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罗(1901~1976),法国著名小说家,评论家。1933年,马尔罗发表小说《人类的命运》,此书是他的一部杰作,获得了龚古尔文学奖,并被列入"二十世纪的经典著作"。小说的开头就非常精彩,故事发生地点在中国,描写了蒋介石和中国共产党人的冲突,后者不惜牺牲生命、前仆后继地与蒋介石进行了殊死的搏斗。曾任法国驻加拿大领事、法国驻美国使馆参赞。1942年,马尔罗辞去维希政府的职务,公开参加到戴高乐一方。1943年1月,在自由法兰西全国委员会担任过短期的外交职务,然后被任命为"第一级领事"、"第二级总领事",6月,被派为法国驻摩洛哥的全权公使。著有《维希·欺骗的两年》、《人类的命运》、《希望》等。
这篇《希腊礼赞》是他代表法国政府在雅典的一次纪念活动上的演说。这篇演说最明显的特点是语言的庄重、典雅和生动,以及势如破竹式的淋漓雄辩,其透出的感染力犹如天风海雨般鼓荡在听众的心间,它运用的演说技巧更是令人难以忘怀。
希腊的夜又一次揭去我们头上满天星座的面纱,这些星座,阿耳戈斯的守望者在特洛伊城陷落的信号发出时曾经仰望过,索福克勒斯在即将动笔写作《安提戈涅》时曾经仰望过,伯里克利在帕提侬神庙的工地停止喧闹时曾经仰望过……然而这是第一次,透过千载悠悠的黑夜,西方的象征浮现了出来。很快,这一切将成为日常的景象;这一夜,亦将一去而不复返。雅典人民啊,在你那摆脱了大地上的黑夜的精神面前,欢呼那个自从升起于此地便萦绕于人类记忆而不曾被忘却的声音吧:"尽管世间万物终有尽时,未来的世纪啊,当你们谈及我们的时候,你们可以说我们建造了最著名、最幸福的城邦……"
伯里克利的呼吁对于醉心永恒并且威胁过希腊的东方来说,可能是难以理解的。甚至在斯巴达,直到那时为止,也没有任何人对未来说话。许多世纪都听见了这一呼吁,然而今夜,他的话将传到美国,传到日本。世界第一个文明从此开始了。
由于它,雅典卫城大放光明;为了它,雅典卫城向它发问,任谁也不曾这样问过。希腊的精神几次出现在世界上,然而并非总是同一种面目。它在文艺复兴时代尤为光彩夺目,然而文艺复兴几乎不知有亚洲;今天我们知道了亚洲,它就变得更加光彩夺目,也更加令人惶惑。很快,如今日这样的景象将照亮埃及和印度的古迹,让所有神明出没之地的幽灵们发出声音。然而雅典卫城乃是世界上唯一的地方,既有思想活跃,又有勇气贯穿。
面对古老的东方,我们今天知道希腊造就了前所未有的一种人。伯里克利--无论是这个人,还是与这名字有联系的神话--,他的光荣在于他既是城邦之最伟大的仆人,又是一位哲学家,一位艺术家;埃斯库罗斯和索福克勒斯,倘若我们不记住他们也是战士,我们理解他们的方式便会不同。对于世界来说,希腊依然是倚着长矛沉思的雅典娜。而在她之前,艺术从未将长矛和思想结合在一起。
因为文化不靠继承,文化靠的是争取。而且文化的争取有许多种方式,其中每一种都与孕育它的人相像。从此,希腊的语言是说给人民听的;这个星期,雅典卫城的形象将受到比2000年间还要多的观众瞻仰。这千百万人听见这语言,与昔日罗马的高级教士和凡尔赛的贵族老爷听见这语言是不同的;这千百万人也许会听得充分完全,倘若希腊人民从中认出它最深刻的稳定性,倘若业已消亡的最伟大的城邦中还回荡着活着的民族的声音。
我说的是活着的希腊民族,我说的是这个人民,雅典卫城首先向着它说话,而它则将其绵绵不断地在西方传布的精神体现奉献给它的未来,这些体现是得尔福的普罗米修斯世界和雅典的奥林匹斯世界,拜占庭的基督世界,总之,经过了那么多年的狂热崇拜,如今只剩下对自由的狂热崇拜。
