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纳清荷大刀阔斧地对餐厅的就餐环境进行改造时,赵强急匆匆地回到家中看望父亲。谁也不会想到,像赵老大那样的身体会一下子就躺倒了。就像一棵平日里总能为人们遮风挡雨的一棵大树突然莫明其妙地倒下了。人们都奇怪地议论纷纷。
赵老大的家早就搬到了凤凰小区,这是一个专为拆迁农民建造的一个小区,小区里有专为农民们准备的聊天喝茶的阳光娱乐室,走进这里,你会看到几乎清一色全是中老年农民,他们喝茶的喝茶,聊天的聊天,有的打着麻将,有的打着扑克。室内的空气污染十分严重,因为这些农民虽然有钱了,却也舍不得抽上一点上档次的烟,一种劣质香烟的气味让人嗓子很不舒服。
稍有些手艺或年轻一点的农民都出去找活干了。他们总是会想些办法出去找些干的,而年老体弱的呢,就会在午后暖暖的阳光里,坐在这里消磨上整整一个下午。有几个农民小声地议论着赵老大的病情。
一个脸孔干瘦,个头却很高的老头说,“嗨!听说赵老大的病怪得很。一见人多就心烦,一见广场就晕倒,大夫说现在还没有能治这种病的药。他大儿子正准备接他到北京,去大医院看呢。”
另一个矮胖的小老头神神秘秘地说,“我觉么着,这怕不是病,是鬼捏把他着吧?你没听说有一年村子里打麻雀,他一个人就打死了120只,一定是麻雀精在唠叨着他的魂着吧?”
又一个中等个的农民狠狠地瞪了一眼小老头说,“呸!呸!别瞎说!那年队里号召打麻雀,我看你老兄也没少打吧?”
矮胖的小老头把头一缩,像只乌龟一样不吱声了。
这时,赵强已经回到家里了。一进门,他就扑到赵老大的床前,急切地想知道父亲的病况。可是,只见赵老大双眼紧闭,鼻子里发出一阵阵如雷的鼾声。
赵强悄悄地从屋里退了出来,问大嘴翠,“妈!我爸到底咋了?这些天我忙着呢,如果没什么大问题我就得赶快回去了。”
大嘴翠一听极不高兴,说,“咋?一回来,屁股还没坐下,就嚷嚷着回去,到底这儿是你的家,还是鸿宾楼是你的家。若不是你父亲病了把你叫回来,你怕是连咱家的门朝那边开都忘光了。”
赵强一听,冤枉地说,“妈,我真是忙,没骗你,你不知道,我一天一个人都快忙成两个人了。”
大翠这才缓和了一下口气,“强子,你快坐下,你渴了吧?妈给你端杯水去。”
赵强忙拦住了大嘴翠,“妈,你歇着,我自己来。”
大嘴翠心疼地看着儿子的身影,把多少天攒下的话全忘光了。她想,儿子回来就好了,大儿子在北京工作,小儿子又这么忙,当初要是不怕违反规定,再生一个多好。她一直都想要个闺女。人常说,养儿子是个名声,闺女才是爹妈的贴心小棉袄。她想着,赵强已经端着两杯茶水过来了。他坐在母亲身边,问母亲,“妈!我爸到底咋了?”
大嘴翠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唉!我也说不清,就连大夫也说不清。见了人多头就疼,到了广场就晕倒。那天,我们一块说是到小康广场去转转,谁知,刚往那大广场上一站,我说,老赵,你看,那边不是咱家的那片地吗?话还没说完,他就天晕地旋地摔倒了。哎哟,好半天叫不醒,当时,可把我吓坏了。”
这时,只听里屋有人在叫,“老太婆!快!给我端杯茶。”
赵强却不等母亲站起来,早已端着一杯茶快手快脚地走进屋去了。
赵老大头上蒙一块汗巾,脸上的颜色比黄土地上的泥巴还要黄。他一见是赵强,脸子一横,怒声怒气地说,“是你小子,你小子心里还有这个家?你回来干啥?”
