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藏龙山上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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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梦从这里开始(8)

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

留取丹心照汗青

思绪一旦展开,就收不回来。任凭那些感人的故事,在芳草脑海里纵横驰骋。桃园结义的三兄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孔明;岳飞和岳飞背上的“精忠报国”,都在芳草的脑海旋转缭绕。想着英雄们的妃子、夫人、妾妻和那些叱咤风云的人一起生活,是何种心境?他们中有多少人演绎了多少凄美的爱情故事?又有多少人谱写了多少爱国篇章!想着想着,芳草的眼前,便出现了情景生动,刀光剑影,险象环生,峰回路转的惊人场面……

五千年的文化,五千年的历史,有多少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在神州大地上流传啊!芳草长出一口气,心想脚下的土地,你掩埋了多少英烈、忠臣、王侯将相、达官贵人、平民百姓?她想起那些高贵的失败者:梁启超,康有为等仁人志士。“唉!”芳草长叹一声,使大劲眨了眨双眸,扫视一眼辽阔的大地,又仰视蓝天,浮想联翩。

芳草的思绪猛然回到了现实。抬眼望天的刹那间,她望见了门前那棵歪脖子柳树。歪脖柳树似乎正弯腰向勤劳的庄稼人致意!而庄稼人的脸上,更是皱纹都舒展了。收获的季节,农人们望着场院里满世界金黄色的玉米,都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哦,又是一个丰收的秋。

只是,队里年年超额完成征购粮任务,而庄稼人的腰包却从未鼓过。村里若有人家除领出一年的口粮再剩余三、四百元钱的,就算富裕户了。

芳草在庭院中,边喂那几头不知愁的小猪,边想:这穷日子,何时到头?勤劳俭朴的庄稼人,何年、何月,也能像城里人一样,吃药不花钱,看病是公费,到老有退休金,住房公家分呢?!

芳草想起大姐方彤家是工人,他们时常一书包一书包地往家里拿药。不但常年供给老家的亲人吃药,吃不完的、过期发霉便毫不吝惜地扔掉。村子里,家中有工人的,常把公费报销的药,喂猪喂鸡,让家里没有工人的农民,又心疼,又忌妒,又羡慕。工人与农民,差距如此之大!莫非,几千年的文明古国,无数次地征战厮杀,多少回地推翻与建立,就是为了工人与农人、有如此大的地位差距和等级区分?自己当初嫁了农民,莫非,真的错了?她茫然。

一阵咕咚、咕咚的感觉,芳草下意识地摸了摸隆起如小山一样的肚子。想想自己,怀孕已经8个半月,一次医院不曾去过。胎儿的生存状况一概不知。产期将近,口袋里一文钱也没有,更别提给孩子添置什么象样的物品了。她用自己的旧衣服,改了两件小毛衫预备着。初为人母,心中,总有些忐忑不安的情绪,搅扰着年轻而没有阅历的芳草。

“唉!”她叹气,自语:“家里这么穷,我本来没打算要你,你却来了。将来,你能和我们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吗?”

芳草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种莫明的惆怅,缠绕着复杂的母爱的情怀,一种爱的感情潮水,在她胸中荡漾。我要做妈妈了!哦,我要做妈妈了!芳草心里蕴藏着无比的兴奋,也隐藏着无边的愁楚。还好,芳兰突然寄来一个包裹,里面有她一双儿女用过的半新不旧的衣服,物品,应有尽有。这让芳草着实体会了一次浓浓的姐妹亲情。

清晨,杨茂森还在酣睡。芳草早早起床,她发现缸里没有一滴水。想到做饭要用水,喂猪要用水,洗衣物也要用水。她挑起水桶,径直来到六姑婆家的轧水井。六姑婆杨淑敏见到芳草,赶紧从屋里提了半桶水出来做引水,还热情地说:“芳草啊,你这么早就来挑水呀,你都这样子了,怎么不让森子挑来?”

“闲着我也没事,他还没起床。”芳草边轧水边说。

“没起床就叫他起来,咱们老杨家的男人都懒,你呀,就是没使惯他。”六姑婆杨淑敏似乎有些抱不平。

说话工夫,两桶水轧满了。芳草摇摇晃晃挑了起来。只听杨淑敏在后面喊:“你可要当心,路滑,别摔着!”

