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中国现代文学经典收藏馆-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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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流亡(4)

之菲不得要领地走出来,心中觉得十分愤恨。

“这班蠢猪,真是可杀!”他喃喃地说着,一半是自语,一半是要得到他的同伴的同情。

立在店外的P君,谷菊和曼曼,都说了几句痛骂资本家的说话,便和之菲离开那店户走去了。

下午二点钟的时候,他们在同条街的一家店户上找到陈若真。热烈地握了一回手之后,陈若真愉快异常地喊出来:“呵,呵,之菲哥!呵,呵,谷菊哥!呵,呵,P君!呵,呵,曼妹!你们好!好!好!我这几天很为你们担心。现在来了,好!好!”

陈若真是个西式的中国人。他的身躯是这样高大,鼻部特别高耸。他自己说,他在南洋当报馆主笔时,有一次在街上散步,一个年轻的西妇错认他是她的情郎,把他赶了好半里路。待到赶上了,他回头一看,那西妇才羞红着两颊,废然而返呢。他的性情很温和,态度很冷静,他从未曾表示着过度的快乐,也未曾表示着过度的失望。他做事的头脑很致密,秩序很井然。但有时,却失之迂缓。他在南洋当过十年主笔,这次回国不久,和之菲一同在M党部办事,感情很是融洽。这时他住在这家商店后楼的一个房里头,他的从C城带来的老婆住在店老板的家中。店老板名叫杨敬亭,和他很有点交情。

“这店里头是很古老的,女人到这里头来,他们认为莫大的不祥。尤其是剪发的女人,他们要特别地骇怕!菲哥,你现在可带曼妹去见我的妇人。再由我的妇人向老板娘商量商量,或者曼妹可以在那边同住也不一定,”若真向着之菲和曼曼很诚恳地说。

他们再谈了一会,无非是互相勉励,努力干去这类说话。

谷菊和P君先回旅舍去了。之菲和曼曼由这店里一个伙计带到老板的住家去。

老板的住家,是在一座面街的三层楼上。从街上走进,要经过了几十步的黝黑的楼梯,才会达到它的门口。楼上的布置,是把楼前划出一个小面积出来,作为会客室。里面,陈设茶床,几,坐椅,风景画。楼栏上,摆着许多盆花。剩下来的一个三丈宽广的整面积,分隔为两间房的样子,房前留着一条小通道。

住在这儿的有杨老板的第三,第四两个姨太,一个被人们称呼为八奶的他们的亲戚,一个三十余岁的佣妇,一个十四五岁的俾女,一个新从C城逃难来依的妇人,和陈若真夫人这一班人物。

之菲和曼曼被带到这里时,差不多已是下午三点钟了。那带他们来的伙计刚到门口时,便径自回去。之菲抱着一个羞怯的,好奇的心理把门敲着。即刻便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谁呀?在室内答应着。之菲站着不动,曼曼便柔声的说:“我呀!我是探陈夫人来的!”

“呀”的一声,室门开了,他们便都被迎接进去。

陈若真夫人是个身材娇小,乡村式的,贞静的,畏羞的美人。她的年纪二十八岁了,有了丈夫十年了,但她还保留下一种少女的畏羞的神态。她的身体很软弱,有一个多年不断根的肚痛病,性情很温柔,和蔼。见了她的人,无论如何都不会和她怄气的。她说话时的态度,小小的口一张一翕的神情,又是稚气,又是可爱。她的脸表现出十足的女性:眉,目,嘴,鼻,都是柔顺的,多情的表征。她穿着新式女子的衣裙,但不很称身。这时,她含笑地把他们介绍一番,美丽得出众的三奶,便娇滴滴地说:“咦,沈先生,曼姑娘,我们这几天和陈夫人时常在替你们担心呢!现在逃走出来,真是欢喜啊!”