赵强嘻嘻地一笑,“我的爷,你病了,我把手头的工作都推到一边,先来看你。”
赵老大恨恨地说,“我那么重要吗?”
“我的爷!看您说的,您不知道您在我心中有多重要。就是我病了,也不能让您和妈病了呀?”
赵老大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几天来难得的笑容,语气也比刚才缓和了许多,“到底是工作了,说话也不一样了。其实我也没什么病,就是时常有些头晕。歇歇就好了,你如果忙就快忙你的去吧?”
赵强还是未动,他关切地说,“爸,您气色不太好,还是到医院查查吧?”
一听到医院,赵老大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气呼呼地说,“查!查什么?一进医院,二话没说,就他妈的做检查,又是抽血,又是查尿,又是透视,还做了什么他妈的TC,折腾得我头更晕不说,还化了他妈的一大堆钱。最后,那个狗大夫像是挤牙膏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嗯!目前呢!还……不能……确定……这是……一种……什么……病。”
赵老大看着赵强,气呼呼地说:“他妈的不能确定让老子查什么?还让老子花了上千块钱,就得了个“不能确定。骗子!医院里都是骗子,城里人都是骗子。”
赵强一边听,一边忍不住偷偷地笑,他说,“爸!你打击面也太宽了吧!严格说起来,你现在也是城里人。”
赵老大还是气呼呼地说,“哼!狗屁的城里人。俺们还是俺们农村人。你看走在街上那些城里人看俺们的眼神,就不一样。你以为你洗净了两根腿棒子上的泥,住进了商品楼,穿上了城里的衣裳,就变成城里人了,想着去吧!做梦去吧!你骨子里就是农民的种!”
赵老大把脸一拧,转向了墙壁。赵强这才注意到在父亲的枕边放着一个红绸袋子,袋子上绣着一条飞龙,飞龙是用金丝线绣的,绣得活灵活现的。袋子里鼓鼓囊囊地不知装的是什么。
赵强见跟父亲谈不拢,就默默地退了出来。大翠正在做饭。她见赵强从赵老大的屋里出来,就对屋里努了努嘴说,别跟这个老倔货一般见识。你先坐会,饭马上就好。强子啊!我给你炒了你最喜欢吃的烧茄子。
赵强也不坐,就立在伙房里和母亲谈起了心。他关切地问母亲,“妈,你的身体还好吧?你可别像我爸,进了城就有了这怪毛病。”
大嘴翠说,“我好着呢?就是不让养鸡养兔的,我这闲得慌。只好也学学打麻将。”
赵强对大翠说:“妈!这个月发了工资,我给你买一台洗衣机,你和爸辛苦了一辈子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大翠一听连连摆手说:“不要!不要!那东西洗衣服洗不干净,还是手洗好。”
赵强说:“嗳呀!老妈!现在都啥时代了,你还守着个旧观念不变。你看人家城里人,可会保养了。像你这个年纪的女人看起来都像是小媳妇似的。”
大翠连连点着头说:“我知道!我知道!”
赵强又说:“妈!我干脆也给你报个健美操学习班,有空了就跳跳健美操,唱唱歌。”
大翠说:“那对我来说不是小菜一碟吗?还用学吗?”
赵强又问母亲,“妈,我刚才在我爸的屋里见到一个红绸缎袋子,仿佛是宝贝一样放在枕头旁,那是干什么的?”
大嘴翠听了,马上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立即快人快语地说,“咳!那也真是你爸的一个宝贝了,成天搁在枕头旁,像是怕让人抢了似的,一天看到晚,总也看不够。”
赵强更加好奇了,“妈,那里面装的是什么,怎么鼓鼓囊囊的?”
大嘴翠笑了,大声说,“那里面装的是一块足成的黄金,所以你爸总也不放手地拿着。”
赵强更不明白了,他说,“咱们家里那来的黄金?”
大嘴翠笑得更欢实了,“那是咱们家搬家时,我和你爸在咱们家的地里挖的一块土。说到这,大翠的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了,你爸呀!粗心了一辈子,这一回可让我见着了细心了。挖土的时候,在地里东瞧瞧西看看,这才选了一块纯纯的黄土。咱们搬进城里后,他常捧着那个红绸袋子落泪呢?”