“唉”芳草答应。

刚挑到半路,忽然脚下一滑,芳草栽了个仰面朝天。原来,前一天刚下了一场薄薄的小雪,又是秋冬交替季节下的头一场雪。天气乍寒还暖,雪落在地上融化了。接着,天气一冷,又变成了薄薄的冰,路,滑得很。芳草想着:别摔,可千万别摔,而偏偏身不由己。

芳草有一个非常执拗的脾气,她不愿意支使杨茂森做事。她喜欢杨茂森主动、自愿帮助她做事。“支使”和“主动、自愿”之间有一个“情”字,和“爱”字蕴含其中。芳草十分希望杨茂森能疼她、爱她、主动帮她做些什么,但她决不支使他。芳草倔强、执拗、任性、自尊。

她笨手笨脚从地上爬起,打扫打扫身上的赃物,歪歪扭扭挑起洒了一半水的水桶,摇摇晃晃地回家了。

农民,本应勤劳早起。太阳公公都在眯缝温柔善良的眼睛,笑话杨茂森这个懒惰的庄稼人了。芳草故意把水桶弄得叮叮当当响,心想杨茂森若起床主动帮我把缸里挑满水,把庭院打扫打扫,该有多好,再说也该起床去队里干活了。杨茂森翻了个身,睁眼望了望芳草,又把眼睛闭上了。芳草知道,杨茂森并未睡着。她愈生气,愈不停地干活,这是芳草在娘家养成的习惯和性格。咕咚、咕咚,一赌气把缸挑满了水,又拿扫帚把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屋子收拾得井井有条。然后,拿了一个板凳,坐在庭院,独自在那儿发起呆来。

“我这是过的什么生活?!难道,我千里迢迢,就是为了找这么一个木头丈夫?就是为了过这种没有生机、没有激情、没有快乐的生活?”芳草问自己:“这是我的梦想么?这是我想要的生活么?不,我不能这样活!我们之间没有爱,如果有,他就不会这样对我。况且,我肚里怀着他的骨肉,即便不心疼我,也该对无辜的生命,负起天地之责,担起生活大任哦!这样的男人,我怎么和他生活一辈子?离婚,我必须离开他!”

离婚的念头,第一次闪现在芳草的脑海。夜里,芳草破了羊水,褥子湿了一片。无一丝产前知识的她,愚蠢地认为:也许,没烧炕着了凉?或者,自己又生了点气,犯了多年前的老毛病了?晨起,怎么腰也直不起来,阵阵腰痛,伴着腹痛?对,一定夜里着了凉,不然怎么又尿炕、又腰痛、又肚子痛?自婚后第4日夜首次性生活到如今,还不到280天,还差好几天呢!芳草一遍一遍掐着手指,在心里盘算。

连着两天腰腹阵痛,直不起身。芳草哈着腰,喂养心爱的小猪,弓着身子,给杨茂森做饭,干农村那些没有影儿的家务活。中午,姚玉荣来芳草家串门,她一见芳草,便尖着嗓子惊讶地大叫:“呦,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哈着腰喂猪啊?”

“没怎么呀,”芳草咧着嘴,勉强微笑,说:“婶儿,不知怎么回事,我昨天夜里腰就痛,肚子也痛。准是这几天没有柴禾烧炕,夜里着凉了!”

“不对,你这是要生了,赶紧找‘老娘婆’去吧!”姚玉荣对愣在一旁的杨茂森催促道:“还不赶快去!”

“婶儿,我还不到日子呢!孕期不是280天么?我才273天!”说话间,腹痛加剧,芳草哭着对姚玉荣说:“婶儿,不会生的。”

“不生,你怎会这样?你这几天都干什么了?”

“我昨天挑水时,摔了一跤,其他也没干什么啊。”

“这就是了,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挑水!”

这时,杨茂森风风火火、三步并做两步,把“老娘婆”请了来。肖淑艳一只手攥着一只鸡蛋,随之而来,进门便说:“你坐月子,给你拿两个鸡蛋来,你爱怎么吃,就怎么吃。蒸着吃、煮着吃都行。最好是蒸一个,煮一个,蒸和煮的味道不一样。”

闻听芳草要生产,村子里有几位好心而好事的妇女也来了。

“老娘婆”进屋洗了洗手,命令芳草躺炕上叉开双腿,她要给芳草检查孩子来大千世界的“门”是否正常打开。芳草不情愿而羞答答地服从“老娘婆”的指令,叉开双腿,任凭摆布。来看热闹的妇女们,随之凑到芳草的产道口观看。芳草身心的刺痛和难为情,那一刻,她体会得太深刻了!世界上只有一个男人可以光临的地方,刹那间,完全公开了,她感觉自己没有了尊严。眼前的情景,像一群人在围着一头即将产小猪的母猪一样。

