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司徒和时钟只能带着这醉鬼提前离场了。
时钟只喝了杯鸡尾酒,尚能开车,躺在车后座上的孙瑶却彻底喝蒙了,整个车厢里都回荡着孙瑶的欢呼:“你知不知道我打了他一巴掌!爽!一辈子的仇都报了!”
任司徒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看了她一眼,只见孙瑶正躺在那里,对着虚空指手画脚。
或许因为孙瑶表现出的大仇得报的爽快样太夺人眼球,连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时钟都忍不住问了句:“她打了谁这么开心?”
任司徒耸耸肩,没作答,也不知是有隐情不愿作答,还是真的不知道,时钟也就没再追问。
孙瑶的胡言乱语还在继续,她这种自乐行为也不太需要旁人的搭理,任司徒习惯性地看向窗外。这时候的雪已经下得颇为密集了,路边似乎也已积了薄薄一层冰面,任司徒正要嘱咐司机先生小心点开车,后座的孙瑶却突然扑向了前座,“开音响!放首《翻身农奴把歌唱》!”
任司徒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孙瑶的手,“你坐好,我来帮你调台!”
她真怕孙瑶会一时兴起去抓方向盘,干扰正小心开车的时钟。她的这番担忧并没有真的发生,可孙瑶一回到后座,就做出了更令任司徒抓狂的事—
“呕—”
随着一声干呕声,孙瑶直接吐车上了。
任司徒忍不住直呼:“天!”
时钟的反应倒还平静,只微微皱了皱眉,很快将车停在了路边。
车子一下子猛地刹住,孙瑶便开门冲下车,扶着路灯痛苦地干呕。车内的任司徒透过挡风玻璃看着她,连连摇头。
她拉开车门,拿起车上的纸巾盒下车。
这时的孙瑶已干呕完,跌坐在路边,任司徒站在一边,有些心疼地看着孙瑶。或许只有她能理解孙瑶这些令人极端无奈的举动背后隐藏着些什么。
雪落在任司徒身上,迅速融化的同时,也留下了去不掉的寒意,就在这时,一丝带着暖意的风吹拂过任司徒的鬓发。
任司徒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去,身上已经披上了她的风衣和一件男士大衣。
时钟把自己的大衣也给她披上了。
他抬抬下巴点一点路边不远处的超市,“我去给她买水。”
“不好意思哦,还要你来帮我朋友收拾这种烂摊子。”
看着她脸上的抱歉,时钟什么也没说,只抬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个动作,在某一瞬间令任司徒突然走神,想到了此刻不该想到的某个人,但当她回神时,那个人的虚像已经变成了此时此刻真真实实站在她面前的时钟。
时钟给了她一个宽慰的笑,随后便转身朝超市走去。
任司徒把孙瑶搀扶回车里,回眸望一眼不远处超市里亮堂的光线,心念所动间,她已掉头朝超市狂奔而去。
时钟还在超市的货架前凝眸找着东西,却听高跟鞋清脆的声音迅速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他跟前。
时钟一抬头就正对上了气喘吁吁的任司徒的目光。
任司徒看一眼时钟拎着的购物篮,篮里已经放了几瓶矿泉水,不由得问:“水不都已经买好了?你还在找什么?”
“售货员说这儿有止吐贴。”相比这个问题,时钟反倒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你怎么也过来了?”
任司徒把他的外套从自己身上取了下来,交还给他,“穿上吧,别感冒。”
她这么急匆匆地追来,就是为了说这话?时钟不免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
任司徒也闹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突然心念一动地追了过来,莫非真的是受他照顾太久,总觉得自己也该做些什么回应下?任司徒被自己这个想法弄得哭笑不得,索性不等他回答,直接踮起脚尖,把衣服披回他身上。
这回轮到时钟笑了,“万一我是故意想要感冒的,好让你出于内疚照顾我,结果你却把衣服送还给了我,也就毁了我的计划,那该怎么办?”