赵强心里更奇了,他问母亲,真的吗?
大翠说,“可不是吗,你爸他天天念叨着咱们从前的地,从前的院子呢!他说,住在城里,咱们农民都成了废人了。没有庄稼种,没有柴禾烧,过得没滋没味的,心里都长毛了。唉!年轻人都出去工作了,满眼望去全是些老家伙,让人真腻烦。”
突然,大嘴翠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说,“强子,听说娇娇也在你那个什么鸿宾楼里干哪?”
赵强说,“是啊!娇娇干得很出色呢!”
大嘴翠又说,“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娇娇吗?现在你们都到了一块工作,了解更方便了,你们处得怎么样啊?”
赵强白了母亲一眼,“妈!什么什么怎么样啊!我和她是一个村去的,当然我对她很关照了。我这次回来,娇娇还让我给你和爸带个好呢!”
大嘴翠听了,乐得立即咧开嘴笑了,“这孩子,真懂事。我做梦都想把她娶回家作儿媳妇呢?”
听了这话,赵强却看着锅台,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
大嘴翠又问,“强子,听说你们老板前阵子被坏人打伤了,现在她好了吗?”
谁知大嘴翠这么一问,赵强的心事更重了。他用很迷茫的声音说,“好了。她现在还跟以前一样,每天都上班。”
大嘴翠并没有听出儿子的心事,她正低着头,抱着一个碗口大的茄子,细心地把上面紫色的皮一点一点地往下削。她一边削着,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听说她的丈夫是因功牺牲的,她长得很好看,是吗?”
赵强心不在焉地回答着。
大嘴翠仍自顾自地说:“这个女人可真是太能干了,一个人就能把那么多人指使地团团转。真不简单哪!不过,一个女人的命太强了可不是好事,古人常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嘛!”
赵强依然沉默着。他想,母亲怎么会理解自己的心事呢?可是自己的心事向谁去诉说呢?他一时感到十分郁闷。
吃饭时,大嘴翠一个劲地往赵强的碗里夹菜,直到赵强的碗里的肉和菜都堆成了一座小山,受到冷遇的赵老大气哼哼地说,“你别给他搛菜了行不行?他都二十好几的人了,难道连菜也不会挟了?”
大翠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忙给赵老大的碗里也挟了一大块肉。赵老大这才不吱声了。
吃罢饭,赵强给母亲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又把屋子里的地拖得像镜子一样发亮。这才和父母告别。
吃罢了饭,赵老大呆在屋里郁闷,就又骑个自行车出去了。他身后,大翠大声喊着,“嗨!老家伙!别往人多的地方去啊!也别往广场那边去啊!”
赵老大听着大翠的喊声,心里烦着她,真像个老母鸡,整天叫嘎嘎。他整天不在家里呆,一方面是自己心里憋气得慌,另一方面也是他的迂回战略——避开大翠的唠叨。
赵老大往街上绕了绕,到处都有行人在前面挡着路。赵老大心想,这城里哪儿会人少啊?哪儿人都多得像是乡下人赶集。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地他又绕到了通往以前老宅子的路上。
一路上,所有的风景在赵老大的眼里都像影子一样向身后退去。当他停住车时,竟又站在自己家的老地方。如今这里已全然变了模样,没有了村落,没有了炊烟,没有了鸡鸣狗吠,没有地里扛锄的农人。眼前,是一片平展宽阔的广场,广场的四处都种着花草,场子的中央矗立着一座雕像,三个巨大的环形的东西被一个巨大的地球擎在上面,三个环分别是红、黄、绿的颜色。赵老大心里想,如果不是搬家,他还准备把老房子拆了,再盖一个更大的院子,像北京城里的四合院,正房老两口住,左右厢房一个儿子住一边,院子里还种上几颗枣树,孙子长大了就有鲜枣儿吃了。唉!一切梦想都化作了烟影,自己思谋了几年的事就这样一下子被拆迁给搅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