三奶年约廿一二岁的样子,生得体态苗条,柳眉杏眼。她穿的是一套称身的淡绿色常服,行路时好像剪风燕子,活泼,轻盈,袅娜!她说话时的神态,两只惊人的美的眼睛只是望着人,又是温柔,又是妖媚。听说她的手段很高强,把个年过半百的杨老板,弄得颠颠倒倒,惟命是从。

站在她身边的那位四奶,脸上只是含着笑,不大说话。她的年纪约莫十六七岁的样子,白净得像一团雪。她的身材矮胖,面貌像月份牌画着的美人一样,凝重而没有生气。在她眉目间流露着的,有一点表示不得的隐恨。听说她给杨老板弄过手后,只和她睡过一夜,以后便让她去守生寡。

和陈夫人同坐在一只长凳上的那位八奶,年约廿七八岁,是个富家奶奶的样子。她的身上,处处都表示出丰满的肉感。说她是美,实在是无一处不美,说她是平凡,实在却又是无一处不平凡。她的说话和举动的神态,证明她是个善于酬对,和使到遇见她的男子都给她买服的能手。

在八奶的后面站着的,是那个从C城逃难来依的妇人。她的年纪约莫三十岁,面貌很丑,额小,目如母猪目,鼻低平,嘴唇厚。她的丈夫是个危险人物,所以她亦是在必逃之列。这时,她站在这队美人队里,对照之下,她像一只乌鸦站在一群白鸽里面一样。

之菲和曼曼在这里和她们谈了一会,大权在握的三奶,对他们着实卖弄了一些恩意。最后,她娇滴滴地,销魂地说着,“曼曼姑娘,如不嫌弃,便请在这儿暂屈几天!沈先生,我们真喜欢见你,请你时常来这里坐谈!”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之菲离开杨老板的住家,独自在街上走着。街上很拥挤,印度巡捕做着等距离的黑标点。经过了几条街,遇见了许多可生可死的人,他终于走到海滨去了。

这时候,斜阳壮丽,万道红光,浴着远海。有生命的,自由的,欢乐的浪花在跳跃着,在奔流着,在一齐趋赴红光照映的美境下去!他们虽经过狂风暴雨之摧残,轮船小艇之压迫,寒星凄月之诱感,奇山异岛之阻隔,他们却始终是自由的,活泼的,跳动的!他们超过时间空间的限制,永远是力的表现!

岸上陈列着些来往不断的两足动物。这些动物除一部分执行劫掠和统治者外,余者都是冥顽不灵的奴隶!黑的巡捕,黄的手车夫,小贩,大老板,行街者,小情人,大学生……满街上都是俘虏!都是罪人!都是弱者!他们永远不希望光明!永远不渴求光明!他们在监狱里住惯了,他们厌恶光明!他们永不活动,永不努力,永不要自由!他们被束缚惯了,他们厌恶自由!他们是古井之水,是池塘之水,是死的!是死的!他们度惯死的生活,他们厌恶生!

“唉!唉!死气沉沉的孤岛啊!失了灵性的大中华民族的人民啊!给人家玩弄到彻底的黑印度巡捕啊!我为尔羞!我为尔哭!起来!你披霞带雾的郁拔的奇峰!起来!你魁梧奇伟,七尺昂藏的黑印度巡捕!起来!起来!你以数千年文物自傲的中华民族的秀异的人民!起来!大家联成一条战线!叱咤暗呜,使用我们的强力,把罪恶贯盈的统治阶级打倒!打倒!打倒!打倒!我们要把吮吸膏血,摧残自由,以寡暴众的统治阶级不容情地打倒!才有面目可以立足天地间!”之菲很激越慷慨地自语着,这时他对着大海,立在市街上挺直腰子,两眼包着热泪,把拳头握得紧紧,摆在胸前。

“全世界被压迫阶级联合起来,打倒资本帝国主义!国民革命成功万岁!世界革命成功万岁!”

这几个被他呼得成为惯性的口号,在他胸脑间拥挤着。

这天晚上,他再到杨老板店中,在陈若真住着的房子里睡觉。

(第三节 )

在徒然的兴奋和无效果的努力中,之菲和他的朋友们忙乱了几天。他们的办事处,不期然而然地好像是设在陈若真的房里一样,这现象使得陈若真非常害怕,他时常张大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之菲说:“之菲哥,请你向他们说,叫他们以后不要再到这里来。这地方比较可以藏身些,倘若透露了些风声,以后便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的了!”

