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西部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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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腊月二十八日的人间

我一向有晚睡而贪床的习惯,改正极难。不过这天,我必须早起。三妹在城南一家精神病医院住院,几天之前,我就应该为她办理出院手续,只由于我参与组织一位作家的文集的新闻发布会,难以分身而失约。事情之后,我感到很疲倦,我唯一的愿望是,关门酣眠。然而,想到三妹呆在那个结构怪诞的房子,想到她等着我,想到她的猜疑与焦躁,我仍拖着沉重的腿,专程跑了一趟向她解释。别时,三妹叮咛我:那天你来早一点,来早一点。我告诉她:放心吧,腊月二十八日上午,一定的。如果不是突然插进别的一件事情,那么整整一个上午办理一个出院手续,我将是悠然的,然而为了那件突然而来的事情,我必须在十二点之前赶回西安,这就紧张了。

我挡了一辆出租车,并以我从来没有的方式向司机交涉:往返一趟给他五十元。我知道这是亏司机的,不过他同意了,原因是,他在城里跑麻烦而到城外跑洒脱。这样一趟,我大约能少付三十元。然而计价器的闪烁让我不安,非常明显,它显示的数目,将使司机产生受骗之感,倘若为此他与我争执起来,那么无聊之极,于是我就建议他关掉计价器。然而他不能,关掉计价器,警察就会教训他,而且罚款。也许觉察到我给的钱是不够的,他便以委婉的口气提出,在城南耽误半小时以上,能否增加十元。我立即答应了,因为即使增加,我给他的钱依然低于计价器所显示的数目。不过这样,我心理平衡了一点。我的秉性是:人宰我和我宰人,我都抗拒。现在好了,我有了一种磋商之后的和谐之感。

出租车的奔驰,把行人隔离在它的轨道之外,呈现一种穿梭的状态。时近春节,所有行人都步履匆匆。春节已经成为行人自己给自己划定的一个界限,是一个时间的界限,也是一个心理的界限。谁都有这样的打算,有的事情是不能拖到春节之后的,它的深层意义是,幻想破灭就破灭吧,春节之后将有新的打算。行人往往是这样鼓励自己的,祖先如此,其子孙如此,而且年年如此。这是一个得以让行人生存而发展的思维,它多少有自我安慰的成分。然而在世间,人不自我安慰可以么?

司机是一个好人,是那种既可意会又可言传的好人。我能看见他的后背和侧面,我估计他与我的年龄相差无几,都不大不小了。他的头发柔和而微微鬈曲,他有内敛而稍稍沙哑的声音,这种声音的语感,准确地传达了他心灵的善良和睿智。

“你开出租车多久了?”

“半年。”

“这行业还可以吧?”

“还可以。”

“过去干什么?”

“过去是工程师,只是在我那个单位,心情不愉快。领导根本没有要把单位搞好的想法。领导只是趁体制转换之机,给自己图谋,这使单位亏损很严重,工资时断时续的。我看不见单位有什么前途,就凑钱买了一辆出租车。这是下策,然而心情愉快。我也不想发大财,也不想当大款,只愿靠自己的劳动,生活得舒服一点。”

“我欣赏你的勇气!你终于从那样的单位撤退了,你多半是对的。我的单位么,工资没有问题,而且能保证奖金,这已经很幸运。至于心情,那就需要自己调节了。总之凑合吧!”

“是的是的,大家都是凑合着。”

这种交谈,消化了我与司机的隔膜,而且从都市到乡下的路程,仿佛在轮子下面减缩似的,我感到很快就到了城南。我让司机把出租车停在精神病医院的附近,此时此刻,我才告诉他,到这里来,我是给三妹办理出院手续的。这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可它却是让人痛苦的事情。一个人不愿意随便把自己认为痛苦的事情告诉别的一个人,是应该理解的。司机看看冷寂的精神病医院的黑门,眼睛闪出怜悯的目光,那怜悯,一下从眼睛传遍了全身,之后,他的一点头一举手,甚至他的坐势,都带着怜悯。司机没有说话,不过我想,如果他说话,那么他的声音将一定渗透着一种怜悯的情绪。我在默默的感谢之中下了出租车,寒风和湿雾一下包围了我。我看到从渭河到秦岭之间的浩瀚的阴云垂落而下,米粒似的白雪先它直达,用其坚硬的斑点敲打这污黑的地球。

