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惠子非鱼之辩”的典故出自《庄子·秋水》。
这天,庄子和惠子在水岸边散步。庄子随口说道:“你看河里那些清闲游荡的鱼儿,是多么快乐啊!”惠子怎能放弃这个争辩的机会呢,马上说:“你又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快乐呢?”庄子不甘示弱:“那你又不是我,怎么就认定我不知道鱼快乐?”
庄子与惠子的谈话近乎诡辩,“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的对话始终为后人所称道。在福建省周宁县仙风山下浦源鲤鱼溪,人和鱼却能自然而然地心意相通。这一切,来自于当地人和鱼之间一份难得的默契。
饮水思“鱼”
浦源村的清晨,一场特殊的葬礼正在举行。百余名男女老少神情凝重,伴随哀乐鼓锣之声,缓缓沿溪岸而行。
村中德高望重的长老在鱼冢前上香,行了三拜九叩之礼后,毕恭毕敬地致上洋洋洒洒二百余字的祭文。“所以涧底鳞潜,蜚声遐迩,曲指八百春秋。人谙鱼性,鱼识人情,患难与共,欢乐殊同……”虽然祭文是用骈体韵文写成,但还是能听出它讲述的是人和鱼之间的故事。是的,今天被埋葬的不是人,而是一条得享天年的鲤鱼。“……鲤鱼溪人谨以三炷馨香一卮酒,致祭于鲤鱼亡灵……表吾侪之博爱兮,惟祈尔裔蕃昌……”此地的鲤鱼何幸,能够受到如此尊贵的礼遇呢?
浦源鲤鱼的故事,要从溪边的郑氏宗祠说起。宗祠里供奉着浦源郑氏始祖郑尚公的塑像。南宋嘉定二年,偏安江南的朝廷已是风雨飘摇,却依旧充满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戾气。官拜朝奉大夫的郑尚公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与以往不同的是,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影响整个郑氏家族的决定——寻一块世外桃源,作为自己安享晚年的栖身之地。当他举家来到距今浦源不远的吴厝底时,他被这里的鸟语花香吸引了,此处山清水秀,土地尚未开垦,一条溪流蜿蜒流过,郑尚公的心里不禁一阵激动:这不正是自己梦想的家园吗?
于是,郑氏族人在这里安居下来,过起了布衣躬耕的田园生活。穿村而过的溪流欢快地流淌着,象征着郑氏子孙勃勃的生命力。为了防止饮用水源被污染或投毒,聪明的郑氏祖先就在这条溪流中放养鲤鱼,一则去污澄清,二则预防外人投毒。这鱼儿便成了村人饮用水的“守护神”。八百年过去了,在村人的精心呵护下,浦源人的“生命之河”中已活跃着万尾鲤鱼。它们闻人声而来,见人影而聚,彩鳞翻转,鳍尾踏波,仿佛竞相向人们邀宠,炫耀自己的美丽,和这美丽背后一个个动人的故事。
主持建造了宗祠的浦源郑氏八世祖——晋十公是当时村里的族长,威望一时无二。他极富远见,看着溪中的鲤鱼越来越多,不禁心生疑虑:将来定会有人偷捕鲤鱼,倘若哪一天将鱼捕完,岂不枉费了先祖的一片苦心?