他虽然是这样说,但每天到他这里来的仍是非常之多。麻子满面,而近视眼深得惊人的章心,大脸膛的铁琼海,肥胖的江子威,瘦长的P君,擅谈恋爱的谷菊,说话喜欢用演讲式的陈晓天,都时时到这里来讨论一切问题。

有一天,他们接到W地M党部的×部长打来一封密电,嘱他们在这H港设立一个办事机关,负责办理,该×部后方的事务。经费由某商店支取。他们热烈的讨论着,拟派铁琼海,江子威到W地去接洽。陈若真,沈之菲留在这H地主持后方,余的都要到海外活动去。关于到海外去的应该怎样活动,怎样宣传,怎样组织;留在H港的应该怎样秘密,怎样负责,怎样机警;到W地去的,途上应该怎样留心,怎样老成,镇定,都有了详细的讨论。但,结果那家和部长有了极深关系的商店,看到部长的密电后,一毛不拔,他们的计划,因经费无着,全部失败。

这天晚上,街上浮荡着一层温润的湿气,这种湿气是腻油油的,软丝丝的,正和女人的吸息一样。之菲穿着一套黑斜羽的西装,踏着擦光的黑皮鞋,头上戴着灰黑色的呢帽,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妮子带向海滨那条马路去。那小妮子是杨老板家的婢女,出落得娇小玲珑,十分可爱。她满面堆着稚气的笑,态度又是羞涩,又是柔媚,又是惹人怜爱。她跣着足,穿着一套有颜色的下人衣服。脸上最显著的美,是她那双天真无邪,闪着光的眼,和那个说话时不敢尽量张翕的小口。这时她含着笑向着之菲说:“沈先生,曼曼姑娘和陈夫人都在海滨等候你呢。她们要请你同她们一同到街上去散步一会。”

她说话时的神情,像是一字一字的咀嚼着,说完后,只是吃吃地笑。在她的笑里流露着仰慕他们的幸福,和悲伤着她自己的命运的阴影。

“可怜的妹妹!”之菲看着她那种可怜的表情,心中不禁这样说了一声。“咳!你这么聪明,这么年轻,这么美貌;因为受了经济压迫,终于不得不背离父母,沦为人家婢女!还有呢,你长得这么出众,偏落在杨老板家中;我恐怕不久,他一定又会把你骗去,做他的第五个姨太太呢!”

他想到这里,心头只是闷闷,吐了几口气,依旧地在街上摆动着。

“咳!所以我们要革命!惟有革命,才能够把这种不平的,悲惨的现象打消!……”他自语着。

到了海滨,一团团的黑影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蠕动着。一阵阵从海面吹来的东风,带来一种像西妇身上溢露出来的腥臭一样。之菲和那婢女在曼曼和陈夫人指定的地方张大眼睛寻了一会,还不见她们的踪迹。

“呀!他们那儿去了?”她有些着急地说。

“她们初到这里,怕迷失了路吧!”之菲很担心地说,心上一急,觉得事情很不好办了。

过了一会,在毗邻的一家洋货店内,她们终于被寻出来了。陈夫人这晚穿得异常漂亮,艳装盛服,像个贵妇人一样。曼曼亦易了妆束,扮成富家的女儿一样华丽。照她们的意思推测出来,好像是要竭力避免赤化的嫌疑似的。(在这被称为赤都的C城的附近的地方,剪发,粗服的女子,和头发披肩,衣冠不整的男子,都有赤化的嫌疑!)

“啊,啊,我寻找你们很久呢!”之菲含笑对着曼曼和陈夫人说。

“我们等候得不耐烦了,才到这洋货店里逛一逛。”陈夫人娇滴滴地答。

“菲哥,我们一同看电戏去呢,”曼曼挽着之菲的手说。又拉着陈夫人同到电戏院去。

这一晚,他和她们都过得很快活。当之菲把她们送回寓所,独自在归途上走动时,他心里还充满着一种温馨迷醉的余影。他觉得周身真是被幸福堆满了。照他的见解,革命和恋爱都是生命之火的燃烧材料。把生命为革命,为恋爱而牺牲,真是多么有意义的啊!有时,人家驳问他说:“革命和恋爱,到底会不会冲突呢?”

