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建筑林徽因全集之建筑(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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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云冈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3)

从要考研飞仙的来源方面末观察它们,则我们不能不先以汉代石到中与飞仙相似的神话人物,和印度佛教艺术中的飞仙,两相较比着看。结果极明显的,看出云冈的露脚,肥笨作跳跃状的飞仙,是本着印度的飞仙摹仿出来的无疑,完全与印度飞仙同一趣味。而那后者,长裙飘逸的,有一些并着两腿,望一边曳着腰身,裙末翘起,颇拟人鱼,与汉刻中鱼尾托云的神话人物,则又显然同一根源。后者这种屈一膝作猛进姿势的,加以更飘散的裙裾,多脱去人鱼形状,更进一步,成为最生动灵敏的飞仙,我们疑心它们在云冈飞仙雕刻程序中,必为最后最成熟的作品。

天龙山石窟飞仙中之佳而者,则是本着云冈这种长裙飞舞的,但更增富其衣褶,如腰部的散褶及裤带。肩上飘带,在天龙山的,亦更加曲折回绕,而飞翔姿势,亦愈柔和浪浸。每个飞仙加上衣带彩云,在布置上,常有成一圆形图案者。

曳长裙而不露脚的飞仙,在印度西域佛教艺术中俱无其例,殆亦可注意之点。且此种飞仙的服装,与唐代陶俑美人甚似,疑是直接写真当代女人服装。飞仙两臂的伸屈,颇多姿态;手中所持乐器亦颇多种类,计所见有如下条件:

鼓状,以带系于项上,腰鼓、笛、丝、琵琶筝(类外国harp但无钹)。其他则常有持日、月、宝珠及散花者。

总之飞仙的容貌仪态亦如佛像,有带浓重的异国色彩者,有后期表现中国神情美感者。前者身躯肥胖,权衡短促,服装筒单,上身几全袒露,下裳则作印度式短裙,缠结于两腿间,粗陋丑俗。后者体态修长,风致娴雅,短衣长裙,衣褶简而有韵,肩带长而回绕,飘忽自如,的确能达到超尘的理想。

七云冈石刻中装饰花纹及色彩

云冈石刻中的装饰花纹种类奇多,而十之八九,为外国传入的母题及表现。其中所示种种饰纹,全为希腊的来源,经波斯及健陀罗而输入者,尤其是回折的卷草,根本为西方花样之主干,而不见于中国周汉各饰纹中。但自此以后,竟成为中国花样之最普通者,虽经若干变化,其主要左右分技回旋的原则,仍始终固定不改。

希腊所谓acanthus叶,本来朗复杂,云冈所见则比较简单:日人称为忍冬草,以后中国所有卷草,西番草,西番莲者,则全本源于回折的acanthus花纹。

“连环纹”的原则是每一环自成一组,与它组交结处,中间空隙,再填入小花样;初望之颇似汉时中国固有的绳纹,但绳纹的原则,与此大不相同,因绳纹多为两根盘结不断;以绳纹复杂交结的本身,作图案母题,不多藉力于其它花样。而此种以三叶花为主的连环纹,则多见于波斯希腊雕饰。

佛教艺术中所最常见的莲瓣,最初无疑根源于希腊本草叶,而又演变而成为莲瓣者。但云冈石刻中所呈示的水草叶,则仍为希腊的本来面目,当是由健陀罗直接输入的装饰。同时佛座上所见的莲瓣,则当是从中印度随拂教所来,重要的宗教饰纹,其来历却又起源于希腊水草叶者。中国拂教艺术积渐发达,莲瓣因为带着象征意义,亦更兴盛,种种变化及应用,叠出不穷,而水草叶则几绝无仅有,不再出现了。

其它饰纹如璎珞(heads),花绳(garlands),及束苇(reeds)等,均为由健陀罗传入的希腊装饰无疑。但尖齿形之幕沿装饰,则绝非希暗式样,而与波斯锯齿饰或有关系。真正万字纹未见于云冈石刻中,偶有万字勾栏,其回纹与希腊万字,却绝不相同。水波纹亦偶见,当为中国固有影响。

