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谁许情深误浮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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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好久不见(1)

这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周五的下午,任司徒所在的心理诊所来了个有些不寻常的来访者。

其实早在上个星期,任司徒已经拿到此人从别的心理诊所转来的病例,这个叫作秦俊伟的老人家患有中度偷窃癖,虽家境优渥,但总是反复出现不能控制的偷窃行为。秦俊伟的家人对此基本上抱持的是放任自流的态度,甚至一度给秦老先生配了个司机,专门负责偷偷跟着老先生,他前脚刚偷了东西,司机后脚就悄悄给店主塞钱平息事端。直到某次司机一时跟丢了,秦老先生偷东西时被抓了个现行,随后还遭到了殴打,至此,秦老先生的家人才认识到事件的严重性,这才强迫老先生来看心理医生。

在任司徒接触过的所有来访者中,其实秦老先生的情况并不算最奇特,只不过他的资料是从国内最权威的心理诊所转来的,可见诸多业内名师都对他束手无策了。

这位老先生当天下午很准时就到了。推门进来的是个特别意气风发的长辈,时值冬季,他穿一套普通的运动服,脚上蹬双运动鞋,外边却罩了件十分有型有款且看来价格不菲的羊毛大衣,围着同品牌的羊毛围巾。他一进门,任司徒就不放过任何观察他的机会,只见他把大衣和围巾随意地往门边的沙发上一扔,自己落座时,却很小心翼翼地把运动衣的褶皱顺平了再坐下,显然很宝贝自己身上这套十分便宜的运动服。这种反差在任司徒看来很有趣,但一般人很难会把这么个人和屡教不改的盗窃行为联系在一起。

“下午好。”任司徒微笑地看他一眼,按下桌边的电话机,准备切内线让人送茶水进来。

老先生十分不屑地看了一眼任司徒,又环顾了一下这个十分标准的心理治疗室的陈设,“我之前的主治医生应该已经跟你说了,我从来不坐那张躺椅的,躺那儿跟要被你们解剖似的……”

任司徒依旧微笑,“您怎么随意怎么坐吧,别把这儿当成诊所,就当是来和我这晚辈聊聊天的。”

老先生立即反唇相讥道:“那跟你聊天也太贵了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儿一小时收费多少。”

虽是这么说,但秦老先生随后还是在任司徒稍一引导之后,真的就不客气地大说特说了起来,显然对于他曾经的“光辉事迹”,他是十分乐于分享的。

秦老先生年轻的时候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职业小偷,他不仅不屑于隐瞒此事,甚至觉得这是十分光荣的一段过往,带着一种近乎缅怀的语气告诉任司徒:“你知不知道,进口车刚进咱们国内的时候,完全没有人开得了德国佬做的车锁,而我,研究了三天三夜,就把这难关攻克了。当年我在我那个行当里,绝对是精英。”

任司徒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里,一边悉心听着,一边看着之前的诊所随秦老先生的病例一道发来的诊断结果:偶发型、满足空虚心理及报复心理的偷窃癖。秦俊伟先生在家庭生活中被忽略,得不到应有的重视,于是下意识地选择了自己习惯的生活状态,并渴望以偷窃的形式得到亲人的重视,重新树立自信。

光辉事迹听够了,轮到任司徒发问了:“秦先生,跟我说说您家里头的事吧,听说您一直是和儿子相依为命的,您和他的感情应该很好吧?”

秦老先生顿时脸色就变了,之前的得意瞬间消失无影。显然老先生一点都不愿提及这个儿子。

任司徒在记录本上写下“家庭因素”四字并重点圈注。可就在任司徒翘首企盼他会如何回答时,老先生狠狠地把脸一别,竟就这么猛地站了起来,“你到底行不行啊?这些问题我之前的医生全都问过了,我也已经回答千儿八百遍了,简直是浪费时间!”

老先生一把抓起外套和围巾,这就要走。任司徒下意识地站起来,刚要开口挽留,却在老先生一把拉开门把手的同时,门外有人要敲门进来。

敲门的正是秦老先生的司机小徐。

司机手中还拿着手机,见门突然开了,稍微愣了一下,看了一眼老先生拿在手里的衣物,又越过秦老先生的肩头看了一眼任司徒,有些疑惑,“您这是打算走吗?”

