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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云游

我与世界相遇,我自与世界相蚀,我自不辱使命,使我与众生相聚。

——苏格拉底

南普陀路八楼的房间,天亮的时候,见到赤身裸体的小寒,等他穿上衣服,记得晚上早点回家。虽不见牛逼的大海,但是鸟儿叫得真是太吵。

这是厦门沙发主孙哲给我的留言。

和孙哲的初次见面,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小时。早上六点多,有人轻声推开门,我已经醒了。粗略打量了一下,这应该就是沙发主孙哲了。瘦削的身材,略显疲惫的眼神,一看就是刚工作回来。

“睡得还舒服吗?”他微微地笑着,露出一个浅浅的酒窝。

“还不错,你回来好晚。”

“不是好晚,是好早。”

他是西川联系的沙发主,听说他是个在酒吧驻唱的歌手。我一直好奇他们的生活,便过来一睹他的风采。

他是个很随意的人,直接把钥匙给了西川。他一般在夜里两三点的时候回来,没想到今天竟迟了些。

我们就起床开始聊聊天,他似乎很欢迎我这个新朋友的到来,加上我也爱好吉他,他便给我们弹了首《兰州兰州》:

你走的时候没有带走美猴王的画像

说要把他留在花果山之上

行囊里只有空空的酒杯和游戏机

门外金沙般的阳光它撒了一地

再不见风样的少年?

格子衬衫衣角扬起?

从此寂寞了的白塔?

后山今夜悄悄落雨?

为东去的黄河水打上刹那的涟漪?

千里之外的高楼上你彻夜未眠?

兰州?总是在清晨出走?

兰州?夜晚温暖的醉酒?

兰州?淌不完的黄河水向东流?

兰州?东的尽头是海的入口?

兰州喂,兰州哦。

兰州喂,兰州哦。

兰州喂,兰州哦。

嘿,兰州到老。

兰州,总是个苍凉的城市,听得我心都要碎了。

或许,对于一些懂你的人来说,一首歌也就足够了,不需要太多的言语。

看似阳光帅气、洒脱不羁的二十四岁大男孩,在内心竟有如此多的心事,唱得如此悲凉。或许是少有世人能够懂他吧。

自然而然聊到旅行,对于一个漂泊的人,或许他的灵魂是永远在路上的吧。

也许厦门也不过是他的一站,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能在这里停留多久。

从十八岁开始出来,一把吉他,走过拉萨、新疆、兰州、西安、内蒙古,大大小小的酒吧,每到一个地方,不管是做服务员,还是吉他手、调酒师,他都会迅速开始工作,站稳脚跟,但基本不去什么景点玩。而当他想离开的时候,便挥挥衣袖,毫不犹豫,只带着他的吉他。

“其实想想,挺羡慕你们的,去过那么多地方,遇见那么多人。我从来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喝酒,要说去哪儿玩过,还真说不上来几个。”他略带伤感。

“可是你的心更纯粹,比起我们,你才是一场流浪,没有方向。”西川说。

“你接了多少‘沙子’了?按理说,你是不太适合做一个沙发主的。我们住的时候,你总不在家,你回来,我们却要走了。”

“十多个吧。我在沙发客网上备注只接待男生,每个沙发客请我吃一顿素斋就好,如果条件允许的话。你看我房间这些东西,我刚到这里的时候,房间都是空的,慢慢很多沙发客都会寄给我他们不用的东西,然后房间就填成现在这样子了。在这个充斥着娱乐的世界,这些感情或许才是最真的吧。”屋子里有各种各样的书、小家具,甚至那台笔记本电脑都是沙发客送他的。他向我们一件件展示着他的物品。那样子,幸福极了。

其实,他的家境还算不错,也曾有很好的机会去过安稳的生活。可漂泊流浪、爱好自由才是他的天性,他愿意辗转在不同的城市,过着落魄的日子。哪怕清贫不堪,他也愿意给所有需要他帮助的人帮助,而且从来不问身份、年龄,在他眼中,似乎从来不存在坏人。打个电话,只要有床位他就可以接沙发。

他是一个贫穷的人,一无所有。他又是一个富裕的人,拥有全世界。

在分别之后的很长时间内,我对孙哲的印象只是一个单纯、可爱、阳光、有些忧郁、心地善良的大男孩,不想长大,面临很多压力?,但依然淡泊。本以为不会有太多的了解,却没想到,世间的缘分,又让我有幸对这个以前忽视掉的男孩有了更深的认识。

和西川在厦门告别后,西川告诉我,他最近认识了一个很奇怪的出家人。

“出家人?僧人?和尚?”

