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旅游地图路上的记忆
30715100000033

第33章 藏经洞前的思考

藏经洞是一个开凿于唐代的洞窟,是莫高窟第17窟的别称。同时,它又是刻凿在有记忆力中国人灵魂深处一个永远的痛。

中外游人,凡到敦煌莫高窟者没有不进入藏经洞的。

秋风如笛。走进藏经洞,远道而来的我别有一番感慨绕心头。

清光绪二十六年(1900年)5月26日,随着守窟道士王圆箓“以流水疏通三层洞沙”,漫不经心劳作程序的推进,一个不经意的懒腰撞击,这龛珍存看守“整个中国文化”千年之久的石窟訇然洞开了。瞬间工夫,于典籍有载的,传说中的,上起三国,下至南宋,时间延续达12个世纪,内容涵盖宗教、政治、历史、艺术、文学、经济、社会、民族、语言、科技等领域,用汉文、藏文、梵文、西夏文、蒙古文、于阗文、龟兹文、粟特文、吐火罗文、希伯来文、突厥文、回鹘文等文字写成的,闪烁着中华民族智慧之光的万件文物史料面世了。

当时,身为道士“待人和气、身体孱弱”,“虔诚无知而又很执著”,“看上去有些古怪,见到生人非常害羞”)斯坦因语)的王道士并不十分清楚这些文物对中国、对世界的意义。

据说,发现秘洞的那一刻,这位王道士只是紧张到了极点。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官府与王道士从里到外的麻木——一番折腾,敦煌县、甘肃省两级地方政府把如何处理这批出土文物的报告打给远在北京的清政府后,经过几个月的苦苦等待,最后得到的只是一纸“运费难筹、就地封存”。

如无关疼痒的一页函牍,随手一翻,一切便缥缈如王道士随口哼吟的一句梵音。

这是一个国运艰危,阴霾沉重得连日月星辰都失却了光辉的世道。

仰借了这样“大气候”的荫护,嗅到风声披着“探险”、“考古”、“游历”、“考察”外衣的外国文化强盗们闻风行动了——

1905年,沙俄勃奥鲁切夫以考察名义第一个把魔爪伸向敦煌莫高窟,盗走古经卷一批。1907年,英国人斯坦因贿通王道士盗走六朝至宋代经卷、写本共24箱,约万余卷,佛像绣品、绢画500余幅。1908年,法国人伯希和贿通王道士盗走经卷写本、精美画册6000余卷,摄影数百帧。1911年,日本人吉川小一郎、吉瑞超从王道士手中骗买、盗窃经卷近600卷,精美彩塑两尊。1914年,斯坦因第二次从王道士手中盗买各类经卷600卷。1922年,白俄陆军少校阿连阔夫率残部500余人,由新疆潜逃莫高窟,将洞窟和寺院的门窗、牌匾劈碎当柴烧,在洞内生火做饭,烟炎熏毁大面积壁画。为盗取宝物,还将大量彩塑断手凿目,挖心掏腹。1924年,美国人华尔纳扼腕悔恨晚来之余,痛下决心要“剥尽这里的一切而毫不动摇”,遂用化学胶布粘走唐代等精美壁画26幅,盗劫盛唐彩塑数尊。

还有必要再继续罗列诸如科兹洛夫、奥登堡一类的其他文化强盗们么?足够了!

“敦煌者,我国学术之伤心史也!”

这是怎样一种惨无人道的文化掠夺与毁灭呀。移步藏经洞,我始猛悟一代国学大师陈寅恪先生1930年源自灵魂深处的仰天长叹。

披点穷究这历时二十余载,参与者涉及欧、美、亚三大洲,这人类文化、艺术史上空前的大罹难,走出藏经洞,盘桓脑际,令我怎么也挥之不去的一个问题是:谁该为这场空前的灾难承担责任?

徘徊思量。随后,走进莫高窟对面,素墙黛瓦的敦煌历史文物展厅,注目移步间,透过厚重的有机玻璃,感觉告诉我,这个责任的承担者好像是道士王圆箓。因为,偌大展板上不仅有王道士怎样被斯坦因之流一步步引上贼船,并与之讨价还价,达成默契,最终引狼入室的详细文字陈述,并借助高科技手段王道士被复制放大的照片,还十分醒目地悬挂于展厅最显眼的位置。

那个“身体孱弱”来自湖北麻城的穷道士能承担得起这份责任吗?门外,大泉河奔涌如诉。带着太多的愤懑、伤情与疑惑,反过来我这样诘问自己。

王道士承担不起这份责任。

几乎没费什么思量,我便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因为,把敦煌文化灾难放到20世纪初叶,中国大的社会背景下做全方位深入考察,你便会发现,发生这样的文化大不幸,并不奇怪。试想,一个风雨飘摇,濒临灭亡,已听到袅袅丧音,腐朽软弱到连江山社稷都不能保全的末代皇朝,还能有心思、能力保全顾及远在西北边陲的敦煌石窟及其面世文物么?不要说当时一部分血性尚存的有识、有志之士并不十分清楚这些文物的价值,就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又能拿出什么高招?换句话说,在那样一种社会背景下,即使把王道士换成李道士、张道士、马道士或者别的什么道士,保不定统统一样的结局。

栋梁糟朽,广宇将倾,能寄希望于秫秸、葵梗么?

这是怎样一个梦魇般的时代呵!历数那个时代中国文化所遭遇的悲惨命运,类似敦煌莫高窟这样的事例太多了。要说区别仅仅是量和形式而已。北京圆明园、周口店猿人头骨、殷墟甲骨、吐鲁番古墓,还有数不胜数的青铜器皿、名人书画、善本古册,其间究竟被列强匪酋们毁坏、盗掠了多少,谁能说得清楚,谁探究、追寻过深藏其中的责任问题。

马瘦脊梁高,国弱灾难深。

这是一句连村妇稚童都能理解的俚语俗句,同时,它又是一句振聋发聩的警世箴言。

走出陈列室,告别莫高窟。归程路上,一车人,一应的沉默寡语,一应的深邃难测,一应的表情冷峻。和我一样,他们还在回味、琢磨那段悲楚伤情的往事吗?我无法全部洞悉。

墨色锦带般旅游专线努力张扬、展伸着飘向远方。沿途连绵的秦烽汉燧瞬间被抛向了不尽的苍茫。一刻钟工夫,远处敦煌市中心高耸的电信塔尖已隐隐可见。

回首西天,沙梁似浪,残阳如血。

200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