他只是微笑着肯定地说:“那一定是不会冲突的。人之必需恋爱,正如必需吃饭一样。因为恋爱和吃饭这两件大事,都被资本制度弄坏了,使得大家不能安心恋爱和安心吃饭,所以需要革命!”

今晚,他特别觉得他平时这几句说话,有了充分的理由。在这出走的危险期内,在这迷醉的温菠途中,他觉得已是掴捉着生命之真了。

晚上十一点钟,他回到杨老板的店中(他每晚和陈若真同在一处睡觉)。P君,林谷菊,陈晓天,铁琼海和江子威诸人照旧发狂地在房子里谈论着一切。

“我打算后天到新加坡去,在那儿,我可以指挥着一切群众运动!”这是P君的声音。

“我依旧想到W地去。”这是铁琼海的声音。

“我们一起到W地去,实在是不错。”这是江子威的声音。

“我此刻不能去,一二星期后,我打算到暹罗去。”这是陈晓天的声音。

“我连一文都没有!我想向陈若真借到一笔旅费,同你到新加坡去。”这是林谷菊朝着P君说着的声音。

之菲在楼梯口望了一会,觉得有趣。他便即刻走到房里去参加他们的谈话会。

这样的谈话,继续了约莫十五分钟以后,陈若真从容厅上走下来向着他们说:“诸位,你们的谈话要细声一些!”他哼着这一句,便走开去了。他这几天老是不敢坐在房里,镇日走到客厅上去和商人们谈闲天。

约莫十一点半钟的时候,店里一个伙计慌慌张张走到之菲那儿,用很急遽的声音说:“走啊!几个包探!他们差不多到楼梯口来了!作速的跑!……跑!跑啊!”

这几句话刚说完时,之菲便走到门口,但已经是太迟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的健壮多力的包探都在他们的房门口陆续出现!

在门口的之菲,最先受他们的检查。衣袋里的眼镜,汇丰纸票,自来水笔,朋友通讯住址,几片出恭纸都给他们翻出来。随后便被他们一拿,拿到房里面坐着。就中有一个鼻特别高,眼特别深,举动特别像猎狗的包探长很客气地对着他们坐下。他的声音是这么悠徐的,这么温和的。他的态度极力模拟宽厚,因此益显出他的狡诈来。

“What is your name?Please!(请问尊姓大名!)”他对着之菲很有礼貌地说,手上正燃着一条香烟在吸。

“My name is-Chang So.(我叫张素。)”之菲答,脸上有些苍白。

——Where do you live?(住在那儿?)

——I live in Canton.(住在广州。)

——What is your occupation?(做什么工作的?)

——I am a student.(我是个学生。)

——How old are you?(多大年纪?)

——Twenty five years old.(二十五岁。)

——Why do you leave Canton now?(干吗要离开广州?)

——I dislike Canton so much,I feel it is troubled!(我不喜欢广州,我觉得那里讨厌!)

这猎狗式的西人和之菲对谈了一会,沉默了一下,便又问着:——Yor say that you are a student,but which school do you belong?(你说你是一个学生,但是你是那个学校的?)

——I belong to National Kwangtung University.(我是国立广东大学的。)

——Why do you live in this shop?(你为什么住在这店里?)

——Because the shopkeeper of this shop is my relation.(因为这店的老板是我的亲戚。)

——What kinnd of relatiom is it?(什么亲戚?)

——The shopkeeper is my uncle-in-law.(老板是我的舅舅。)

——Do you enter any party?(你入过什么党吗?)

——No!Inever.(不!我从没入过。)

——Are you a friend of Mr Lee Tie-sin(你是李迪新的朋友吗?)

——No!I don’t acquaint with him.(不!我不认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