任司徒被他问得一愣。
他却像是讲了个无关痛痒的笑话似的,自顾自笑着扭头,重新看向货架。
任司徒干咳了一声,即便他此刻正专心找着东西,并没有看她,她却依旧有些局促,扫一眼四周,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似的,连忙指一指临窗的配着几个高脚椅的一排高桌,“我去那儿等你。”
刚才跑得太急,高跟鞋把脚踝震得生疼,任司徒正好坐上高脚椅歇一歇。透过落地窗,便可看见停在路边的那辆车。
天空飘落的雪花和临街的路灯越发将那辆车衬得孤零零的,也不知道车里的孙瑶状态有没有好一点。
突然响起的一声轻浮的口哨声令任司徒的思绪猛地一顿。
她蓦地回头,只见几个混混模样的年轻人站在自己面前,不怀好意地扫了眼她从裙摆的开叉处露出的腿。
其中一人直接一屁股坐到了任司徒旁边的高脚椅上,“一个人?好重的酒气,要不要带你去醒醒酒?”
估计是从孙瑶那儿染上的酒气,任司徒却没工夫管这个,更何况这几个混混身上的酒气比她重多了,她脸色更沉了几分,直接低斥了一句:“滚。”
“哟!脾气比身材还火辣!”
混混的手这就要朝任司徒伸来,似乎是要把她拽到身边,任司徒急忙把手背到身后,躲过了对方,正当她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时,坐在她旁边的混混不期然地被人猛地揪住领口掀了下去。
任司徒还没怎么看清,那混混已痛呼一声,趔趄着撞向了一旁的货架,等任司徒看清了突然冲过来动粗的人是时钟时,时钟已经掐住了第二个混混的脖子,这就要挥拳相向。
任司徒赶忙冲过去拉住时钟。
时钟这就要不管不顾地甩开拉住他腕子的那只手,略显阴狠的双眼抬起,这才发现拉住自己的人是她,他赶紧收住力道,这才没伤着她。
任司徒见那几个混混骂骂咧咧地朝她和时钟逼近,想也没想,抓着时钟的手就径直朝超市大门跑去,转眼已冲进了雪中。
雪花有些迷了眼,可任司徒听见后头紧追而来的混混们的怒喝声,根本顾不上其他,只紧紧拉着时钟的手一路狂奔。
混混们一路追着两人来到停在路边的车旁,任司徒率先拉开车门,闪身进了驾驶座,等时钟坐进副驾,她便猛一踩油门,加速离去。
任司徒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头,混混们已经被他们远远甩开,也不知道一路闷头行驶了多久,后视镜里早已没有了混混们的身影,任司徒这才猛地刹住车。
这样猛地一记刹车,睡死在后座的孙瑶,只不满地皱了皱眉,便继续睡去。任司徒扭头看向时钟,却迎上了他的目光。两人就这样相视一笑,继而又鬼使神差地开怀大笑起来。
是她先意识到自己打了鸡血似的笑得太傻,于是赶紧敛去笑容?还是因为他渐渐收起了笑容,看着她的目光也莫名其妙地深沉起来,才导致她也不由得止住了笑?