一阵紧似一阵的腰腹阵痛,折磨得芳草满头大汗、精疲力竭。阵痛实在难以忍受,使初产的芳草,甚至,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她大张着嘴,大喘着气,无神无助地瞪着双眼,望着眼前的一切。芳草死死地盯住“老娘婆”,绝望地等待死神的来临。生死攸关的时刻,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是跳跃式的,一截一截的。荣也好,辱也罢。多看一眼这世界吧,一会死了,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她想。

阵痛稍停,芳草便满脑子与杨茂森初次行房的情景。那次,他们像一对陌生人一样谈判,就是为了遏制眼前这个小生命。而这小生命实在厉害,不但有极强的生命力,如今,为了宣泄对芳草当初不想打造她的憤懣,她居然对芳草实施了强有力的折磨、抗议和报复!

又是一阵紧似一阵的疼痛,芳草想到了渣滓洞,想到了江姐、许云峰,想到了可爱的小萝卜头。先人为后人的幸福抛头颅!女人为生产新生命而受苦!这是不同阶段,不同的人,来到世界上,同样光荣而伟大的使命!然而,比起先烈,我受的苦,实在太普通,太平凡,简直不能算“苦”。芳草如此想来,她平静了许多。

转瞬,更加剧烈地疼痛折磨着她,使她脑浆翻滚,身体难以自制,她又哭又笑,又笑又哭,躯体在冰凉的炕席上舞动。世界上没有任何时刻,能像此刻一样,幸福与痛苦同时并存得如此极端,如此强烈!生命的诞生,实在太离奇,太神圣,太痛苦,太惊心动魄了!随着产痛的加剧,芳草内心,颤抖不已。“快出来吧,我的孩子!我的骨肉!”她心里喊,“你出来后,我一定对你好。当初我不想立刻做你的妈妈,而你却执意想做我的孩子,你这样执着地想要我做你的妈妈,妈妈一定好好对你!”

“你快出来吧——!”芳草忍不住差了声地大喊。她高一声、低一声的喊叫。屋里人和屋外的杨茂森都被芳草的叫喊声吓得毛骨悚然。所有人都无言无语、面面相视、静静等候。只有芳草一个人赤裸着身体,不加任何掩饰,真实而激烈地表演着,展示着,狂叫着,呐喊着。

外面,正好有一群干活收工回家、从芳草家房前路过的人,听见芳草如狼似虎般嚎叫,他们都竖起耳朵,驻足细听。其中,有几个和芳草叫嫂子的青年人,一个叫芦喜,一个叫刘爱民,还有一个是北京的知青,叫祁志明,他们怪声怪气地学芳草,冲着芳草房间大声嚷嚷:“咳,王芳草,你别喊了,当街的人都听见了。

“噢,噢,王芳草,快——出——来——吧——!哈哈哈、哈哈哈!”

“嫂子,要坚强——要坚强——”

有人呼唤芳草的名字取笑,有人关心地喊,有人学芳草的喊叫,大声嚷嚷,然后“哈哈哈”地哄笑,混杂在一起,乱哄哄的。那是生命诞生的时刻,人们的笑声里饱含着对生命的热爱和慨叹,也饱含着对女人的同情和赞誉。芳草听得最清楚的是祁志明“嫂子,要坚强一点”的喊声。这使她想起了那次去王府井退衣服,火车上,她遇见了祁志明。善良的年轻人,见芳草变了形的身体和圆圆鼓鼓的肚子,便一直陪伴芳草把衣服退掉,又陪同她返回西岭子村。

芳草嫁到西岭子村,她的着装打扮、言行举止,与当地人总有些区别或说不大一样。用祁志明的话说:“嫂子,你很像知青。”某方面,祁志明似乎与芳草有共通之处。以后的日子,祁志明经常跑到芳草家,逗芳草的女儿玩耍。知青返城后,芳草再没见过祁志明。平日,在队里干活,芦喜和刘爱民对芳草印象很好,总和芳草开玩笑逗闷子。自芳草生了女儿,他二人“变本加厉”开芳草的玩笑,值不值就学芳草狼一般的嚎叫:“你快出来吧——”