晋十公心生一计,马上在全村开会,定下民约,胆敢偷盗溪中鲤鱼者,罚请戏班入村,为村人摆台一天谢罪。请戏班表演可是笔不小的开支,在这样的惩罚措施下,本来心生歹意的人都退却了。然而,晋十公还是不放心,他希望能想出一个万全之策。于是,他暗示孙子去偷鱼,并将其当场抓住。在宗祠前,当着村人与祖宗的面,将孙子吊打得皮开肉绽,并“罚宴”村人三日。开宴前,他让村人立下誓言:无溪中鲤鱼,则无浦源村人。有村有人必有鱼。晋十公的“苦肉计”果真见了成效,村人都被他的严厉和他力保鲤鱼的决心所震慑了。从此,溪中鲤鱼如郑氏族人一样,一直过着悠闲自得的生活。
浦源的老人们津津乐道于这样一个传说:溪中的鲤鱼不是鱼,而是太上老君身边美丽聪慧的侍女,她下凡化作鲤鱼仙姑,驻守在浦源,守护一方水土。因此,凡偷捞捕食者都会受到神仙的惩罚。这则传说的背后寄寓着浦源人一片美好的心望。
饮水思“鱼”,是鲤鱼使郑氏族人先喝上了洁净的水,鲤鱼就是村人的“生命之鱼”。为了保护溪中的鲤鱼,浦源人的祖先可谓用心良苦,他们借助神话故事,给鲤鱼“穿”上神奇“外衣”和坚不可摧的“战甲”。从此,鲤鱼在村民的心目中占有着很重要的位置,护鱼习武成了当地的时尚。当然,鲤鱼溪得以保全,最重要的还在于村民淳朴善良的性格。
“涧水拖兰翠,游鳞逐浪多,羡鱼休唱钓鱼歌。伫看乐时曾似,跃龙梭。喷沫惊芳饵,浮沉滚浪波,青髻红尾顺行过。点破天机动静,快如何!”清代学者王鸿这首《南歌子》,形象地描述了浦源鲤鱼溪的动人情景。浦源的鲤鱼是幸运的,它们本来只能成为人类餐桌上的佳肴,在这里它们却免去刀俎之灾,修成不杀之身,得享天年。
家住桃花源
从浦源望仙风山,是环村八景之一的“麻岭春晴”。从仙风山望浦源,山下的盆地和座座隆起的小山包,就像大海中的小岛。而浦源所处的位置就如同大海岸边的港口,真可谓占尽了风水。
晋十公看中了这块宝地,在此组织修建了郑氏宗祠。
郑氏宗祠造型独特,前窄后宽,形同古船。整个祠堂为三进式中国古典殿堂建筑,雕梁画栋,富丽堂皇。
宗祠正厅供奉着北宋驸马郑南公、始祖朝奉公及他们夫人赵氏、吕氏塑像,左边是建祠及保护鲤鱼的郑晋十公及夫人塑像,右边是广行善事、最后归神的郑九公塑像,两侧依次陈列着历代珍藏的龙头祖牌,如同“家谱”。
村的西南方向不远处便是海拔千余米的紫云山,这里丛林密集,长年云雾缭绕,数十条山涧清泉从此奔流而下,数十眼淙淙泉水带着深山中的清幽之气流下紫云山麓,其中的一条就是浦源人的“母亲河”——“鲤鱼溪”,潺潺的流水和欢乐的鲤鱼给浦源村带来灵性与生机,滋养着祖祖辈辈的浦源人。
在修建宗祠的同时,晋十公与族人们一直不忘营造出一个属于自己的世外桃源。而梦想开始的地方,就是鲤鱼溪。鲤鱼溪本是一条普通的溪,偏偏在郑氏族人安居的浦源,成为了一道人间奇景。从高处看浦源,黄墙黛瓦的老村恰似一幅太极图,而鲤鱼溪恰似这太极图中的太极线,村口的葫芦塘和半月塘便是两个太极眼,而那满溪的鲤鱼正是太极图中自在游弋的“阴阳鱼”。
浦源村的先人们早看出了个中奥妙,于是,相传晋十公曾动员村人拓宽山涧,才形成我们今天所看到的鲤鱼溪。晋十公嘱咐村人沿溪建房,建房时还在溪边路下修建“L”形的下水道,以便鲤鱼在发大水时躲藏。村人们在溪侧植上绿菖蒲让鲤鱼衔住,以免鲤鱼被洪水冲走。鲤鱼溪两岸的民居结构古朴别致,顺着蜿蜒的小溪,一座座原木小屋错落有致。另外,浦源村中有无数个“七”——七座木桥、七个水墩、七条古巷,说明当年的设计者深谙周易之道。在明清古民居中七古巷迷宫般的弄堂、巷道中,外地游客很容易迷失方向。村人却说这样的布局既方便了邻里交往,又防止了盗贼出没。这也许就是八卦的奥妙之一吧。浦源人以他们的建村实践,自觉履行着中国传统文化中道法自然的精神。
去掉迷信的成份,“风水”之说有许多扬长避短、因地制宜的因素。浦源郑氏祖先的智慧依据风水,却暗合了科学。
淅沥的春雨中,桃花怒放,整个浦源便掩映在粉色的桃花当中。漫步在浦源的旧街,体会那份古香古色。田野里,农夫们在耕作,披着蓑,戴着笠。令游人不胜唏嘘:这里果真是郑尚公心中的桃花源了。
爱鱼如命,敬鱼如神
“我看那边有一只小小的花鲤鱼,我轻轻地走过去想要抓住它。为什么鲤鱼不害怕,哟,原来我们是好朋友。”在溪岸边,一个名叫郑雨菲的6岁小姑娘,哼着动听的儿歌,兴趣盎然地观察着溪中的鲤鱼。春到鲤鱼溪。小雨霏和伙伴又一次爬上桥头,盼望着能像去年一样再一次看到鲤鱼跳龙门。
