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不说,等颜儿月信过去,我只用做的可好?”
永和帝十四年六月,天气炎热,江南一带连遭暴雨,北方却是大旱,玄风变得忙碌起来。
我不敢再整日里纠缠他,怕他被繁重的国事累垮了身子,每天都带着浸染等人亲自在小厨房给他熬制汤羹滋补身子。
六月的长安城已如同一只大火炉,整日在凉水里泡着还能热出一身汗来。我怕玄风在勤政殿内中暑,便让婷娟端了凉好的绿豆水和银耳莲子汤给玄风送去。直到远远地看不见婷娟的身影,才又取了几样补身且性温的药材置于膳食中,嘱咐浸染好生看护着,走出小厨房来透气。
我素来怕热,一上午都在小厨房忙碌,身上的衣衫早已湿透,本要差人备汤沐浴,转念一想还是等婷娟回来再洗,索性站在合欢树下纳凉。
远远看见远处百花齐放争奇斗艳,心头一动,便信步向御花园走去。
御花园新修了一个小荷塘,里面种着睡莲,我怕有宫人夜间行走不慎落水,便建议玄风沿路砌了一道矮墙,墙那边种着一整排桃树。
桃花已然开败,玄风本欲命人将桃树尽数拔去,我却舍不得那枝头上结着的青涩小果子,累累果实挂满枝头,看着叫人喜欢,御花园内便有了这特殊的一景。
如今数日不见,这些小果子大了不少,顶端向阳的几个还微微透出可喜的红色,看着令人唇齿生香。
正笑吟吟地看过去,却见一五六岁的小童费力地攀爬上墙头,虽隔着一大截,仍是伸长了手臂想要摘下一颗果子。
猛地愣怔在原地,我的笑容在脸上僵住了,这一幕何其熟悉,竟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恍惚间似乎有什么滑过脑海,却终未捕捉住。
老了,记性竟越来越差,自嘲地笑着走过去,想要看是谁家的孩子这般大胆。尚未开口,却见那小童身子一晃,竟直挺挺地从墙头栽了下来。
我登时吓出一声冷汗,想都没想飞奔几步伸手便将小童接入了怀中。
这小童并不重,但下坠的力道还是让我一时站立不稳跌坐在了地上。我下意识地将小童护在怀里,自己却摔了个四脚朝天。
狼狈地看向他,却见他正瞪着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瞧我,满脸都是惊诧和好奇。
许久,我才抱着他站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笑问:“你是谁家的孩子?如何在这里摘桃?你爹爹娘亲呢?”
小童眨巴眨巴大眼睛,突然冲我咧嘴一笑,大喊道:“爹爹!谁说皇祖母吓人?皇祖母原来是仙女呢!”
我张大嘴巴看着他,皇祖母?他在叫我吗?我何时冒出来这么大个孙儿?
直至远处一道青色身影奔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高呼“参见母后”,我才意识到自己遇见了何人。
看着面前这个与玄风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年轻男子,我的心异常柔软。
“你就是麟儿吧?这孩子是悦么?”
“启禀母后,此乃犬子悦。惊了母后圣驾,儿臣罪该万死!”麟儿虽有些惊慌,却气度不凡不卑不亢。
我呵呵笑起来,无视麟儿的戒备和匆忙赶来跪了满地惊慌失措的奴才,眉眼弯弯地看向跪倒躲在麟儿身后的悦,冲他招招手道:“悦,过来,皇祖母喜欢你呢!”
麟儿的脸上显出一丝惊愕,眸中似有不敢置信,但仍对悦说:“快去,让皇祖母看看你!”
悦也不认生,咧嘴一笑,露出两颗漂亮的小虎牙,冲我伸出脏乎乎的小手,一头便扎进了我怀里,笑道:“皇祖母身上好香呢,比娘亲身上还要香,悦晚上要和皇祖母睡!”
麟儿的面色大变,猛地呵斥道:“放肆!还不赶紧退下!”立时便有嬷嬷上前欲抱走悦。
悦十分委屈,抱住我的腿不愿松手,长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儿,嘴里直嚷:“悦喜欢皇祖母,悦不走,悦喜欢皇祖母!”
我嗔怪地瞪了麟儿一眼,柔声道:“你莫要如此严厉,仔细吓坏了他!”
说罢,我弯下腰蹲在悦的面前,顺手从腰间取下一块玉佩系在悦的腰上,“悦乖!皇祖母也喜欢你,今日这块玉佩皇祖母送给悦,若是悦日后想念皇祖母了,随时都可以让爹爹带你来看皇祖母。皇祖母的寝宫里有好吃的点心,你先随嬷嬷前去品尝等候皇祖母可好?”
悦便回头望向麟儿,但见麟儿冲他点头,这才高高兴兴地随了嬷嬷去。
待悦走远了,我遣退宫人们,对麟儿说:“你可愿随我走走?”
麟儿皱皱眉,半响才点头道:“但凭母后吩咐!”
我与麟儿并肩而行,他身材高大,与玄风一般修长挺拔,白皙的俊脸上冷冰冰的没有一丝表情,全身却透出一股浓郁的戒备。
真像,他与玄风真像,连表情都如出一辙。倘若我给玄风生个儿子,是不是也会有着这么一张千年不变的寒冰脸?
“你恨我?”
麟儿身子一震,咚地一声跪下,“儿臣岂敢,母后玩笑了!”