以兽形为母题之雕饰,共有龙、凤、金翅鸟(Garuda)、螭首、正面饕餮、狮子,这些除金翅鸟为中印度传入,狮子带着波斯色彩外,其馀皆可说是中国本有的式样,而在刻法上略受西域影响的。

汉石刻砖纹及铜器上所表观的中国固有雕纹,种类不多,最主要的如雷纹,斜线纹,斜方格,斜方万字纹,直线或曲线的水波纹、绳纹、锯齿、乳箭头叶、半圆弧纹等,此外则多倚赖以鸟兽人物为母题的装饰,如青龙,白虎,饕餮,凤凰,朱雀及枝柯交纽的树,成例的人物车马,及打猎时奔窜的犬鹿兔豖等等。

对汉代或更早的遗物有相当认识者,见到云冈石刻的雕饰,实不能不惊诧北魏时期由外传入崭新花样的数量及势力!盖在花纹方面,西域所传入的式样,实可谓喧宾夺主,从此成为十数世纪以来,中国雕饰的主要渊源。继后唐末及后代一切装饰花纹,均无疑义的,无例外的,由此展进演化而成。色彩方面最难讨论,因石窟中所施彩画,全是经过后世的重修,伧俗得很。外壁悬崖小洞,因其残缺,大概停止修葺较早,所以现时所留色彩痕迹,当是较古的遗制,但恐怕绝不会是北魏原来面目。佛像多用朱,背光绿地;凸起花纹用红或青或绿。像身有无数小穴,或为后代施色时用以钉布布箔以涂丹青的。

八窟前的附属建筑

论到石窟寺附属殿宇部分,我们得先承认,无论今日的石窟寺木构部分析给与我们的印象为若何;其布置及结构的规模为若何,欲因此而推断一千四百馀年前初建时的规制,及历后逐渐增辟建造的程序,是个不可能的事。不过距开窟仅四五十年的文献,如《水经注》里边的记载,应当算是我们考据的最可靠材料,不得不失依其文句,细释而检讨点事实,来作参考。

《水经注》漯水条里。虽无什么详细的描写,但原文简约清晰、亦非夸大之词。“凿石开山,因岩结构。其容巨壮,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关于云冈巨构,仅这四句简单的描述而已。这四句是个真实情形的简说。至今除却河流干涸,沙床已见外,这描写仍与事实相符,可见其中第三句“山堂水殿,烟寺相望”

当也是即景说事。不过这句意义,亦可作两种解说。一个是:山和堂,水和殿,烟和寺,各各对望着,照此解释,则无疑的有“堂”“殿”和“寺”的建筑存在,且所给的印象,是这些建筑物与自然相照对峙。必有相当壮丽,在云冈全景中,占据重要的位置的。

第二种解说,则是疑心上段“山堂水殿”句,为含着诗意的比喻,称颂自然形势的描写。简单说便是:据山为堂(已是事实),因水为殿的比喻式,描写“山而堂,水而殿”的意思,因为就形势看山崖临水,前面地方颇近迫,如果重视自然方面,则此说倒也逼切写真,但如此则建筑部分已是全景毫末,仅剩烟寺相望的“寺”,而这寺到底有多少是木造工程,则又不可得而知了。

《水经注》里这几段文字所以给我们附属木构殿宇的印象,明显的当然是在第三句上,但严格说,第一句里的“因岩结构”,却亦负有用当责任的。观现今清制的木构,殿阁,尤其是由侧面看去,实令人感到“因岩结构”描写得恰当真切之至。这“结构”两字,实有不止限于山岩方面,而有注重干木造的意义蕴在里面。