“你给我找的这什么医生啊?没半点水平……”老先生立即向司机抱怨,这就要迈步出去。

司机面露难色,堵在门边没有要让开的意思,“可阿钟刚来电话,问您晚上要不要和他一起吃饭,他待会儿下班,正好可以顺路来这儿接您。”

老先生脚下猛地一停。

从任司徒的角度看过去,老先生侧脸线条微微一紧。看来老先生的死穴,就是他那儿子了。

任司徒正这么想着,就在这眨眼的工夫里,老先生说的话就推翻了自己之前的决定,“谁说我要走了?”说着立即把衣物抛回沙发上,“我还没聊够呢。”

任司徒客气地望向小徐,做了个请的姿势,小徐这才关门退了出去。这时候的老先生已经跷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坐回了沙发上。

见老先生不自觉地望向窗外某处,脸上隐隐带着某种欣慰的神情,任司徒也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远处那栋最高的建筑物在阳光下折射着有些刺眼的光线。

那是栋新落成的写字楼,任司徒低头略一思考,顺势换了个话题:“您儿子在这附近上班吗?”

老先生下意识地收回目光,微微敛了敛眉,调整好了表情,懒散得仿佛只是随口提这么一句:“就在隔壁街,那栋新建的写字楼。”

虽然老先生恢复了一贯的傲慢样子,但他之前的反应已经出卖了他。

看来这会是个有趣的治疗过程,任司徒不由得笑了。

秦老先生的初诊就这样在任司徒试图突破老先生的心防,以及老先生拿腔拿调的做派中结束了,任司徒收拾东西打算提前下班,不承想莫一鸣这么不巧地选在这个时间点敲门进来。

“怎么样?那老先生难缠吧?”

任司徒倒是诧异,“你不是在休年假吗?怎么跑回来上班了?”

显然莫一鸣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优哉游哉地踱步到任司徒的办公桌对面,“听说孙瑶今天回国?”

任司徒一听就笑了,“对,我正准备去接寻寻下课,再去和孙瑶会合,一起吃晚饭。”

莫一鸣一米八几的个头,眉眼非常凌厉,却偏要做一副小猫儿摇尾乞怜的样子,“带上我呗!”

任司徒赶紧让他打住,拎了包起身,绕过办公桌准备去拿挂在门边衣帽架上的外套,“早知道你会这样了,孙瑶已经提前说了,让我不准带上你。”

此时不用回头,就知道莫一鸣已经恢复了那一贯的凌厉到有些吓人的表情,因为他的语气已经低沉到近乎阴沉了,“她真的就那么讨厌我?”

任司徒这才回头看一眼莫一鸣,果然莫一鸣的表情不怎么好。

莫一鸣心理执照拿得比任司徒还要早四年,脾气的自控能力却实在让人不敢恭维,正可谓医人者不能自医。任司徒想了想,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只是叹了口气,“下次吧,这次算是亲人聚会。下次一定带上你,行吗?”

莫一鸣这才缓了缓,来到任司徒面前,把一个小礼盒递给她,“年假出去旅游的时候买的,替我送给她。”

任司徒犹豫了半秒,还是收下了,另一只手从衣帽架上拿下外套,“那我就先走了。”

莫一鸣妥协地点点头。

任司徒边穿外套边走到门边,莫一鸣双手插着裤袋,目光有些寥落,可突然间任司徒又停了下来,直看得莫一鸣一愣。

见她驻足在门边,低着头有些紧张地翻找起口袋来,莫一鸣不由得问:“怎么了?”