然而,这个"在痛苦中依然热爱生活"的人民,它既是向着圣索菲亚大教堂歌唱的人民,又是一边倾听俄狄浦斯的喊叫一边在山脚下兴奋激动,将要穿越世纪的人民。自由的人民,就是使抵抗成为悠久传统的人民,就是其现代历史成为一场无穷尽的独立战争史的人民,这是唯一的人民,它欢庆"不"的节日。这昨日之"不"乃是米索隆基之"不",索罗莫斯之"不"。在我国,则是戴高乐将军之"不",也是我们的"不"。世界没有忘记它最初是安提戈涅的"不",是普罗米修斯的"不"。当希腊抵抗运动的最后一位战死者紧靠在他将度过第一个死亡之夜的土地上时,他是倒在这样的土地上,在这片土地上,在这一天的夜里,在那些为死去的萨拉米人守灵然后注视着我们的星辰的照耀下,人类之最崇高、最古老的挑战诞生了。
我们是在为了同样的事业而抛洒的同样的鲜血中认识同样的真理的,那时候,自由的希腊人和自由的法国人在埃及战役中并肩战斗;那时候,我的游击队员用手帕做成小小的希腊国旗来纪念你们的胜利;那时候,你们的山村为了巴黎的解放而响起钟声。在所有的思想价值中,最富有成果者产生于团结和勇气。
它写在雅典卫城的每一块石头上。"外邦人啊,到拉栖第梦去说,仆倒在此地的那些人是根据拉栖第梦的法律而死的……"今夜的灯光啊,去向世界说,德摩比利呼唤萨拉米,止于雅典卫城,只要人们没有忘记它。愿世界不要忘记,在雅典女神节,往昔和昨日之死者的庄严队伍在夜间布下隆重的岗哨,向我们发出无声的启示,这启示第一次与东方最古老的咒语合为一体:"倘若此夜乃命运之夜,那就祝福它吧,直到黎明来临!"
人们可以毫不过分地宣告:文化--艺术和思想的创造物之总和--这个如此模糊的字眼,对我们来说,其含义乃是将文化作为一种培养人的重要途径,而这样做的光荣属于希腊。根据这一没有圣经的文明,智慧这个词意味着询问。从询问中产生出思想对于宇宙的征服,悲剧对于命运的征服,艺术和人对于神的征服。很快,古代的希腊将对我们说:
"我寻找真理,我却发现了正义和自由。我创造了艺术和思想的独立。我第一次让4000年来到处匍匐在地的人面对他的神站立起来。"
这是一种简单的语言,然而我们听在耳中,仍觉得它是一种永垂不朽的语言。
这种语言被遗忘了几个世纪,每一次我们重新听见它,它总是受到威胁。也许它从未像今天这样不可或缺。我们时代最重大的政治问题乃是调和社会正义与自由;最重大的文化问题乃是让最多的人接触最伟大的艺术作品。现代文明和古代希腊文明一样,也是一种发问的文明;但是它尚未找到堪为楷模的人的典型,哪怕是短暂的或理想的,舍此任何文明都不能形成。统治着我们的那些庞然大物仍在黑暗中摸索,似乎尚未想到一个伟大文明的主要目标不仅仅是力量,而且也是对人之所待的一种清晰的意识,这曾是被奴役的雅典的不可战胜的灵魂,它让亚洲沙漠中的亚历山大不得安宁:"雅典啊,为了无愧于你们所受到的赞美,你们要遭受多少苦难啊!"现代人是所有那些试图共同造就现代人的人;思想不知有弱小的民族,思想只知有友爱的民族。希腊,还有法国,只有在对所有的人来说都是伟大的时候才更为伟大,而一个隐而不彰的希腊栖息在所有西方人的心底。我们都是思想的古老民族,我们不应该躲进我们的过去,我们应该创造未来,这是我们的过去对我们的要求。在这原子时代开始的时候,人又一次需要受到思想的培养。整个西方青年都需要记住,当人第一次受到思想的培养时,他是用长矛阻止了泽尔士并为思想服务的。代表们问我法国青年的座右铭是什么,我回答他们是"文化和勇气"。让它也能成为我们共同的座右铭吧,因为我是从你们这里得到它的。
在这希腊自觉地寻求其命运和真实的时候,你们比我更有责任把它给予世界。
孙兴龙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