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究还是错过了笑靥如花的她,错过了云间高飞的白鹤,错过了春暖花开的理塘。只是,何时何地,他才能在最好的季节,撞见她那懵懂青涩的惊鸿一瞥?哪年哪月,他才能拥着她温香软玉的窈窕身,惊艳她那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容貌?
初春,温婉如水的月光,缓缓穿过岁月的长廊,于静谧里肆无忌惮地种下一株泣血的相思树。而我,却在寂寂的长风里,穿过一片浪漫的清凉,任思念的樱花抖落袖底的暗香,默默,寞寞,望向遥远的他,在山之巅,飘落一场隔了三个世纪的相思雨。
回眸,浅浅的月色,于无声里,酝酿出一场倾城的月光雨,悄然叩响了季节的钟声,蕴含着温暖的淡淡忧郁,那千万里流浪的人儿,却在惆怅忧郁的伤痛中,茫然凝视着那条始终没有尽头的路。叹,花为风逝,雨为情泣,月光下的一袭瘦影,片片的花红都书写着浓浓淡淡的相思。只是,那风中独立的人儿究竟是谁?是他,是她?是你,是我?
颔首,雨落花飞,流水无声,寂寂里,只余一曲幽远的箫声,踏过秦时的明月、汉时的风,轻轻敲开绯色的窗扉,掀开一帘久远的憔悴,任那些墨迹未干的纸笺,于瘦了的指间轻舞飞扬。默然走在思念的涌动中,掬一捧潋滟的月光雨,任泛黄的思绪在梦的向暖里游走。我看见,那一朵朵隔世的璀璨梨花,正在他忧伤的眉眼里绽成一树寂寞的雪,依旧徘徊在一首情歌的深处,而那些不再沉寂的往事亦披上诗词的婉约,款款而来。
都说,相思是一场美丽的痛;他却说,相思是一树梨花的根。都说,心生了爱意,便有了千万的劫难;我却说,心生了爱意,便有了不朽的相思。望苍穹,一个春天,枕着一泓春水,伴他缓缓走过了千年;一片情愫,偎着一轮春月,伴他默默流泻了万年。因为有爱,尽管隔了经年的光阴,那奔腾不息的雅鲁藏布江里却依然还留有他潮湿的泪痕,清洗不尽,总是伤人心怀。
再回首,看远去了的素锦年时,那一幕绚烂的烟花下,那一灯温暖的烛火里,那一丛浓浓的树荫下,那一片淡淡的月光里,那些亘古的相思,恰似一抹袅袅的炊烟,依旧涤荡在缤纷的红尘中,可知是谁,又在窗后思念着那些个春暖花开的日子?
孤独的夜,孤独的我,携着他300年前留下的淡淡哀伤,辗转反侧,伤远逝,叹蹉跎,却发现,他的眸底,依旧有一朵梨花如雪,肆意要把一段温柔缱绻书写成指间的永恒忆念,依旧有一弯春水如虹,执意要把一场天长地久点缀成眉心的痴心守候。
我知道,他还在等她,在风花雪月里将她等待。想着他的故事,枕着他一怀落寞的忧伤,倏忽间,窗外那些曾经单纯的绿色,便缓缓地浸在那一缕静谧的月光中被悄然唤醒,而那些曾经走失的爱情便又在我眼底活色生香。
恍惚中,我又来到了理塘,那个他曾经要去的地方,那个在他生命中最后的时刻依然念念不忘的圣地,那个在我记忆里始终绚美如花的洁白世界。只是,经历了那么长那么久的等待,而今的他是不是已守候在花开的路口,在理塘捧起了她明媚的额头,牵起了她纤若柔荑的手,拈一朵微笑的花,插在她乌黑的鬓上,然后一起坐看风轻云淡的美丽与空灵?