任司徒顾不上回头,翻找完了口袋,又开始翻自己的包包,“我钱包好像不见了……”

冬季时分,太阳落得早,此时已经有余晖斜映在了半边天空上,一辆泛着锃亮光泽的黑色轿车载着秦老先生,减速停在了新建成的写字楼外。

秦老先生坐在后座,开始检视自己方才顺手牵羊得来的成果—一只女士钱包。

小徐坐在驾驶座,透过后视镜看着老先生那隐隐的眉开眼笑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老先生数完了钱包里有多少纸币,又开始数有多少张银行卡,就在这时,另一边的车门打开,一个年轻男人面无表情地坐进车里。

男人二十七八岁的模样,一双冷眼亮如寒星,身上却是一套暗色调的西装,坐进车里时大衣已经脱下了,就放在手边,甚至衬衣领口也微微敞开,被窗外的寒冬一映衬,越发显得这身行头单薄。

他身上唯一有点冬天气息的东西就是那双手套,他随后把手套也摘了。他的手指十分修长,不只是手指,连他整个身形都显得十分颀长,本来很宽敞的后座空间,因他那双曲着的长腿,相对地也显得狭窄了。

秦老先生见身旁坐进了这么个人,十分开心,倒是一点也没有要把钱包藏起来的意思,只暂时把钱包放在手边,笑眼看向对方,“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

年轻男人的声音倒是比窗外的寒冬更加料峭,略显冷淡地对小徐说了声:“开车。”

他只说了这么两个字,便打断了秦老先生的话,摆明了不想和老先生有什么交流。秦老先生的表情僵住片刻,默默地一咬牙,索性破罐子破摔,扭头看窗外,也不搭理对方了。

后座的这两个人互相视对方为空气,小徐只能无奈地看一眼,默默地发动车子。

年轻男人低头看自己的文件,秦老先生扭头看窗外千篇一律的景色,车内的气氛十分尴尬,但很快秦老先生就找到了转移注意力的娱乐活动—继续去翻那只顺手牵羊得来的钱包。

“没想到她年纪轻轻的,孩子都这么大了……”秦老先生翻到钱包里的一张照片,不由得自言自语。

照片中的任司徒正抱着个四五岁模样的小孩儿,笑着亲他的脸颊。小孩长得十分可爱,表情却挺酷。

年轻男人闻言,下意识地投来一瞥,只匆匆掠过那张照片,视线便回到了文件上,可突然间,他像是被揪住了痛觉神经似的,蓦然僵住,转瞬间已再度抬起头来,看向那张照片。

秦老先生完全没来得及反应,手里的钱包已经被儿子夺走了,老先生不满地一瞪眼,这就要发难,“你……”但随后看见的这一幕,令他不由得噤了声。

自己的儿子正一脸错愕地看着照片,看着照片里的女人,还有那个表情酷酷的孩子,目光一瞬不瞬,可渐渐地,目光中的错愕被越来越多的失落所淹没。

老先生不由得疑惑唤道:“时钟?”

他这么一唤,时钟这才后知后觉地醒过神来似的,此时的他已没了一把夺过钱包时的冲动,而是恢复了一贯的冷淡,把钱包还给了秦老先生。

仿佛之前的一幕只是老先生的幻觉,时钟重新看起了文件,表情淡漠,身姿也是一贯的两耳不闻窗外事。

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捏着文件边缘的手已经僵硬到指节发白。

任司徒的车停在幼儿园门口的警示黄线外,眼看着一帮孩子蜂拥着走出校门,她的目光也透过挡风玻璃在人头攒动中寻找寻寻的身影。没等她找到寻寻,副驾驶座的车门已经被人打开,面无表情的寻寻坐了进来,把书包往腿上一搁,丢给任司徒两个字:“开车。”

任司徒皱起眉看向这小家伙,没承想这小家伙也皱起眉苦哈哈地回视着任司徒,不等任司徒发问,他已经说了:“我失恋了……”

“什么?”任司徒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毕竟这么个沉重的话题从这张奶声奶气的嘴里说出来,让人一点真实感都没有。

“李睿依把我送给她的铅笔和橡皮全送给了林森。真搞不懂那五个木头有什么好的……”

李睿依这名字,任司徒倒是听他说过一两次,至于那所谓的“五个木头”……

看样子小家伙刚经历了一段幼儿园里的虐恋情深,任司徒到底是该责备他还是安慰他?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揉了揉他的脑袋,“没关系,你会找到更好的。”

小孩子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等任司徒带着他到了餐厅,他的注意力就被菜单上的美食攫住了,坐在餐桌旁开开心心地翻着菜单。

他们之前经常来这家餐厅,寻寻对这里的菜式基本上都清楚,凭一己之力就点好了他自己想吃的东西,这时候他才想起来要问任司徒,“孙瑶什么时候到啊?”