我虚扶一把让他起来,唇角微挑道:“我只长你三岁,无人时不必行这些虚礼。”
他不解地看向我,却点了点头。
“麟儿?你可愿后唐社稷永葆,江山永固?”
他的眉毛挑了挑,依旧没有出声。
我又道:“自十年前后唐消灭倭寇一国与西蜀国邦交,周边其余诸国便再不敢轻易来犯,后唐百姓才得以安居乐业。然昆仑族和匈奴族却始终不死心,所以你四皇叔廉亲王才常年驻守寒城。你可知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
麟儿警惕地扫了扫四周,脸上的戒备终于换成了忧虑和不甘。
“母后明鉴,那昆仑一族狼子野心,当年寒城一战便相助倭寇。如今虽与后唐互不相犯,但却始终虎视眈眈。后唐只有更加强大,才能永保百姓衣食无忧。”
我点点头,“皇上素来称赞你聪慧好学宅心仁厚,你当真不负他望!”
“父皇他果真提过我?”麟儿的面上划过一丝惊喜,竟将俊朗的面容衬得耀眼无比。
“这世上哪有父亲不疼爱自己的孩子?你父皇虽是皇上,却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坦诚地看向他,“我知你心中对我颇有怨恨,但麟儿,今日你父皇召你和悦进宫,便是想化解多年来的冷漠,你可愿与他冰释前嫌?”
麟儿微张着嘴,看着我的目光如炬,仿佛要透过我的眼睛看进我的内心。许久,他才低声道:“难怪父皇对你情有独钟,竟是如此至纯至善之人!”
我摇摇头,“是否至纯至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深爱你父皇,只要他开心,我就会觉得幸福。所以麟儿,我愿助你赴寒城安邦定国!”
他猛地瞪大眼睛,“你竟知道?”
看着他的吃惊,我淡淡地笑了,“自古男儿志在四方,你父皇乃千古明君,虎父岂有犬子?你明珠蒙尘那么多年,如今,是该让你放开拳脚施展抱负了!”
他脱口道:“颜姨?难道你就不怕有朝一日我重蹈母亲的覆辙举兵谋反么?”
我皱皱眉,这声颜姨他唤得十分顺口,而我听着亦不别扭,竟像是上辈子就被他如此相称过一般。
“那又如何?”我深深地凝视他,“这天下本就是你李家的,你是玄风唯一的儿子,便是你得了天下又有何不可?难道你认为我有反对的理由吗?”
是的,我和玄风没有儿子,如果我们有儿子,我和玄风也会落入世俗,即便有再多的艰难险阻,我们也会扶持自己的儿子登上皇位,但我们没有,因此,我不在乎。
今日今时,我反倒有些庆幸我与玄风没有孩子,所以不用纠缠在这权力争斗中浮浮沉沉。
麟儿一个趔趄,险些跌倒,我急忙扶住他。
他低头看我,目光深如大海,口中喃喃道:“竟是如此,竟是如此!”
心头一慌,我松开他问:“麟儿?你还好吗?”
“颜姨?颜姨?”他反手握住我,目光急切,“你当真愿意助我?”
我松了口气,笑道:“为何不可?保家卫国本就是男儿本色,难不成要让我一后宫女子去拼上这把老骨头?待他日你功成名就,我再说服你父皇立你为储便是。”
“不用!”似乎察觉出自己的唐突,麟儿猛地放开我,面上已恢复一派冷清,“我赴边关乃为定国安邦,并非觊觎皇权。倘若母后以此为交易来换取父皇百年平安,只当从未见过麟儿便是。”
这孩子竟敏感至此,聪慧至此,我只流露出些许意图,他便洞悉了我的用心。
碰了个软钉子,我面子有些过不去,遂讪笑着替自己解围:“是我不好,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心里着实有些抱怨玄风,怎地生出个如此别扭自傲的儿子来,与他一模一样,实在不讨人喜欢,却又让人心疼得紧。
许是我的紧张和尴尬让麟儿放松下来,他竟挑起唇角,露出一抹绝世芳华的笑容来。
“惊到颜姨是麟儿不好,颜姨莫要与我一般见识!”似乎很满足于我的不安,麟儿的笑容逐渐放大,朗声道:“颜姨的心麟儿懂了,但麟儿的心颜姨未必懂。颜姨尽管放心,终此一生,麟儿都不会做出让您和父皇伤心失望的事。”
“这是承诺吗?”我脱口问道:“麟儿你真的不怪我和你父皇吗?”
“真性情如此,你与父皇何罪之有?”
这孩子,他竟如此了解我。果真是造化弄人,倘若当初先皇后不做那画蛇添足之劳,何至于埋没了如此一个青年才俊?如果麟儿登基称帝,只怕也是个不输于玄风的旷世明君吧?
冲我行了个礼,麟儿告辞,走出几步却又回转身来冲我笑道:“颜姨可否也给麟儿一个承诺?”
“如何?”
“颜姨可否答应麟儿,将来无论发生何事,此生颜姨都会陪伴在父皇身边,不离不弃?”
“呵呵!”我笑了,“真是孩子话!”
“那我就放心了!”转身,他大步离去。
看着麟儿清俊挺拔的身影在视线中越来越远,我感到一阵轻松。帝王之家最是无情,然而玄风却有这般有情有义令人骄傲的儿子,何其幸哉?
午膳我让婷娟送去勤政殿以免玄风来回奔波,我简单地用了些粥,沐浴过后便懒懒地歪在榻上午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