我不知道。我只是静静守在他轮回的路上,轻轻拨动指间旷古的琴弦,听他相思的心在静水流深的岁月里缓缓流淌,然后,浅浅忆着他的故事,把深藏于眉间的一抹思念轻轻揉成眼角的两行清泪。只想剪半枝沾露的樱花,遥寄那一缕苍白月色,看他风雨飘摇的身影依旧温润如玉,于不羁间,蓦然闯入我的眼帘,任那瘦了的白鹤一袭洁白的羽毛,瞬间放飞前生后世的所有忧伤。
可知,那些年,他为她奔波追逐,把情书写在月亮上,挂在树梢,只无悔等候;而这些年,我却为他流连徘徊,把钦羡扣在指尖上,蘸满浓墨,总寂寂守望。我不知道,一回眸的温暖有多隽永,我只知道,兜兜转转后,他前世的无奈成了我今生最大的枷锁,落满青苔,无人能知,更无人能解。
转身,微风拂过的清凉里,冗长的思绪遍染他诗笺里泛黄的墨香,心底的微澜于指间层层叠涌,欲罢不能。此时此刻,我究竟还能为他冥想些什么、记忆些什么?
或许,今夜,我只想把诗种在水上,为他洗去浮世的尘埃;或许,今夜,我只想把花种在天上,为他裁下圣洁的白云。只是,寂寞窗下,当我冷眼静看这随风飘落的花叶,踏碎秦时的月、汉时的歌,把水晶般纯然剔透的诗语贴满梦的心房时,他又可知,万丈红尘里,花落花开,我只想与他雨巷共徜徉,只想与他天街同饮一碗月色如水,只想与他花间共听一曲千年不老的《长相思》。
跨鹤高飞意壮哉,
云霄一羽雪皑皑。
此行莫恨天涯远,
咫尺理塘归去来。
“天上飞翔的仙鹤啊,请借我一双洁白的翅膀哟,只要能飞去那并不遥远的东方,看一眼那美丽的理塘,可好?”300年前,在芳草尚未钻破土层、透出嫩芽的季节,唯有长风携着万千寂寞呼啸而过的青海湖畔,孤独的他举目四望,看白鹤双双飞过头顶,又想起那个远在理塘的她,只是,而今的她过得还好吗?她还像从前那样喜欢枕着他为她写下的情诗缓缓进入甜蜜的梦乡吗?
如果她知道,而今的他被放逐在天涯,又会是如何的伤心欲绝、茶饭不思?只是,那时那刻,并没有人了解他的忧伤,唯有一轮染着忧伤的寒月,在青海湖亘古不变的上空温柔地舔舐着他寂寞的心、纠结的眉。或许,这便是开天辟地以来所有古老爱情的缩影,当什么都没了时,盘旋在他身边的却还有一曲古老的旋律,空旷而幽远,在同样寂寞的银河中流淌出永恒的忧伤与惆怅。
缓缓仰起头,凝望着苍茫远方,他看到,冈仁波齐峰上下起了大雪,纯净而剔透,那一片纵横的白色花瓣仿佛不是雪花,而是他心底无望的思念。一瞬间,我似乎读懂了他过往的哀伤与疼痛,读出了那些流淌在诗歌里的寂寞与惆怅。他无法选择,只能将思念化为文字,以转经轮为笔,用爱情在冰上,一笔一笔,蘸着泪水、和着鲜血,书写成绝美的诗歌。然而,那雪地上触目惊心的笔触,点点滴滴,究竟是空灵不羁的诗句,还是他满腔淋漓的鲜血?
理塘,那是他生命中最后的绝唱,亦是他心心系念的相思之地。他心爱的姑娘仍守在那里等他盼他,而他却只能任这两个字久久萦绕在脑海里,除却相思,唯有祈祷。那座城,他从没去过,可他知道,那里是世界第一高城,那里有他戴着巴珠、穿着藏袍的美丽姑娘,她的智慧,她的风度,她的雅致,都在他之上。
她叫玛吉阿米。初见时,她从圣洁的雪域轻轻走来,身披一袭白色的长袍,转身后,她又从他缠绵似水的诗行中缓缓走过,手攥一部永远不朽的情经。记忆里,她总是走在蓝天与白云之下,走在白度母与邻家女孩之间;记忆里,她总是用婉转悠扬的嗓音刺穿苍穹,任阳光、雨露在他眼前瞬间倾泻高原;记忆里,她的歌声总是会引领草原的精灵——牦牛、藏羚羊、黑颈鹤、狐狸、藏獒遍地撒欢。
她柔情似水的目光,绚烂了喜马拉雅山;她窈窕轻倩的身影,冶艳了珠穆朗玛峰;她柔美真挚的笑靥,妩媚了雅鲁藏布江。她一切的一切,都给了他漫山遍野的春意,然,她温婉伤情的泪水,却又剔透了他那颗玲珑易感的心。该如何,该如何,才能重回她温暖的怀抱?该如何,才能再与她花前月下把盏共欢,永不分离?
