可以成化,而今则不可以复成?孟子有言:“非不能也,是不为也。”惟能妙有为于无为,则FF几矣。是必置经纬于无方无体之中,泯智巧于不识不知之际,茫乎天运而云行雨施,窅尔神化而阴阖阳开,不动声色而天地之蕴、神明之奥、万物之情,森然在是。盖至于此,则风雷非隐也,而耒耜非显也,火雷非无也,而货市非有也,风水火泽非精也,而舟楫弧矢非粗也。有致之功,无致之迹;有成之理,无成之形。果孰为君人乎?孰为帝者乎?又孰为天地乎?浑浑乎无声无臭之天而已。

虽然,圣人本无所容其心,然岂无所用其心哉!盖天地之心,惟动则见,而万化之根本,胥此焉出。而帝者之用,亦当因其用心者求之。故吾心之理累于有固不可,而溺于无亦不可。当使之周流,而不当使之间隔;当使之充畅,而不当使之凝滞。心在是则用在是,用在是则化在是,《易》之“存神”,即其所以前民用;而《中庸》之“尽性”,即其所以赞化育也。故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呜呼至矣。谨论。

子贡有志于仁

仁道之难言也久矣。至近也,而至远也。溥之而横四海,推之而弥宇宙。在太极之上而不为高也,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也。夫妇之所能知能行,而圣人天地之犹有所憾,则其为道之大至矣。然岂泛滥而无当,广博而无涯者乎?故天地之所以为天地者生也,有天地而后有生之理,而后有人,则仁者生之心也,斯固与天地万物相为流通焉者也。夫既以天地之理而为心,则一夫之无不被其泽者此心也,位天地而育万物者此心也,流于千百世之后而无穷者亦此心也。其效验之至神而功之至大,似不可以近而求也,而亦岂在于高远乎哉?子贡有志于仁,而以博施济众为问。此圣人为仁之功用如此,而非学者入德之方也。

昔者禹欲天下之民以己之心为心,而伊尹耻其君之不为尧舜,有一夫之不被其泽者,若己推而纳之沟中。圣贤之志于仁者固如此,是以至仁之世,天下熙熙,居不知其所为,行不知其所止,耕田而食,凿井而饮,顺帝之则而已。其湛恩汪濊,而沐浴膏泽,德茂之流盛矣。于是天地瀼合而阴阳相得也,煦妪覆育万物而草木茂区萌达也,以至胎者不崟,而卵者不殈,鸟兽鱼鳖,无不咸若也。此圣人为仁之极功,而参天地、赞化育者不外是矣。然不过此心之推而已也,苟不反其本而修其末,未尝不以高远而病之也。孰知夫目好之五色,而民序之所以不乱也;耳听之五声,而民情之所以不乖也;口好之五味,而民食之所以不匮也;情好之珍膳,而民性之所以不拂也。出吾之心以行之,则自有不言而喻、不戒而孚者,而笃恭丕显之治,有不在是乎?故曰:五寸之矩足以尽天下之方,而君子不下堂而海内之情举积此也,非心之谓欤?不然,则求以惠天下也,必将出布帛以衣之,而欲天下之无寒,不可得也;发仓廪以食之,而欲天下之无饥,不可得也。以至忧其为颛蒙也,而导之以向方;忧其为奸邪也,而示之以礼义。又必将谆谆然家至而户说之。吾恐其日之不足也,而圣人盖亦劳矣。故天下有易简之道,而吾心有驯致之功,操弥约而事弥大,守愈敛而施愈广,涵之为溥博渊泉之机,出之而有无穷广大之妙,体用不遗而本末兼该,斯则一以贯之之道也。

盖以心德之既全,则尽己之性而尽人物之性,而参天地、赞化育,推之而无难矣。夫天地以生之理而赋于人,则其道固流通而无间,而所以位之、育之而使无物之不得其所者,则固此心之能事,而非出于所性之外也。苟出于所性之外,则虽天地之所难能,而可贵者有不足贵也。何也?不可以语仁也。故穷深极远,而差等伦类失之矣。是虽义足以让天下,勇足以蹈白刃,智足以通幽明,苟不本之于心,则亦外焉者也。尧之所以为治者盛矣,而其所以为德者,曰温恭允塞,曰浚哲文明而已。以至亲睦九族而平章百姓,黎民有于变之休;百揆时叙而四门穆穆,庶绩有咸熙之美,皆不外乎此心之推也。使无所本,而曰吾有以济天下,是则尧舜之所以为病也。

以心而求仁,则博施济众之功可以致。而以博施济众而求仁,则茫然驰骛而莫知所止,无异于逐日影而欲其不蹶也,难矣。故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是则心之推也。子贡之所问者,圣人之功用也。夫子之所告者,学者之入德也。不推其本而求其用,不察其微而要其功,不本之于心而曰博施济众,则未有不流于墨氏之弊,而兼爱之说入之矣。故不徒曰近,而必曰能近取譬者,则圣人之意微矣。要之,仁道至大,虽子路之勇、冉求之艺、子文之文、文子之清,皆不足以语此,而夫子之所以告仲弓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所以告颜渊者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而已。夫子盖循循然若不敢好为高论者,然则道岂在于高远而难能者哉?故曰:“尧舜之道,孝弟而已矣。”

三国

取天下者,不失乎天下之机而已。夫机者,死生存亡之道,安危胜负之变,间不容发者也。故得其机者,能以弱制强,以寡败众,以安易危,以负取胜,是取天下之道也。失其机者,虽强必弱,虽众必寡,虽安必危,虽存必亡,是失天下之道也。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未战而庙算胜者,得天下之机也。上古之取天下也以仁,中世之取天下也以智,后世之取天下也以诈。取天下以仁者,汤武是也。取天下以智者,汉高是也。取天下以诈者,曹公是也。汤武则无事乎机,若以智以诈而得天下,要皆不失乎天下之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