现在在云冈的石佛寺木建殿宇,只限于中部第一、第二、第三大洞前面,山门及关帝庙右第二洞中线上。第一洞、第三洞、遂成全寺东西偏院的两阁,而各有其两厢配殿。因岩之天然形势,东西两阁的结构、高度、布置均不司。第二洞洞前正极高阁共四层,内中留井,周围如廊,沿梯上达于项层,可平视佛颜。第一洞同之。第三洞则仅三层(洞中佛像亦较小许多),每层有楼廊通第二洞。但因二洞、三洞南北位置之不相同,使楼廊微作曲折,颇增加趣味。此外则第一洞西,有洞门通崖后,洞上有小廊阁。第二洞后崖上,有斗尖亭阁,在全寺的最高处。这些木建殿阁厢庑,依附岩前,左右关连,前后引申,成为一组;绿瓦巍峨,点缀于断崖林木间,遥望颇壮丽,但此寺已是云冈石崖一带现在惟一的木构部分,且完全为清代结构,不见前朝痕迹。近来即此清制楼阁,亦已开始残破,盖断崖前风雨侵凌,固剧于平原各地,木建损毁当亦较速。

关于清以前各时期中云冈木建部分到底若何,在雍正《朔平府志》中记载左云县云冈堡石佛寺古迹一段中,有若干可注意的之点。《府志》里讲:“……规划甚宏,寺原十所:一曰同升,二曰灵光,三曰镇国,四曰扩国,五曰祟福,六日童子,七曰能仁,八日华严,九曰天宫,十曰兜率。其中有元载所造石佛二十龛;石窑千孔,佛像万尊。由隋唐历来元,楼阁层凌,树木蓊郁,俨然为一方胜概。……”这里的“寺原十所”的寺,因为明言数目,当然不是指洞而讲。“石佛二十龛”亦与现存诸洞数目相符。惟“元载所造”的“元”,令人颇不解。雍正《通志》同样句,却又稍稍不同,而日“内有元时石佛二十竞”。这两处恐皆为“元魏时”所误。这十寺既不是以洞为单位计算的,则疑是以其他木构殿宇为单位而命名者。且“楼阁层凌,树木荧郁”,当时木构不止现今所馀三座,亦恰如当日树木蓊郁,与今之秃树枯干,荒凉景象,相形之下,不能同日而语了。

所谓“由隋唐历来元”之说,当然只是极普通的述其历代相沿下来的意思。以地理论,大同朔平不属于宋,而是辽金地盘;但在时间上固无分别。且在雍正修《府志》时,辽金建筑本可仍然存在的。大同一城之内,辽金木建,至今尚存七八座之多。佛教盛时,如云冈这样重要的宗教中心,亦必有多少建设。所以唐志中所写的“楼阁层凌”,或许还是辽金前后的遗建,至少我们由这府志里,只知道“其山最高处曰云冈,冈上建飞阁三重,阁前有世祖章皇帝(顺治)御书“西来第一山”五字及“康熙三十五年西征回銮幸寺赐“扁额,而未知其他建造工程。而现今所存之殿阁,则又为乾嘉以后的建筑。在实物方面,可作参考的材料的,有如下各点:一,龙门石窟崖前。并无木建庙宇。二,天龙山有一部分有清代木建,另有一部则有石刻门洞;楣、额、支柱,极为整齐。三,敦煌石窟前面多有木廊,见于伯希和《敦煌图录》中。前年关于第一百三十洞前廊的年代问题有伯希和先生与思成通信讨论,登载本刊三卷四期,证明其建造年代为宋太平兴国五年的实物。第一百二十窟的年代是宋开宝九年,较第一百三十洞又早四年。四,云冈西部诸大洞,石质部分已天然剥削过半,地下沙石填高至佛膝或佛腰,洞前布置,石刻或木建,盖早已湮没不可考。五,云冈中部第五至第九洞,尚留石刻门洞及支柱的遗痕,约略可辨当时整齐的布置。这几洞岂是与天龙山石刻门洞同一方法,不藉力于木造的规制的。六,云冈东部第三洞及中部第四洞崖面石上,均见排列的若干栓眼,即凿刻的小方孔,殆为安置木建上的椽子的位置。察其均整排列及每层距离,当推断其为与木构有关系的证据之一。七,因云冈悬崖的形势,崖上高原与崖下河流的关系,原上的雨水沿崖而下,佛龛壁面不免频频被水冲毁。崖石崩坏堆积崖下,日久填高,底下原积的残碑断片,反倒受上面沙积的保护,或许有若干仍完整的安眠在地下,甘心作埋没英雄,这理至显,不料我们竟意外的得到一点对干这信心的实证。在我们游览云冈时,正遇中部石佛寺旁边,兴建云冈别墅之盛举,大动土木之后,建筑地上,放着初出土的一对石质柱础式样奇古,刻法质朴,绝非近代物。不过孤证准成立,云冈岩前建筑问题,惟有等侯于将来有程序的和学发掘了。