那一夜,风清月朗,却注定染着刻骨相思的他难以入眠,入眠了的唯有他苍白失去暖意的语言。他甚至不敢靠近梦中的她,生怕一不小心,便让如今囚禁了的身,污染了她的圣洁,打破了她的宁静。可是,他还是心有不甘,还是渴望站在那座叫作理塘的高城,去仰望洁白的苍穹,去俯视她所有的明媚,甚至为了那份痴守的爱,忘了他自己是谁。
他是谁?今夜,我藏在繁华而又冷寂的帘后,数着满天的寥落,看春花璀璨,看他灯火里烙着淡淡忧愁的脸,看重重心事爬上他的眉、他的额、他的鬓,看她用无尽的芬芳洒在他身上的情和意,竟不知,今夕是何夕!天,还是那么蓝;情,还是那样深。只是,这一番月色掩映下的入骨相思,可否还能,任他携着她的手,到海枯,到石烂?久久,沉陷在他和她的故事里不能自拔。一个转身,在他模糊的泪痕里,我终于读懂了他的身份。他是喇嘛,是活佛;他是仓央嘉措,是第六世达赖喇嘛,亦是史上最放浪不羁的一位喇嘛。据各种藏汉文史典籍记载,仓央嘉措于藏历水猪年(公元1683年)出生在西藏门隅地区乌坚林一户信奉藏传佛教宁玛派的普通家庭,父亲名叫扎西丹增,母亲名叫次旺拉姆。
他出生的前一年(公元1682年),五世达赖喇嘛阿旺罗桑嘉措于拉萨布达拉宫圆寂,掌握实权的第巴桑结嘉措却秘不发丧,继续以罗桑嘉措的名义行事,并暗中派人寻访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公元1684年,年仅两岁的仓央嘉措被桑结嘉措确认为五世达赖的转世灵童,并将他秘密送往错那巴桑寺学经。
公元1696年,五世达赖喇嘛圆寂事泄,桑结嘉措迫于压力,无奈之下,只好公开罗桑嘉措圆寂之事,并正式宣布仓央嘉措的活佛身份。公元1697年,五世班禅罗桑益西在浪卡子为年已15岁的仓央嘉措授戒,取法名为洛桑仁钦·仓央嘉措。由此,仓央嘉措正式进驻布达拉宫并成为格鲁派领袖。公元1706年,24岁的仓央嘉措因卷入西藏政教斗争而无辜受殃,被清廷废黜达赖称号,并解送北上,途经青海湖时夜遁而去,从此不知所终。
有人说他病死在青海湖;有人说他被康熙皇帝幽禁在五台山;有人说他隐姓埋名,遁身去了内蒙古的阿拉善旗。但无论哪一种结局,都无法掩盖他曾经短暂而又凄美的爱情经历。在藏南巴桑寺学经时期,他邂逅了美丽温柔的牧羊女玛吉阿米,并如痴如醉地热恋上了她,然而当他以活佛身份被迎请进布达拉宫坐床之后,才恍然发觉自己已彻底失去了爱的资格。
平静的布达拉宫,看似辉煌圣洁,实则危机四伏。15岁的他,虽有着达赖之名,却无达赖之实,作为一名政治傀儡,他根本无法左右自己的一切,每天从早到晚所做的事只是没完没了地诵经礼佛。
青灯黄卷,浩瀚佛经,打坐,念经,学习天文历法、医学、文学,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到厌烦,这让他更加怀念家乡,向往门隅无拘无束的美好生活。而让他彻底厌弃活佛生涯的便是令他始终无法忘怀的玛吉阿米,他无法将她的温柔笑靥从脑海中抹去,更无法做到第巴桑结嘉措要求他必须做到的心如止水。
成为格鲁派的精神领袖第六世达赖喇嘛,也就意味着他终生都不能像宁玛派僧人那样自由自在地享受爱情的芬芳,不能和自己心仪的女子长相厮守、日夜相伴,更不能和玛吉阿米成为夫妻。
格鲁派的种种教条都让他心惊胆寒,让他深恶痛绝,更让他无法忍受这被众人仰望的活佛身份。于是他开始厌倦身边清一色的喇嘛,厌倦布达拉宫的晨钟暮鼓,一心一意只想出逃,只想从布达拉宫这一巨大而又繁奢的樊笼里潜逃出去。
然而,就在他日夜梦想插上翅膀飞出布达拉宫之际,第巴桑结嘉措和藏王拉藏汗却为争夺西藏的至高权力斗得你死我活,血腥的味道甚至蔓延至布达拉宫的每个角落,整个西藏局势都处于动荡不安之中,而无心于政治也无心于佛事的他也被迫卷入其中。