任司徒这时候还在和孙瑶聊着微信,听他这么问,才抬起头来,“有记者一路跟着她的车,等她甩掉了记者就过来。”顿了顿,又纠正他,“要叫孙瑶阿姨知不知道?指名道姓的不礼貌。”

小家伙“哦”了一声算是答应了,可他低着头翻菜单的时候,忍不住小声嗫嚅起来:“可孙瑶让我叫她姐姐,那我到底该叫什么?”

任司徒倒是被他问住了。自己目前未满三十岁,依法还不能收养孩子,寻寻名义上是被任家一个失独的亲戚收养,实际上却一直是任司徒在带孩子,孩子对她从来都是指名道姓地叫,她也从没纠正过他……

任司徒正琢磨着该如何处理这一系列的称谓问题时,包厢的门被人霍地推开,戴着大墨镜的孙瑶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孙瑶一把摘了墨镜,亲昵地揽了揽任司徒的肩,“等得不耐烦了吧?”

任司徒看看手表,“速度不错,十五分钟就甩掉那些记者了,比上次快多了。”

孙瑶朝她笑笑,转眼瞅见了还低着头看菜单的寻寻,眼角都笑得眯了起来,蹬着高跟鞋三步一跨,噔噔噔地就来到了寻寻身边,这就要拥他个满怀,“哎哟宝贝儿,想死你了,来,亲一个!”

寻寻的小肉手赶紧捂住自己的脸蛋,“不!”

任司徒忍俊不禁地看着这一大一小的互动。寻寻的表情十分坚决,看得孙瑶愣了一下,转而又笑着改口道:“那换你亲我?”

寻寻奶声奶气又十分义正词严和坚决地拒绝道:“男女授受不亲。”

孙瑶这回是真的惊讶了,身体稍稍向后仰了一些,就为了好好地上下打量一下寻寻,“哇!你竟然会说这成语,谁教你的?”

寻寻略带得意地保持缄默,孙瑶询问的目光不由得瞥向还在一旁看好戏的任司徒。任司徒连连摆手以证清白,“我怎么可能教他这个?”

接连被同一位异性拒绝两次,这在孙瑶的人生中绝对是破天荒的体验,孙瑶倒也不急,悠悠然地从自己包里拿出几张东西,在寻寻眼前慢吞吞地一晃,“你看这是什么?”

寻寻本来只是无意识地一瞥,突然两眼放光。孙瑶见状,得意地朝任司徒一挑眉梢,同时把自己的脸颊凑向寻寻的嘴边,“签名照和演唱会的票,我都帮你弄到了,你该怎么感谢我?”怕暗示不明显,孙瑶甚至抬手点了点自己的脸。

这回连任司徒都忍不住凑过去看孙瑶手里到底拿着些什么—原来是某位新晋女歌手的签名照和演唱会的票。任司徒可从来没听寻寻提过他喜欢这个女歌手,不由得好奇起这一大一小背着她达成过什么协议。

可下一秒,任司徒就见小家伙恢复了一脸的闷闷不乐,“李睿依跑去跟五个木头玩,不跟我玩了。我才不要把票送给她!”

任司徒这才从孙瑶口中得知,李睿依那小姑娘喜欢这位女歌手,只可惜寻寻要到了签名照和演唱会的票的时候,小姑娘已经跟别人跑了。

在用餐完毕回程的路上,孙瑶一边看着自己隔天的通告表,一边安慰着情场失意的寻寻:“感情的事就是这么变幻莫测的。没什么大不了的,下周末我和任司徒陪你去看演唱会。你要相信,失去你是她的损失。”

寻寻默默地点了点头,但显然对于孙瑶的言论,他是听得一知半解的,万般失落之下还不忘抬头问任司徒:“变幻莫测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很多东西,你都预料不到未来会发生什么变化。”任司徒想了想,怕自己没解释清楚,又打了个比方,“就像本来是晴天,可突然就下起雨来,我们就可以说,天气变幻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