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仃(1917—2010),号它山,辽宁黑山人,中国当代著名国画家、漫画家、壁画家、书法家、工艺美术家、美术教育家、美术理论家。1932年在国立北平艺专学习。1938年赴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美术系任教。新中国成立后任中央美术学院实用美术系主任、教授,在建国后设计完国徽和政协会徽以后,又主持设计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十周年》的系列邮票(1959年)、《伟大的十月社会主义革命四十周年》的系列邮票(1957年),主持了德国莱比锡国际博览会中国馆的总设计(1952年),主持了巴黎国际艺术博览会中国馆的总设计(1956年)。
在艺术创作上,张仃主张“毕加索加城隍庙”,即融合中西艺术,同时注重中国艺术的写意性、装饰性和探索性。张仃对中国画有深入研究,主张对景写生,师法自然,使作品注入了自然清新的艺术活力。近年来专攻焦墨山水画,在探索以焦墨对客观世界概括提炼的表现技法上取得了成就。其主要作品有山水画《万里长城》、首都机场大型壁画《哪吒闹海》、动画片《哪吒闹海》人物造型设计等。出版有《张仃水墨山水写生》《张仃焦墨山水》《张仃画集》《张仃画室》等。
谈造型艺术的形式美,概括起来,总离不开:构图、色彩、线条。无论绘画与雕塑的造型,线条固然是重要的构成因素,但还不完全,更确切地分析起来,应该包括“点”“线”“面”。
“点”,看来应该是造型艺术形式结构中最基本的,一或是最小的构成单位。当然,如果把点孤立起来硬要从其中找出美的法则,势必会玄而又玄,把艺术引向抽象。“形象”是内容与形式的统一,即便“一点”之美,也必须附丽于具体的形象。但另一方面,“一点”之美,是否没有一点相对的独立性呢?或许在前人的艺术实践经验中,会找到有益的启发,在我们日常生活的美感经验中,会理出一些头绪来。
书法,是我国特有的艺术,它是否属于造型艺术,也许还有争论,但它从实用到艺术,经过一定的发展过程,晋人提出永字八法,是从文字结构上,作了美学的概括,并作了分解研究。论用笔:一点一划,皆有三转,一波一拂,又有三折,说明一“点”,也已不是简单的一点,要达到美学效果,必须懂得三转的艺术。懂还不够,要做到必得经过艺术实践,经过艰苦劳动,甚至弄得“池水尽黑”,也许还成不了书法艺术家。
历来中国文人讲画:“书画同源”,在绘画笔墨上也往往与书法同样要求。近代画家黄宾虹先生谈用笔宜重,讲究:“点”必如高山坠石,点不仅要讲笔法,还要求量感。明代画家石涛,对点尤有发挥,有更多妙论:“点有雨雪风睛,四时得宜;点有反正阴阳衬贴;点有夹水夹墨,一气混杂;点有合苞藻丝,璎珞连牵;点有空空洞洞,干燥没味;点有有墨无墨,飞白如烟;点有似焦似漆,邋遢透明;点更有两点,未肯向人道破:有没天没地,当头辟面点;有千岩万壑,明净无一点,噫,法无定相,气概成章耳。”
谈古太远,谈艺术也太专,且所知也极有限,不妨再谈点生活经验吧。
眼下快到旧历年了,记得儿时在家乡过旧历年,一过腊八,家家便都忙着发面蒸馒头,给祖先上供和留着新春吃。大人怕孩子们闹,总给孩子们找些事做。当时我最满意的差使,是母亲给调一个胭脂棉花碟,用根筷子,沾着胭脂,向新出笼的馒头上,一个个打红点。雪白的馒头上,鲜红的圆点,煞是好看,引得老少欢喜,无形中增添了不少新年的气氛。试问从实用观点来看,红点子并不能吃,也不能给馒头增加一丝香甜,它只是一种点缀,满足人们一点美感上的要求。不这样就似乎秃秃荒荒,缺少些什么,不像过年的样子。我自己当时的工作,虽然极简单,算不了“创作”,回想起来,也有很大的快感,或者说类似“创作”的美感的经验。这虽是真正的小事,但也成为农民文化生活的构成因素。它本身并无什么直接的功利目的,也不含什么重大的意义,只是为了美。但是,就美的内容来分析,一个红色的点,也不完全是抽象的,它与社会习俗,人民传统的审美观念相联系。比方说,人们就不会在馒头上打个蓝点或黑点,虽然蓝点或黑点,在别的场合,也许是美的。它在形式美方面,也有相对的独立性,必须符合美的规律与要求,例如,红点必须一律打在馒头的正中,不能乱打,点子也不能有大有小。
这胭脂“点”,推而广之,也出现在农村女孩的眉心上,有的变化为鸡心的,变化为梅花的。唐代妇女,发展为花钿,更加华丽多彩了,如今最摩登的巴黎妇女,还没有想出用这种方式来打扮自己呢。总之,这个红点,在不同场合,反映人民不同的思想感情、趣味、爱好。但另一方面,它的大小、宽窄、长圆,在一定场合,在一定比例之下,受客观的美的规律所制约。
清朝官员的帽顶,以点为收束,因官的品级不同,分黄、红、蓝等各色。到了民国,平民戴的瓜皮帽,也以红点为结,今天看起来,不觉得它美,甚至感到有些滑稽。然而,这“一点”那时却起着美化当时生活的作用。如果帽子没有顶子或结,只缺“一点”,就难于走出房门。这些在今天的生活中,都不见了。
“点”出现在别的方面,比方在我们的蓝色制服上,五个黑点的纽扣,是五个点,试想,这五个点,如果不是等距离,不是一般大,有的大如酒杯,有的小如豆粒,其效果将是如何?
这“点”,也在更大的环境中,起了美化生活的作用。比方天坛的祈年殿与景山的亭子,都是以宝顶作结。这是点的放大,并与建筑其他部分相联系,统一而和谐,成为清代建筑完美的典范。不能设想如果把北京所有大大小小的清代建筑物上的宝顶,都取下来,将会给人们的视觉造成一个什么印象呢?
(选自《张仃画室·它山文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