这让他感到更加绝望,更加厌倦,更加心灰意冷,更加彷徨无措,也更坚定了他要逃离的心。但是,活佛的身份始终如同枷锁般牢牢禁锢着他,让他不得不服从高墙深院内的清规戒律。于是,他只好戴上长长的假发,换上俗人穿的衣服,偷偷溜出布达拉宫,化名宕桑汪波,潜游于酒肆民家及拉萨街头,以狂放不羁、寻欢作乐的方式来忘却凡尘俗世的种种烦恼。
那些日子里,他高声欢唱:“住进布达拉宫,我是雪域最大的王。流浪在拉萨街头,我是世间最美的情郎……”这首洋溢着浪漫、挥洒着激情的诗歌向人们淋漓尽致地描摹了一位风流倜傥、多情潇洒的另类达赖喇嘛形象,也将他内心的愤懑与对自由的向往一一倾泻而出。
与此同时,他再次邂逅了在错那相识的昔日情人——如月亮般美丽恬静的玛吉阿米,这让他欣喜若狂,如获至宝。她有着惊若天人的美貌,性情温柔,嗓音甜美,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宛若刚刚酿就的葡萄酒,看一眼就能把人醉倒,怎能不让他痴心若迷?
他和她相知相爱,白天一起歌舞游玩,晚上一起曲尽绸缪,好得仿佛一个人便是另一个人的影子,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他认为她是神灵的赐予、前世的缘分,于是,坠入爱河的他为她写下了脍炙人口的情歌,以讴歌他们之间纯洁真挚的爱情:
心头影事幻重重,
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
轻轻走出最高峰。
他袒露心迹,直抒胸怀,从不掩饰对她炙热的爱恋。然而,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当一段风流韵事终被揭开在光天化日之下,各种指责和诘难纷至沓来,那微妙难言的感受便深深烙在了他易感的心里,亦表现在了他多情的诗里,且每一个细节都彰显了他真实细腻的情怀,只是都带着一种悲怆而又凄美的神韵:
为寻情侣去匆匆,
破晓归来积雪中。
就里机关谁识得,
仓央嘉措布拉宫。
行事曾叫众口哗,
本来白璧有微瑕。
少年琐碎零星步,
曾到拉萨卖酒家。
面对千夫所指,他没有退却,更没有惧怕,而是对自己的行为直言不讳。为了他心爱的玛吉阿米,他决定与神圣的宗教放手一搏。于是,他开始对那些看似庄严实则刁钻的责难,用大声呐喊的宣言,予以强有力的回击:
纵使龙魔逐我来,
张牙舞爪欲为灾。
眼前苹果终须吃,
大胆将它摘一枚。
双重的身份让他在矛盾和痛苦中受尽煎熬,不得已发出了“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呐喊。这句话多少暗示了其悲剧性的结局,因为神圣庄严的宗教律例不可能容忍他离经叛道的出轨行为。就这样,在他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纸指责他“耽于酒色,不守清规”的圣旨从北京送往布达拉宫,其第六世达赖喇嘛的身份亦被康熙皇帝予以废黜。
是的,他被废黜了。公元1706年,年仅24岁的他失去了达赖喇嘛的身份,被当作囚徒押解赴京,宛若黑夜里的一枝高山雪莲,在狂风骤雨的摧残下还没来得及吐露耀眼的芳华,便已黯然凋谢在青海湖畔。那一夜,他站在冷月凄风下的青海湖畔,默默怀想那有着高高山巅的理塘城,他是多么希望能够站在那座城高高的山巅上凝望他的玛吉阿米,对她道声最后的珍重。可是,他还有机会吗?
想她,念她,泪眼潸然处,心,终是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孤独的他不知道下一站究竟会是哪里,然,不管怎样,他只盼着眼前那一汪碧蓝的痴心湖水,能带走他浅浅的希冀,与她一起相守梦中,再回顾一次他们共同经历的种种柔情蜜意、风情万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