无奈今年的早春阴雨连绵,水还太冷,鱼儿还不活跃。但这丝毫不能降低小姑娘们看鱼喂鱼的热情。
小雨菲从小很喜欢鲤鱼,全家一起吃饭时,只要家长一不留神,她就端着饭碗跑得不见踪影。不过不用担心,这时候她肯定是在溪边,你一口,我一口地用自己的饭喂着鲤鱼呢。要说这小雨菲,真是地地道道的浦源小姑娘,爱鱼认鱼都是一流的,她还能清楚记得自家门前鲤鱼的模样呢。
浦源鲤鱼的最大特点就是不怕人,对人充满了信任。只要有人站在溪边,鱼群就会凑近,等着人来爱抚它们,给它们食物。
村民在溪边洗肉和菜的时候,鲤鱼便成群结队来捣乱了。它们争先恐后地咬紧眼前的美食,你拖我拉,谁也不甘示弱。要是人驱赶它们,它们就佯装离开,其实在暗中观察人的态度。只要稍不留神,它们便一口衔住美食溜之大吉。尾巴一摇一摆,炫耀着自己的“战利品”。小小的一块光饼,就可以让鱼儿在水里追逐舞蹈,踏浪弄鳞,引得岸上的人们一阵阵欢笑,这是浦源人特有的娱乐方式。
说起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鲤鱼,村民们如数家珍,他们还给一条条鲤鱼起了名字。“河里这条黑色的鲤鱼,头上有两点亮亮的,就像驸马的官帽上插的两朵金花,我们把这个鱼叫‘驸马鱼’,那条胖胖的红鲤鱼,我们叫它‘公主鱼’。你看看我们站在这里,这一大群全部都来了,就像开会似的。”村民七嘴八舌地向每个游人介绍可爱的鲤鱼,乐此不疲。
三月是鱼产卵的季节,公鱼成群结队地追求母鱼,追到了下游无法返回,村人就集体出动,把鱼一条一条抓回来放回河里。令人称奇的是,鲤鱼溪中的鲤鱼也只愿生长在浦源村里,颇有故土难离之感。每当雨季来临,鲤鱼便咬住溪壁上的绿菖蒲,防止被水冲走。一旦被水冲到下游,它们也是千方百计逆流而上,“跃龙门”回家。
每日清晨,浦源村村民郑传康的母亲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为溪中的鲤鱼祈祷。祈祷上天降下福瑞,保佑人鱼平安。“我老母亲对鱼非常关心,她看到鱼死了、少了,就会非常心疼。”郑传康说。
浦源人不吃鲤鱼,碰到有人卖活的鲤鱼就买来放生。鲤鱼在浦源人心目中是“风水鱼”、吉祥物,跟整个家族近千年来的兴旺发达是息息相关的,所以浦源人爱鱼如命,敬鱼如神。
鲤鱼,以各种形式渗透进浦源人的生活中。在郑氏宗祠里,顶住椽檩的斗拱,廊檐上的饰物,甚至石坊的一角,都被刻上了鲤鱼的图案。如今浦源的姑娘出嫁,也要带上娘家的鲤鱼到婆家放养,或许是为了守住作姑娘时的那份心安,或许是企盼鲤鱼也能给婆家带来吉祥。
在浦源,有一个“美国新娘”的故事。新郎是家住鲤鱼溪畔的郑传文,新娘是来自美国西雅图的林娜。2003年3月,在厦门进修的郑传文认识了林娜。在日常的接触之中,传文经常给心上人介绍鲤鱼溪的故事,并给林娜看相关图片书籍。林娜被深深打动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人鱼同乐,这是一种多么独特的风景,真是独一无二。”一段时间后,两人便结成伉俪。可以说,是鲤鱼的魅力,是浦源人与鱼之间这份深深的情,促成了这段姻缘。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傍晚时,劳作了一天的村民,望着快乐温顺可爱的鲤鱼,一天的劳累便飞到了九霄云外。邻村的一些村民受到浦源村的影响,视鲤鱼为吉祥物,也经常把钓到的鲤鱼送到鲤鱼溪放生,也形成了不吃鲤鱼的习惯。淳朴的爱鱼之风,将影响越来越多的人,与自然和谐相处。
八百年的厮守
每年农历的三月初三,鲤鱼溪边的郑氏宗祠都会迎来“重三”祭祖仪式,郑氏族人便会抬出那厚厚的几十卷家谱。这一刻,郑氏族人便可以遥想当年祖上的辉煌了。
郑氏先祖可以追溯到西周末年,他们本是周王室姬姓。当年周宣王的弟弟姬友受封郑国,他的子孙就以国名为姓,改姓郑了。之后,郑姓一直是中华历史上的显赫姓氏。就在北宋一朝,郑氏族人还是进士辈出,达官不断。但是从郑尚公之后,浦源郑氏这一支却再无大官出现,这是为什么呢?