九结论

总观以上各项的观察所及,云冈石刻上所表现的建筑、佛像、飞仙及装饰花纹,给我们以下的结论;云冈石窟所表现的建筑式样,大部为中国固有的方式,并未受外来多少影响,不但如此,且使外来物同化于中国,塔即其例。印度窣堵波方式,本大异于中国本来所有的建筑,及来到中国,当时仅在楼阁顶上,占一象征及装饰的部分,成为塔刹。至于希腊古典柱头如gonidorder等虽然偶见,其实只成装装饰上偶然变化的点缀,并无影响可说。惟有印度的圆栱(外周作宝珠形的),还比较的重要,但亦止是建筑部分的形式而已。如中部第八洞门廊大柱底下的高pedestal,本亦是西欧古典建筑的特征之一,既已传入中土,本可发达传布,影响及于中国柱础。孰知事实并不如是,隋唐以及后代柱础,均保守石质覆盆等扁圆形式,虽然偶有稍高的筒形,亦末见多用于后世。后来中国的种种基座,则恐全是由台基及须弥座演化出来的,与此种Pedestal并无多少关系。

在结构原则上,云冈石刻中的中国建筑,确是明显表示其应用构架原则的。构架上主要部分,如支柱、阑额、斗栱、椽瓦、檐脊等,一一均应用如后代;其形式且均为后代同样部分的初型无疑。所以可以证明,在结构根本原则及形式上,中国建筑二千年来保持其独立性,不曾被外来影响所动摇。所谓受印度希腊影响者,实仅限于装饰雕刻两方面的。

佛像雕刻,本不是本篇注意所在,故亦不曾详细作比较研究而讨论之。但可就其最浅见的趣味派别及刀法,略为提到。佛像的容貌衣褶,在云冈一区中,有三种最明显的派别。

第一种是带着浓重的中印度色彩的,比较呆板僵定,刻法呈示在模仿方面的努力。佳者虽勇毅有劲,但缺乏任何韵趣,弱者则颇多伧丑。引人兴趣者,单是其古远的年代,面不是美术的本身。第二种佛容修长,衣褶质实而流畅。弱者质朴庄严;佳者含笑超尘,美有馀韵,气魄纯厚,精神栩栩,感人以超人的定,超神的动;艺术之最高成绩,荟萃于一痕一纹之间,任何刀削雕琢,平畅流丽,全不带烟火气。这种创造,纯为汉族本其固有美感趣味,在宗教艺术方面的发展。其精神与汉刻密切关联,与中印度佛像,反疏隔不同旨趣。飞仙雕刻亦如佛像,有上面所述两大派别;一为模仿,以印度像为模型;一为创造,综合模仿所得经验,与汉族固有趣味及审美倾向,作新的尝试。

这两种时期距离并不甚远,可见汉族艺术家并未奴隶于模仿,而印度健陀罗刻像雕纹的影响,只作了汉族艺术家发挥天才的引火线。云冈佛像还有一种,只是东部第三洞三巨像一例。这种佛像雕刻艺术,在精神方面乃大大退步,在技艺方面则加增谙熟繁巧,讲求柔和的曲线、圆滑的表面。这倾向是时代的,还是主刻者个人的,却难断定了。

装饰花纹在云冈所见,中外杂陈,但是外来者,数量超过原有者甚多。观察后代中国所熟见的装饰花纹,则此种外来的影响势力范围极广。殷周秦汉金石上的花纹,始终不能与之抗衡。

云冈石窟乃西域印度佛教艺术大规模侵入中国的实证。但观其结果,在建筑上并末动摇中国基本结构。在雕刻上只强烈的触动了中国雕刻艺术的新创造——其精神、气魄、格调,根本保持着中国固有的。而最后却在装饰花纹上,输给中国以大量的新题材,新变化,新刻法,散布流传直至今日,的确是个值得注意的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