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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病笃(2)

每每在承明殿,他通宵看奏章看得伏案昏睡而去,在半梦半醒中居然会见到苍老的孝武皇帝那个因为惧怕死亡而梦寐长生不老仙术的老人,最终做出了他一生中最为荒唐的错事,他诛杀了自己的女儿,同时逼死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更甚至于……

霍光在这样可怖的梦境中醒来,醒来后他迷迷糊糊的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明白了什么。他也许就快要追寻孝武皇帝于泉下了,但他和当年的武帝一样,异常害怕离开这个人世他这一生也许做过很多错事,但再没有一件能比袒护自己的妻子毒杀皇后更叫他后怕不已的了。

他惶恐着,惧怕着,忐忑不安的将所有的期望成倍的寄托在自己的小女儿身上,但是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当他拖着这副残破衰败的身躯撑到第四年开春时,他终于绝望的发现死亡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他的身边,他再也拖不下去了,而被他寄予了全部希望的小女儿霍成君,在侍奉君王整整三年后却依然一无所出。

他曾为了让外孙女怀上昭帝的子嗣,下令让整个掖庭的宫人不论男女都穿上穷袴,绑上多重腰带,但昭帝最后留给他的只有一抹嘲讽的冷笑。而今,他又想让自己的女儿怀上皇帝的子嗣,但这一次不用他再费尽心机,刘病已对霍成君的宠幸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专房独宠的地步,在整座掖庭,别说其他宫人难以近身,就连那个之前一直被人揣测议论的王婕妤,在这三年里也是稀少召见,更别说御幸宠爱了。

霍夫人爱女心切,除宫里的太医外,她又另外找了许多隐于民间的名医,但无论看多少医者,吃多少补药,全都无济于事。

这一年,霍成君十九岁。

这个年纪之初的许皇后早已孕育了一男一女,而霍成君的肚子却仍是未见任何动静。

也正是这一年的春天,霍光彻底病倒了,而且病情每况愈下,到最后已是药石无救。霍光病重的消息一经传出,皇帝第一个便屈尊莅临博陆侯府来探望霍光,阖府上下顿时又忙得鸡飞狗跳。

虽然忙碌慌乱,但这样的荣耀却让霍府上下每一个人都感到无比的增光添彩。霍成君是陪着刘病已一起回的娘家,霍光一听说帝后都来了,忙不迭要挣扎着从床上起来叩拜,却被刘病已及时拦住了。

躺在床上的霍光面色黯淡无光,神情恹恹,稀疏的眉毛耷拉着,平时睿智冷峻的眼眸此刻也毫无光彩可言。他的鬓发凌乱,鼻翼翕张,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内听来格外的刺耳。

刘病已站在床前细细的审度,终于确信太医所说无误,霍光的气色已尽显油尽灯枯的征兆。

冯殷细心的给皇帝端来一张单人榻,霍光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他气息浑浊的吞吐着一股垂死的异味,“陛下请坐,恕臣……无礼了……”

病已却没有坐在榻上,反紧挨着床边坐了,执起霍光枯槁的右手。那双手的肌肤松弛,黯淡的肤色下跳动着青黑色的血管,五根骨节突棱的手指已经不受主人自主意识的控制,正不住的震颤着。

霍光觉得胸口发闷,胸口过于异常激烈的心跳令他的呼吸更加困难,他张大了嘴,心里郁结着太多太多的忧虑和牵挂。

他想握住皇帝的手,却无奈的发现自己反而被他的手牢牢握住。他无力的瘫靠在软枕上,心里百转千折,他不愿就这样死去,更不愿死去后自己的子孙后代受到任何的伤害眼前这个青年究竟靠不靠得住?

目光穿越过他的肩膀,霍光看到妻子正搂着小女儿在哀伤的啜泣,她还那么年轻,而自己却要死了,自己死后,她的生活又会变成什么样?没了他的庇护,她和这个家还能走多远?

“大将军……”皇帝拉着他的手,眼角挂着泪水,“你可还有什么心愿未了?”

皇帝很伤心,肩膀微微发颤,声音哽咽哀伤。

霍光张了张干裂的嘴唇,皇帝的表现令他一直放心不下的心稍稍得到些宽慰,他直愣愣的盯着刘病已看了许久,内心犹豫着,最终还是决定使出他早就预备好的保命撒手锏:“陛下……臣将不久人世,却始终有一夙愿未了。”

“将军请讲。”

“兄长景桓侯绝嗣无依,臣想从臣的食邑中分出三千户,请陛下封霍山为列侯,使他过继到兄长名下,令景桓侯那一脉的宗祀得以延续。”

他说得很慢,几乎是逐字逐句的在念。心力交瘁的他恍惚回到自己幼年,那时候他还住在平阳县的家里,家境并不富裕,直到有一天父亲到传舍去谒见了某个人,然后霍家突然得了田、宅、奴婢,这样的变化实在令年仅十余岁的他又惊又喜。这之后没多久,他终于见到了那位霍家的恩人那个从未出现在霍氏宗籍中,但却是他的异母哥哥霍去病!