“对,了悟和尚。”

西川说,那和尚在孙哲那里住过一段时间,背着一把古琴来。他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曾经在普陀山佛学院学法六年,曾是在新闻部门任职的一线记者。

光这番经历,就足以提起我对他的兴趣。后来,我便开始关注了悟的旅行(他称之为“云游”,是唐宋以降,禅宗僧人修行的一种方式,佛门专业术语叫“参学”、“行脚”,只是现在很罕见而已)。

2013年7月初,了悟从佛学院毕业后便一直在路上。出发的时候,他放弃了佛门衣食无忧的优厚的条件,没了衣单费,又拒绝接受信众的供养。只带了五百块钱上路,一路上靠在寺院挂单维持生活,但有时却不得不露宿街头,有一次险些饿晕在路旁。

后来到了厦门南普陀寺,因缘不具足,无法挂单。人生地不熟,没钱没友的他偶然联系到孙哲,没想到孙哲爽快地答应了。孙哲也不管他们只是一面之缘的陌生人,甚至把房间的钥匙交给了他。而他一住就是半个月。

我在思考,二十四岁的沙发主孙哲,他的人格究竟是怎样形成的。

转眼,我在孙哲这里,已住十多天了。因为,住在他这里,实在太舒适了,没有一点拘束(在十天前,我们还完全陌生)。我是一个十分拘谨的人,每到一个地方,不到万不得已,我从来不打扰朋友,更不会去人家的家里住,总感到给人添麻烦。对方越是客气,我越感到别扭。

为什么能在孙哲简陋的小窝里住上这么长时间?因为,我没有感觉到,这是在别人的家里,我想怎样,就怎样。

为何?这就是孙哲的目的。

他希望每个来住的沙发客,都没有“我是客人”、“寄人篱下”的念头。

孙哲自己呢,也不把自己当做房子的主人。

“这个房子,就是大家来,谁来住都是家,谁来都可以住。”孙哲这样说,他也做到了。要知道,这非常不容易。

孙哲凌晨一两点下班,上午需要休息。曾经有个脾气古怪的美国老人住在他这里,每天早上四五点起来,没有礼貌,活动的声音很大。孙哲说:“那时,我如果以主人心态,这是我家,那我就无法睡眠。于是,我就把自己也当做沙发客,就心安了,就睡着了。另外我也劝慰自己:其实还是不困,困极了,什么条件下都能睡着……”

我无法不去思考,孙哲的人格是怎样形成的。

这些天,我也发现,孙哲的经济状况非常窘迫,一贫如洗。这房租八百元,他工资两千多点,而他是8月来的厦门,没拿上两个月工资,却交了5个月的房租。所以,其紧张程度可想而知,需要借钱度日……所以,他也毫不客气地说:请我吃个饭就行,十元的就可以……

今天是周六,孙哲在教两个学生弹吉他,当然是免费教的。之前我和大家介绍过,孙哲说,我就这么一间房子,一张大床(他自己睡地铺),会弹点吉他,就都与人分享了……

我不得不怀疑,孙哲的人格,到底是怎样形成的?

我父亲来电话说:“儿啊,这个孙哲真是太太了不起了,他比你们佛教徒还佛教徒……”

上面的文字,了悟发在了他的微信朋友圈里,这是了悟的真心感受。他说,他甚至开始质问自己的僧格,作为“大慈大悲的出家人”,“观音菩萨的弟子”,在孙哲面前,只有汗颜。了悟说:“接触孙哲,这一定是观音菩萨的点化,他直接影响了我的佛化人生,完善了我的僧格。从这第一点说,孙哲就是观音菩萨的化身!”

不久,孙哲收到一台笔记本电脑,这是一位叫灵想的小师父寄来的。因为灵想法师看了了悟的微信后深受感动。

电脑有点小毛病,需要维修一下,可孙哲身无分文,还时常举债度日,没钱维修。而且,孙哲房间的笔记本电脑自己几乎是不用的,他是留给前来留宿的沙发客们查询线路、上网用的,可以说是公共的电脑。如果电脑不能用,对孙哲倒不会有很大的影响,可对留宿的沙发客就很不方便了。孙哲为此很着急。

得知孙哲的困境,了悟在微信上呼吁善良的人们能给孙哲一些帮助。没想到第二天,就有一个浙江不愿透露姓名的女居士给孙哲的账户上打了五百块钱。还有一位叫金国的贫困大学生,看到微信后,把打工得来的一百元寄给孙哲维修电脑……

爱,开始传递。

我问了悟:“你为什么不接受供养、捐赠,却要让别人去捐赠帮助孙哲,还写下那么一大段的文字?”

了悟说:“参学这一路上,对我触动最大的就是孙哲。佛教讲慈悲心,利益众生。我在寺院里只是度己,可即使我在佛学院学习六年,耳濡目染,研习佛法,可到了孙哲面前还是自愧不如。我时常问自己,自己能把房间的钥匙交给一个陌生人,不去说别人的缺点,自己窘迫到极点还不忘帮助别人而不图回报吗?我想纵然大修行之人,也很难做到,更何况是一个二十四岁的少年。修行是一点点学会慈悲,学会放下,可孙哲天性就是慈悲放下之人。他是活在人世间的菩萨。”

“这个赞誉会不会太高?孙哲也只是一个爱玩、单纯的大男孩。怎么能和菩萨相提并论呢?”