原来,郑尚公不满于南宋小朝廷的偏安,自从弃官隐居在此之后,便留下祖训,耕读传家,读书不考取功名,不做官。
从此,浦源人读书不为做官,乐得与一溪鲤鱼为伴。一边是诗书礼易乐,一边是油盐酱醋茶,日子就这样过着,一过就是八百年。
春山新雨后,万木竞争荣。在周宁县初晴诗社诗友聚会上,郑孝禄与三两诗友在鲤鱼塘上吟诗题咏,享受着这诗酒相随,鱼水相伴的惬意人生。“一派清流绕古村,人鱼相处两情敦。迎宾喜作银梭漾,戏水争成玉尺翻。得所自轻题雁塔,蜚声何重跃龙门。”这一幕,是八百年来浦源文人生活的写照,有多少前人将青春理想都付与这新雨初晴,都付与这月白风清。
既然是耕读传家,读书之外就是耕作生息,养家糊口,农耕毕竟是农业社会的主要生产方式。但是,如今的浦源人也受到了外部世界的冲击,人们更多地选择了外出经商。20世纪80年代以后,浦源人纷纷前往上海、广州等地做生意。因为诗礼传家的祖训,他们坚持诚信经营;因为人鱼和谐共生,他们笃信和气生财。目前村中资产在千万以上的富户不下几十家。富起来后的浦源人,更把村里的这一溪“锦鲤”作为帮助他们致富的功臣。
说起“锦鲤”这个名字,浦源人也有说法。郑传康说:“一是因为鲤鱼颜色多,有几十种,所以人们都把它称为锦鲤;另外一个,是因为‘锦鲤’跟我们这里方言的‘进利’相像,大家就更喜欢这个名字了。做生意的人都喜欢到鲤鱼溪来旅游,来看锦鲤,就是为了取‘进利’的名头,觉得见了锦鲤,摸了锦鲤,他们就能财源广进,生意越来越旺。”
从鲤鱼身上讨得吉利的人经商走了,愿意与鱼厮守的人留下来了。
郑传康一家有八口人,现在有五口在上海。家里只剩下自己照顾八十多岁的老母亲与十几岁的小儿子读书。母亲已经习惯了与鲤鱼做伴,习惯了这山村生活的宁静,而15岁的儿子却憧憬着外面的世界。
这就是浦源,安详深处正涌动着青春的骚动,浦源人正日益与山外的世界连在一起。从这一种意义上来说,浦源已不是桃花源。
如果说山象征着稳定、坚持;水则意味着灵动、流转。而山环水抱的浦源村,一面将“耕读传家”的祖训薪火相传,一面又将它进行演进与扬弃。
一场连绵的春雨过后,溪中的鲤鱼终于活跃了起来,它们又在力争上游。
听到小鲤鱼又要跳龙门了,小雨霏飞跑地去看,这一次,她终于如愿以偿了。
世纪之交,浦源鲤鱼的故事还被一些教育专家选入北京市的小学语文实验课本,或许他们希望,鲤鱼溪的这个演绎八百年的人鱼奇缘的故事,能感动天下更多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