他看着她,云淡风轻,又深沉似海。
他轻轻抬手抚了抚她的嘴唇,动作再自然不过,连任司徒都忘了要反抗。
“嘴唇都冻青了……”
任司徒听见他这么说,却没有发现他正一点一点地向她倾过身来。
他的指腹就这样带着他的体温和一丝柔软的触感,抚摸过她的唇瓣。下一秒,他的吻取而代之,落在她的唇上……
任司徒忘了是谁说过,真正有感觉的吻,会在他与你嘴唇相触的那一瞬间,心尖嗡的一声发出共鸣,紧接着你就会感觉自己的唇和舌尖都像蛋糕一样,被慢慢地吮化,全部神智都会集中在那濡湿的纠缠间,忘了其他一切,只有他的唇、他的舌尖、他的齿清晰地将每一个辗转烙印在你心里。
这就是任司徒此时此刻的感受。
很……美妙。
她觉得自己是遇着一个吻技高手了,但她竟然没有心生一丝排斥,相反,如果不是孙瑶突然醒了过来,任司徒觉得自己都快要在一时意乱情迷之下回吻他了。
“你们在干吗……”孙瑶带着醉意的声音突然在任司徒耳边响起。
任司徒浑身僵住,正与她辗转亲密的时钟自然也感觉到了她的僵硬。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睁开眼睛,看见对方眼里的自己。他的平静中藏着些许深情,她的尴尬中藏着一丝沉沦,但或许是他先放开了托住她后颈的手,又或许是她先伸手抵住了他的肩头,总之下一秒两人已分开。
时钟没事人似的,面无表情地看向前挡风玻璃,仿佛片刻前意乱情迷的那个他只是任司徒的错觉,任司徒却做不到他这样冷静自持,赶忙回头看向孙瑶。
孙瑶迷迷瞪瞪地看了任司徒一眼。醉成这样,应该不会真的看清前座刚才发生了什么吧?任司徒正这么想着,孙瑶突然又干呕起来。不等任司徒做出任何反应,孙瑶已霍地拉开车门,冲下车继续吐去了。
任司徒见状,真的不知道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替孙瑶担心。就当任司徒要开门下车时,一个清冽的男声叫住了她:“任司徒。”
任司徒握在门把上的手不由得僵住,可她没有回头,只静静地听着身后的时钟继续道:“可不可以……”
他话还没说完,任司徒已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不可以。”
他沉默了一秒,紧接着笑了笑,笑声略显清寒,让人猜不透情绪,“拒绝我的理由是什么?”
“……”任司徒想了想,许多冠冕堂皇的借口在脑子里一闪而过,可她静了几秒,“当你真正地了解我之后,你会吓得比谁都跑得快,我拒绝你是为了你好。”
时钟被她逗笑了,“莫非你的真面目是哥斯拉?”
任司徒也笑了,但笑声里更多的是自嘲。她对他的问题不置可否,车厢里再度陷入一片死寂。
“你相信这世界上有真正的爱情吗?”他突然问。
任司徒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真的认真思考起这个问题来。爱情?曾经的她或许还能相信,可如今的她比谁都要明白,爱情的本质不过是多巴胺的分泌,分泌一旦枯竭,爱情也随之死去。
任司徒依旧没有回答,听他在自己身后幽幽地说道:“即使是爱上一只怪物,你也会无怨无悔。我相信会有这种爱情存在。”
这是任司徒听过的最动人的情话,可过去经历过的种种教训,令她最终还是决定忘记这句话,即便在某个瞬间它狠狠地戳中了她心窝的最柔软处。
把孙瑶送回家后,时钟开车送任司徒,或许因为之前发生的事令彼此都有些尴尬,整个路途中,都没有人再说话,就是那样一个毫无预兆降临的吻,反而在瞬间把彼此之间的距离拉得无限大。
车子停在了公寓楼下,任司徒下车后走出几步,想了想,又突然咬咬牙,掉头往回走。
时钟的车并没有驶离,见她回来,自然而然地降下了车窗。
任司徒深深吸了口气,“我们以后还是不要再见面了”这句话已经酝酿在嗓子眼里了,却在脱口而出的前一秒被他截住了。
“没事,你不乐意,我们就做朋友。我这人一向不强求。”时钟说得很轻描淡写。
他是猜到她想说什么了,才会率先表明自己的态度,因为不愿失去她这个朋友?
任司徒最后什么也没说,只静静目送他的车离开。他的反应令任司徒确定,之前的那番话,他也只是说说而已。对此,任司徒倒并不觉得有多失落,反倒是松了口气,松口气的同时,又伴随着一种“早已料到”的微微的苦涩感。
任司徒走进一楼大堂,却是一愣。
盛嘉言就站在大堂中央璀璨的吊顶下,正静静地看着她。
“你怎么在这儿?”
“我正准备回家,没想到还没出大门就看到你和一男的在外头说话。免得打搅你们,我就索性不出去了。”盛嘉言打趣似的上下扫了她一眼,温柔地笑道,“看来你今晚的约会很顺利。”
是的,如果没有那个打破了平衡的吻的话,今晚会是很美好的一天,有一丝心动,但心动平复过后,又可以退回安全距离,继续做朋友。
任司徒忍不住苦笑,“寻寻睡了?”
盛嘉言点点头,下一秒却有些错愕地听见她问自己:“一起去喝一杯吧?”