“不会的,菩萨有三十二相,以不同相教化众生,给予众生方便之门。星云大师曾说过‘人间佛教’的理念。只要有菩提心,世上人人皆是菩萨,人人具有慈悲之心,世间处处皆是净土。佛陀也曾说:‘佛是过去人,人是未来佛。’星云大师教导众生:拜观音,求观音,不如自己做观音。孙哲做到了。”

我不由得再次想起了孙哲,那个曾经为我们弹《兰州兰州》的阳光少年。但如今从了悟和尚那里看来,他俨然是菩萨化身。

孙哲的流浪漂泊,在了悟看来,跟他的云游性质相同,一路随心所欲,从来不问下一个地方。喜欢便留下,腻了便离开,从不去期望占有什么,从不妄图去干预改变什么,只是随情随性,随任自由,只是按照万物的本真和自然的面貌发展。自己所做的只是把家留给下一个需要它的人,帮助每一个他力所能及帮助的人。这就是慈悲心,即心即佛。

我不由得重新审视下这个和我年岁相仿的少年,心底流露出无限的愧意和深深的折服。

“那些不理解你、诋毁你的人,怎么办呢?”我问了悟。

“众生皆是菩萨,是佛。可恶可恨之人从来不存在,只有可恶可憎之分别心。人在世间修行,给予你痛苦的便是给予你修行提升的机会。同样,他们也是度人之人,也是佛,是菩萨。”

“那你的父母呢?他们也赞成你出家修行?”

“我的父母很开明,他们觉得人活一世,不在于能为小家创造什么价值,而在于在一个更广阔的天地为芸芸众生做一点点善事,那便是无量功德。他们也都是在家的居士,他们年纪大了,不能像我一样到处云游,可他们时常关注着我,心是和我一起的。”

“为什么不留在寺院,那里才是修行的地方?”

“在寺院里接受着供养,条件优厚,出来是想体验真正人世间的苦难,才能了解作为佛弟子,到底要做什么,众生需要什么,学习观音菩萨救苦救难,才有的放矢,荷担如来家业。”

“现在僧人的生活都是怎么样的?”

“给你介绍下灵想师父吧,他十六岁出家,在寺院长大,他应该体会更深。”

我联系到了灵想小和尚,一个22岁的小师父。可爱,单纯,他读过很多的书,更难能可贵的是,他经常用自己的衣单费买书寄给那些想读却买不起书的学生们,前后已花去上万元。

灵想和尚告诉我:“我和了悟一起考入普陀佛学院,我们一个寮房,生活了四年。毕业,了悟放下就走了。我也马上就和寺院告别,到更广阔的社会上去体验生活。”

“干吗要离开寺院那么好的环境?”我不解地问。

他说:“寺院是很好,可是也存在着各式各样的人,其实和社会上一样。但寺院最大的特点就是安逸,我的岗位特殊,佛门叫‘福报大’,每个月收入万元。可钱来得容易,却总不知道珍惜。我想去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看我到底是适合在哪里。说不定哪天我还会回到原地,可起码,那是我自己真正顺从内心做出的决定。”

“那你到社会上会不会不适应 ?”

“说实话,我读过很多书,看似懂很多道理,可真正要离开的时候还是很害怕,根本不能做到‘心无挂碍,无有恐怖’。只是,我不是像了悟那样去云游四方,也不是像你们一样去旅行,而是去工作,在社会上自力更生。”

“其实不管是旅行,游方还是去工作,都是一条云游之路。接触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用心去发现这个社会的美,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我们不断地成长,这就够了。”我若有所悟。

他给我发来一个大大的笑脸:“你会不会有天也出家?”

我说:“如果有出家的缘,出家倒也无妨。世上的事总是说不清道不明,谁又猜得透命运呢?目前我自己时常看一些佛经,经常聆听佛陀的教诲,也算是自性皈依吧。其实,能在世上去帮助更多人,在家出家又有什么区别呢?世上有像了悟这样有理想的佛门弟子,也有像你这样不谙世事的小和尚,有孙哲这样闪烁着人性光辉的小人物,有我这个普普通通的凡夫俗子。还有更多善良的人们,一起让这个世界更美丽,让我们的生活更精彩,那不是挺好的事?”

“面包和馒头,相对来说,喜欢面包的人肯定多于馒头的。可面包只有那么少,我只希望我能是那个把面包留给世人,自己当啃馒头的小人物便好。世间的浮浮沉沉,我只以一颗小小的心谦卑前行。”

“希望你的生活之路能让你更加淡然,遇见你们,真好。”我微笑着说。

“错了,不是‘生活之路’,而是云游之路。我们都在人生这条路上缓慢地走着,渡己渡人。”

“哈哈。”我们都笑起来,心领神会,“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虽然时光会流逝,可孙哲、了悟、灵想的笑容依然印在我的脑海中,经久不散,那是无言的慈悲,在前行的路上绽放出芬芳的花香。

慈悲不是出于勉强,它是像甘露一样从天上降下尘世,自性流露。它不但给幸福于受施的人,也同样给幸福于施予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