出院手续根本不是我想像得那么顺利:伙食费与医疗费是分头交付的,不过讨厌的是计算伙食费的人在医院一闪,就不见了。我找了很久,才在一个炉子旁边找见他。至于收缴医疗费的人,他的伟大在于他把自己的身体带来了,但他却忘了带来抽屉的钥匙。好在我是预约了要在今天结账的,于是他就回到三华里之外的镇上,取了一次钥匙。时间就这样耽误了,它比我估计的超过了两个小时。从一个窗口我几次窥视司机,我看见他站在泥泞的墙根一带,频频翘望。我十分愧疚,我但愿他不要发火,不要恼怒,我想,如果他提出再加一些钱,那么我会同意的。终于我把三妹从一群目光茫然的患者之中带走了,之后,我给了她一些钱,让她洗澡,剪发,赶快回家。

上了出租车,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司机也不好说什么话。然而我能感到,司机和我都有一点压抑,都在想什么问题。当然,到底司机是不是在想问题我并不知道,甚至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想。我只朦胧地感到大地的建筑越来越挤,树木和天空越来越少。我感到我向喧闹而混乱的都市靠近着。

我忽然说:“我的负担太重了,太重了!我害怕哪天自己会垮掉!有的时候,我甚至想逃避而去,然而究竟逃避到什么地方呢?可以逃避到天涯海角,荒山僻壤,问题是我怎么能逃避出自己的心呢!三妹的症状得到了控制,然而这是不是根除?如果复发,那么这将仍是我的事情。庆幸她好了,不过她成家依然要我管。我父亲我母亲都老了,而且我父亲有病,他退休之后领取的钱仅仅够抚养他和我母亲,而且,我有自己的家,有这个家的一摊事情!”

我简直像作了一场独白似的,它使我变得轻松了一点。我唯一的听众是司机,是一个优秀的听众。他完全沉浸在我的情绪之中了,这些,我可以看见,可以感觉。司机忽然说:“我和你的境遇很相似。我哥哥与你三妹是一样的。我哥哥已经有一个八岁的孩子,孩子的费用基本是我给的。由于我经常给他孩子钱,嫂子竟不思上进,这样,我妻子就不愿意了。我哥哥现在到玉门打工去了,那里有一个亲戚开办的企业。没有人让他去,挡不住他,但他去了却让人牵挂。马上就是春节了,大约他不回来了吧!我母亲已经逝世,按我的考虑,父亲就由我赡养,这是摆脱不了的。但父亲却一直想找老伴,遗憾找一个不行,再找一个还不行,那些所谓的老伴多数是谋他钱的。这有什么办法呢?”

确实是这样,谁都希望有一个好的状态,可事情却常常以它固有的规律运作,它甚至要破坏人最平常最善良的愿望,它睁着眼睛把人推进忧患之中。我相信,我和司机的忧患,都是难以向外人道的。我们当然都是各自的外人,不过我们互相吐露了各自的忧患。这使我们得到了安慰,并使伤感带上了一层暖色。

出租车钻进西安南门就停下了,计价器明确地显示着九十六元。我矛盾重重,既想按我和他磋商的数目给他,而又想按实际的数目给他,他则一副由我决定的样子。这使我有一点为难。当然,我很清楚,我耽误的时间,远远超过了我的估计。

我说:“非常抱歉!我感到我亏了你!”

他说:“大家都不容易,能过去就过去了!”

这时候,过来了一个妇女要乘车,我便向他道别。我怅然地站在路边,看他改变方向,驶进一条小巷。我久久地注视着他,直到那团红色完全消失了,才放下我的手。我慢慢迈开步子,融入匆匆的行人之中。

选自1998年1月太白文艺出版社《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