任司徒其实并不经常找盛嘉言喝酒,更多时候她更愿意和孙瑶一起去买醉,什么也不说,就豁出去似的闷头喝。但只要任司徒向他开口,他一向都会“舍命陪君子”,因为盛嘉言深知,所谓的陪她喝一杯,实际上就是她需要一棵“树”的意思。
盛嘉言还记得当年他是和任司徒一起看的《2046》,里面提到过一个故事:当一个人心里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他会跑到深山里,找一棵树,在树上挖个洞,将秘密告诉那个洞,再用泥土封起来,这秘密就没有人知道。
电影里,眼神迷离的王菲无怨无悔地做着专属于木村拓哉的树,而很多时候,盛嘉言就是专属于任司徒的那棵树。唯一不同的是,盛嘉言的眼神并不迷离—他的目光清朗,能帮她分析、解决各种各样的难题。
他们很快进入小区附近的一家地下清吧,有音乐,有酒,还有她的“树”,就够了。
“还记不记得我康复之后交的第一个男朋友?”酒过三巡,任司徒突然问他。
盛嘉言想了想,“那个ABC?”
“说实话,我都快记不得他的长相了,可我还记得他对我说过很多动听的话,为我做过很多让我感动的事,多亏了他,我才终于摆脱了父母那件事带给我的阴影,可结果呢……他看到了我背上的伤。”
“……”
“它丑陋吗?可我觉得有些男人的心更丑陋。”任司徒仿佛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云淡风轻地说完,云淡风轻地嘬一口酒,苦涩的酒在舌尖流淌,冲刷掉了今晚某人带给她的那些感官上的悸动。
盛嘉言担心地看着她,却是以失笑的口吻问她:“你今晚怎么那么奇怪,突然翻起旧账来了?”
“嘘—”任司徒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称职的‘树’是只听不问的。”
盛嘉言只好配合地保持沉默。
任司徒便自顾自地继续道:“而我妈,每次探监她都拒绝见我,就因为在她看来,如果不是我多管闲事,那个狐狸精早就被她烧死了。而她,宁愿一命偿一命,也比现在坐了那么多年牢后,出来一无所有的好。”
“……”
“所以说,连亲情都不过如此,男人嘴巴里的爱情,又有多值钱?还不只是说说而已?”任司徒看着手中晶莹的酒杯,杯中的光线和她嘴角的笑容一样,有些支离破碎。
盛嘉言终于忍不住皱眉了,“是不是今晚那个男人欺负你了?”
他的语气严肃到近乎苛刻了,任司徒不禁抬眸看了盛嘉言一眼,耳边却不期然地回响起方才时钟离开之前对她说的那句话:没事,你不乐意,我们就做朋友。我这人一向不强求……
“单纯的朋友而已,”任司徒从片刻前的回忆里回过神来,脸上的表情还有些怔忪,“况且……他应该是个好男人。”
“那怎么你和一个好男人约会,约到最后又以失败告终了呢?”盛嘉言无声地叹气,习惯性地把手伸向她,顺了顺她的头发,就像在安慰细心豢养的、有些臭脾气的宠物,“谈恋爱而已,别要求得太多,别要求男人真的百分百爱你,更别说‘感情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这种小孩子才说的话,大部分人将就地过着过着,不也照样顺利地白头到老了?”
“……”
“实在不行的话,我们之前不还说过,到了35岁彼此都还没有找到归宿的话,大不了我们两个搭伙过一辈子好了。”
任司徒笑着摇摇头,也不知是在否认他这个“搭伙过一辈子”的提议,还是在否认他“大部分人将就地过着过着,不也照样顺利地白头到老”的说法。
因她垂着双眸,故而错过了盛嘉言眼里闪过的那丝失落。
隔周周一,任司徒送走第一个来访者后,正巧看见斜对面办公室的莫一鸣也送来访者出来。那人二十七八岁的模样,是个生面孔,任司徒之前没见过,不由得诧异了一下,心里暗忖着:莫一鸣这小子不是号称预约排期早已排到了明年了,才会把那个邋遢得不成样子的李先生转到她手里的吗?现在怎么挤出时间来接收新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