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知道中国新文学运动的开拓者,一代散文大师朱自清与扬州曾有过不解之缘,但不曾想到的是,大师的故居竟然就在古扬州的市中心。
取消游程中的平山堂、琼花观、八怪纪念馆,踏着一条长长的石板路,随风飘零的秋叶做伴,拥一种别样心情,我走进了文昌中路安乐巷27号青砖黛瓦的大师故居。
大师字佩弦,祖籍浙江绍兴,1898年11月22日诞生于江苏海州,童年随家迁居扬州,自言“我是扬州人”。
大师故居,完全旧时模样,为平房古宅。正屋三间两厢,连着前面的三间照屋,是一小四合院。故居门堂不高,亦无雕饰,与扬州普通老屋没有多大区别。看得出,大师在此居住读书时,其家道已然破败衰落了。过了小天井,便是堂屋,堂屋正中是供案,供案和堂屋内的八仙桌、太师椅、插屏等均为典型清式家具。古色古香的中堂是一幅山水行旅图,左右条幅是康有为书写的宋代高士陈抟的名句:开张天岸马,奇逸人中龙。两句十个字,寄托了大师先人对子孙无限的希望。堂屋左侧是大师父亲的居室,右侧是大师的居室。进入八角型的洞门,便是一套间,当年大师到北大任教后回到扬州,仍住在这里,会见亲朋好友及儿时伙伴,一切摆设都是当年模样。穿过客堂,又是一天井。天井不大,青砖铺就的地面上苔痕斑驳,靠东种着一棵枇杷,数株幽篁。靠西近门处是大师身着长衫,手持书卷的汉白玉坐像,坐像背景是一片有艳丽荷花盛开的幽静的荷塘。
修葺后,作为扬州市爱国主义教育基地的大师故居,其实是一处弘扬大师高洁人格,展现大师不朽精神的展览馆。故居展览由“我是扬州人”、“新文学的开拓者”、“著名学者和教育家”、“无畏的民主战士”、“清芳正气传当世”五部分组成。展品除了大师生前用过的生活用品,还有大师须臾不离的文房四宝、为学生季镇淮批改过的作业、《好与妙》创作手稿、不同版本的大师作品、各路大师研究者的研究成果等。
如同曲阜三轮车夫说孔子,乾陵放羊娃说武则天,草原牧马人说成吉思汗,听大师故居人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讲关于大师的故事,自有一番特别的味道——
大师在扬州一共生活了13年,在这里他度过了自己的童年和少年。缘于特定的家庭背景,这段生活之与他是微妙复杂的。大概是生活过于刻板、单调,以至留在大师记忆中的只有“薄薄的影”,一切风物“像被大水洗了一般,寂寞到可惊程度”!
难以理解吗?一点都不难理解。大师的祖父、父亲都曾做过地方小吏,他们自然希望自己的长子长孙能在这独立的深宅中心如止水,充耳不闻窗外事,只须埋头圣贤书,将来好金榜题名,光耀宗祖。但是,后来的大师让他的祖先失望了——他没能身着锦绫,头戴瓜皮帽,被人用轿抬着、簇拥着出入于某个江南县衙,而是和出身富裕家庭的鲁迅、郭沫若、巴金一样,历经犹豫彷徨,不懈求索之后,最终选择了一条险峻而又溢满光明的坎坷之路。
之于大师和他所处的那个特定时代而言,凤凰涅盘,既是一个美丽的传说,又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大师是作家文人——透过他清丽明快,凝练质朴的语言,我们看到的是江南匆匆的绿意,盎然的早春,小路那边荷塘的月色,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多情的莱茵河,多年不见的父亲的背影,和对经史子集奥意及文学真谛的理解与诠释。
大师是旗手、战士——面对白色恐怖,当自己身边的一批人徘徊观望,甚至变节逃跑的时候,他却以羸弱单薄之躯勇敢地拿起如椽巨笔,向反动的黑暗势力发出了春雷一般的呐喊!
“心中有火才能点燃他人。”
大师视文学为生命,但大师明白,文学的终极目标绝对不是玩弄文字。面对梦魇般的时局,他曾极度苦闷惆怅过,但清醒之后,获得新血液的他,首先想到的是以文学做武器,向旧营垒、向对面凶残的敌人发起猛烈地冲击。披阅“五四”以来的中国文化阵营和作家群,具备大师精神、情操的有几个人?作为中国20世纪最杰出的文人之一,大师不仅把自己的名字、作品写进了中国和世界文学的恢弘长卷,写进了中国革命史,而且写进了绝大多数中国知识分子的灵魂深处。
大师所作所为,是他做过地方小吏的先辈们能料想、理解、接受的吗?
“风格即人格”——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应当是老布封说过的一句话。是布封专就大师的人格和作品而发的感慨吗?显然不是。但我以为它其中蕴涵着对大师及其作品所有的理解和认同。
暮秋,江南的风吹来虽不似西北那样劲道十足,但依然夹裹着几分寒意。眼前,故居工作人员已做好了下班前的预备动作。夕阳西下,只瞬间工夫,整个古扬州连同我的思绪便泊在了一派鲜亮无际的橘色里。远方,秦淮河边金陵春雅间的朋友在呼唤。走出大师故居,移步仄仄的石板路,和着古运河深情的呢喃,我的耳边劈空传来的是一个时代伟人振聋发聩的豪言壮语——
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许多曾经是自由主义或民主个人主义的人们,在美帝国主义者及其走狗国民党反动派面前站起来了……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
2005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