那时年轻的霍去病已是名扬天下的骠骑将军,他的背后拥有一个显赫到惊人的家世他的母亲是皇后卫子夫的姐姐,他是大将军卫青的外甥,是太子刘据的表弟。

正是因为他的关系,霍家得到了财富,而他也因此被这个第一次谋面的哥哥从平阳带到了长安。

记忆中的霍去病永远是那样的神采飞扬,那样的傲气逼人,他是值得骄傲的,因为他拥有了一切令人嫉妒的东西。那简直就是一个踩在云端里的神,而这个神是他霍光的哥哥!

霍光苍老浑浊的眼睛里藏着太多的羡慕,沉浸在回忆中的他浑身发着微小的颤栗。

那个把他从泥淖中拔出来带到云端的神明,却只活到二十四岁!

二十四岁……那时候自己多大?他不可能再回去了,不可能再回到平阳去重新过那平庸无趣的生活,即使没有霍去病的提携,他也要在长安站稳脚跟。霍去病虽然死了,但少了那个万丈夺目的光环站在他身边遮蔽,他这个骠骑将军的弟弟却反而显现出来,陛下开始关注他,而他也终于一步步的爬到了现在的地位!

云端?是的云端!他终于踩在了云端里!现在的他早已超越了那个骄傲飞扬的大司马骠骑将军!

肺里的气息嗬嗬的回转着,他能听到自己心虚般的心跳声,他难受的抓着自己胸前的衣襟。

恍惚中,二十四岁的霍去病正站在他跟前,那个英气逼人的男子脸上不屑与嘲笑的神气并存着,那双漆黑的星眸绽放着冷冷的笑意,薄薄的唇紧抿着,却仿佛正在质问他:“子孟,你还真有心一直惦记着我。”

他吓出一身冷汗,定了定神,眼前没有讥笑鄙视他的霍去病,只有一个正感怀落泪的皇帝这个和卫氏有着一脉血缘的皇帝,今年也正好是二十四岁呢。

那样的眉,那样的眼,那样的唇,多么像是那位过早消失在云端里的人啊。

可他从来没见过那个异母兄长这般哭泣过,从没用这样的神情为他流过泪。

霍光努力振作起来,反手抓住刘病已的手,用力的攥着:“求陛下恩准!”

即使真下了黄泉无颜去面对霍去病,他现在也必须得这样做,骂他薄情寡义也好,骂他忘恩负义也好,骂他自私自利也好,骂什么都不重要,濒临死亡的他只想用尽最后的一点手腕,替霍家的子嗣保留一个转圜的余地。

刘病已慢慢抬起头来,眼角的泪痕宛然,“朕答应你。”

霍光松了口气,这几年一直哽在心上的那块石头稍稍放下。

身旁侍立的霍云露出不情愿的神情,他很不能理解叔祖父作此等安排的目的,此时霍家的荣耀早已是无人能及,为何要再与一个死了很多年,甚至早已绝嗣除国的霍去病扯上关系?

病已用袖角轻轻拭去泪痕,哽咽着说:“万望大将军多多保重!朕改日再来看你!”

他站起身,才刚转身,身后霍光颤抖着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唤:“陛下”

病已停下,侧首。

霍光侧卧在床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张侧脸已看不出任何悲伤的痕迹。霍光心跳得过快,唇色发青,说话直哆嗦:“陛下……切莫忘了答应臣的事。”

“你放心……”他的语气淡淡的,疏冷得叫人心悸,“大将军教导过朕,朕一定会记得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永不相忘”

莫名的,霍光心里直冒寒气,额头冷汗涔涔直下。

视线模糊中,皇帝已经出去了,霍光颤巍巍的喊住皇后:“你……你一定要尽快……尽快生下太……太子……”

利用霍去病的这层血缘关系去打动皇帝,想借此替霍家留下一份血脉的做法并不是最稳妥的保障,真正能庇佑霍家渡过一切劫难的,唯有那个拥有霍氏血脉的太子。

他坚信,霍氏早已强过卫氏许多,所以霍氏是不会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