生孩子是女人最痛苦、最神圣的时刻,女人只要经历了这样的时刻,凡间的磨难,就一概不在话下了。直到夜里10点多钟,芳草才痛苦地产下一个胖胖的女婴。一个4100克的女儿!由于折磨的时间太久太长,第一个“老娘婆”怕出现不测,她半路撤退了,也算是被芳草和腹中的婴儿把她吓跑了。第二个来接生的,是受过专门培训的接生员,有助产经验。是她把芳草和孩子从难产的死亡边缘,救了回来。她是一个26岁漂亮的姑娘。她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伍彩霞。若排辈论起来,彩霞和芳草叫嫂子。而实际上,彩霞还大芳草两岁,芳草该叫彩霞姐姐才是。

上天对芳草也算不薄,在“老娘婆”束手无策的危难关头,那天正好彩霞休息在家。芳草和女儿才得以安全可靠的料理。芳草躺在炕上迷迷糊糊听见,“嫂子,你这孩子是难产,她根本没转胎,是坐着生出来的。今天若不是我休息在家,还真不好办了!”善良的彩霞长出一口气,满头汗津津感慨而兴奋地说。

此时的芳草,像泄了气的皮球,肚子空空瘪瘪,被产痛和生产折腾得没有一丝力气。汗水,湿透了她的衣衫。肚子已然不痛了,但没用麻醉侧切过的刀口,却有着难言的疼痛。芳草硬撑着,发出一句微弱的声音,“彩霞,辛苦你了!”说完,她呜呜呜地哭泣起来!或许,初为人母,激动的;或许,她想起了母亲张文华曾说过“你将来必定横生倒养”的话;或许,芳草怀孕8个月时,因一件小事杨茂森对她实施了家庭暴力、却未使孩子流产、此刻孩子终于得以正常出生、她感慨之故;抑或因为没钱去医院,孩子大人差点丧了命?还是生完孩子自己即将和杨茂森离婚的原因?总之,芳草的眼泪有喜悦,有激动,有悲伤,有痛楚。她抹了一把溢出眼眶的泪水,侧过头去,望了一眼刚刚从自己腹内,千辛万苦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命。

“哇塞”芳草顿时目瞪口呆!

好一个漂亮的婴孩,她,简直是仙女下凡!芳草张着嘴,瞪着双眼,望着抓耳挠腮、哭声震耳的漂亮女婴,她惊讶和欣喜的心情,简直用语言难以形容。婴孩一头黝黑的胎发,油亮油亮。圆圆的、肉乎乎儿的小脸蛋,白里透红。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她一降生,就是双眼皮,好看极了。适中的小鼻子,端庄地镶嵌在小圆脸的中间,像个坚强、忠贞的卫士,在她那个小地球上,尽职尽责地捍卫着她的领域,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她两边的鼻翼,呼扇呼扇的使劲呼吸着来自大自然的新鲜空气。也许,她在母腹中太憋闷、太窒息了。她在用只有她自己才明白的方式,庆幸自己能够来到这个五彩缤纷的美丽世界。

眼前的婴孩,对世间的一切充满了好奇。她不但大眼睛上下左右地寻视着,连哭带嚷地叫唤着。连那薄薄嫩嫩的粉红色嘴唇,也一舔一舔不停的蠕动,像急于与芳草对话。似乎,她在责问芳草:“我是这么好的孩子,当初,你为什么不想要我?”

似乎,她还说:“我是这个世界的新成员,希望你们多多关照我噢。”

仿佛她又说:“希望这个世界团结、友爱、平等、互助!没有倒行逆施,没有尔虞我诈!”她的小嘴唇,一直动来动去。心里,像积存了好多话,正在向芳草诉说。她粉红色细嫩的唇片,像盛开的花瓣,美丽,娇艳,动人。眼望女儿两只稚嫩的小拳头,不安地舞来舞去,很有力量似的。两只淡粉色的小脚丫,不停地踹呀踹的,像在以此使劲发泄对母亲的不满——谁让你不想要我呢,我就踹你,我就踹你!

“女儿,不是妈妈不想要你,是咱家太穷了呀,妈妈是怕养不好你,怕你跟着我们受苦!”望着女儿的小脚丫不停地舞动,芳草的双眸在深情地与女儿对话:“女儿,从这一刻起,妈妈会用生命保护你,放心吧,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