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青王携带安青王府一干男丁列队在玄武门前迎我,在他身边,马背上一身黑色铠甲的却是玄正,而并非黄袍加身的李玄风。
放眼望去一千黑甲军在他们身后排列整齐,黑压压地一大片,无端带给人沉重的压力。
我不由往身后靠了靠,玄华仿若洞悉了我的不安,双手握紧缰绳,紧紧揽我在怀。
行得众人面前,玄华刚抱着我跃下马背,安青王便扑将上来,一把抱住我老泪纵横哭喊道:“女儿,我可怜的女儿,总算让老夫在有生之年见到你了!”
这话说得好生奇怪,倒像是安青王以前从未见过我似的。
我见安青王的痛哭流涕不像是装出来的,倒好像是由心而发一般,心下无比忐忑,劝慰不是,不劝慰亦不是。
莫不是安青王老眼昏花认错人了,还是我的金针疗法只治好了他的不言不行之症,却让他变成了痴傻的老头儿?
且不说我五岁前在军中时常与安青王见面,后来被他认为义女更是每日承欢膝下,哪怕十二岁那年被送往二皇子府学习规矩礼仪后,也总会寻了机会去看他。便是他的年老顽症亦是我一手治好的。我与安青王虽有三年未见,但他也不该说出这样莫名其妙的话来。
我和玄华心知有异,双双蹙起眉头看向玄正。
玄正尚未开口,安青国却笑着上前抢话道:“九妹妹流落民间多年还不知道吧?你原是爹爹的亲生女儿。若不是此番皇恩浩荡,定南侯和特使大人寻到你将你送回,爹爹有生之年只怕再也见不到九妹妹了。”
九妹妹?什么九妹妹?我明明是安青王府的七小姐安青颜,安青国自幼便唤我七妹妹的,怎地突然就变成了九妹妹?
玄华显然也对这一变故始料不及,然而他却比我冷静,见我面有不耐,张口便要发怒,忙握住我的手,轻声在我耳边道:“颜儿?稍安勿躁!”
他的这声颜儿刚刚唤完,安青国眉头一挑,又继续道:“定南侯也觉得我这九妹妹与多年前的七妹妹颜妃娘娘甚是相像吧?家父当日说起我还不信,现在想来,才知道为何爹爹当年会将那战场遗孤带回来抚养,却原来她真的是九妹妹的影子,竟和九妹妹长得一模一样。倘若七妹妹还活在人世,得知爹爹有这么一颗沧海遗珠失落在民间,定会和我一般喜爱九妹妹。只可惜七妹妹她,唉,不说也罢!”
叹着气,丝毫无视我和玄华面色均变,安青国又道:“定南侯此番送九妹妹回来当真辛苦,怎地不见夫人善勇将军?听说夫人是后唐的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让人好不敬仰。皇上还说等他日定南侯携善勇将军回朝,要钦赐善勇将军为定南侯王妃,与韩国夫人平起平坐,共同执掌定南侯府哪!说起来我还当唤定南侯一声三妹夫,这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今日三妹夫如此相助我安青王府寻回亲人,有朝一日,三妹夫定要让我等见识一下善勇将军的英姿,我便也就又能多出位妹妹疼惜。”
安青国的这番话竟是在众人面前抬出三姐,将我和玄华的关系撇得一干二净,明明七妹妹、九妹妹和善勇将军是同一个人,却偏偏被他说得有板有眼,让人无可反驳。
此等情形,玄华能够隐忍,我却不能。我和他早就做好了生死相随的准备,死有何惧?
李玄风使出这么一出李代桃僵的计谋,能糊弄住不明就里之人,能让玄华忌惮不发,却控制不了我。
我不信这世上的人全是瞎子,因着李玄风的一面之词便能堵住悠悠之口。
打断安青国的自说自话,我怒道:“安青国!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今日安青王府一干男丁皆在此,安青王也在此,我便把话说清楚了,以免你们人人都来算计我夫妇二人。我,其实就是……”
我的话尚未说完,便觉后背上一麻,竟再也说不出话来,身体亦僵硬着无法动弹。而原本尚有两步距离的玄正不知何时已站在我身边,此刻,我竟是靠在他的怀里。
我知道自己被玄正点了哑穴,心中懊恼不已。我不会武功,身手缓慢,但玄华和广善却是一顶一的高手。玄正虽然身手不凡,但若要在玄华和广善面前堂而皇之地将我夺走也非易事。可是,眼见着我身陷玄正怀中,广善已睚眦欲裂,玄华却只是红着一双眼看着我,一言不发。
你这该死的哑巴,被点了哑穴之人是我又不是你,你倒是说呀?将我的身份,将我们的关系公之于众啊?
我心中不知将玄华诅咒了多少遍,却听他冷冷地冒出来一句:“三弟,皇兄呢?我要见皇兄!”
是啊,在这里浪费口舌有何用?我们去见李玄风,只要见到了李玄风,我和玄华自会向他讨要公道。
然而,玄华说什么?他说“我要见皇兄”,而不是“我们要见皇兄”?他难道这么快就妥协了吗?他不要我与他并肩作战同进共退了吗?
阳光下,有什么晃痛了我的眼,放眼处,安青王身后的一千黑甲军正手举弯弓利箭对着我。
脑海中猛地乍响,玄正和安青王竟是有备而来。
李玄风早就不信任来福和他带走的那五百黑甲军了吧?所以安青王府一众男丁和玄正才会铠甲在身军容整齐地迎接我们。他们携这一千黑甲军前来,哪里是迎接我们的,根本就是来缉拿我和玄华的。
难怪玄华和广善不敢动手,难怪他们一直在隐忍,只怕他们一动手,我便会被乱箭射成刺猬吧?
亏我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只要脱口大骂解释清楚便能让李玄风知难而退,岂料我这可笑的想法根本就无人理睬,我说出来的真相听在众人耳朵里也会是疯话吧?
李玄风布下这天罗地网,一心只等着我和玄华乖乖束手就擒,只怕连他自己和玄正都没想到他们兵戎等候,我和玄华却真的会手无寸铁地归来吧?
如此真心交付,却换来多么荒唐可笑的顾虑和忌惮?玄华,你错了,你错了啊!你说你相信他,相信他还是你的好大哥。可是,他不是,他早已不是以前那个面冷心热的李玄风了。
如今的李玄风,早已变成了冷血无情高高在上的帝王,他想要什么只管拿来便是,连玄正他都能加以利用,更何况是你我呢?
心中发出冷笑,却没有丁点声音,只有泪水顺着眼角滚滚落下。
玄华犹如被火烫了一般,倏地伸出手来想要抱住我,却被玄正搂了我轻易躲过。
“二哥逾越了!”
玄华的双手僵在半空中,不解地看着玄正,问:“三弟?”
玄正的眸中滑过一抹不易察觉的伤痛,冷声道:“多谢二哥将我未过门的妻子送回,以后,颜儿的事,便不劳二哥费心了!”
玄正未过门的妻子?是谁?是我吗?我像不认识一般从余光中打量玄正。
与玄正相识多年,他何时唤过我颜儿?以往皆是青颜青颜地叫我,今日这一声颜儿,听起来像是在唤我,我却听出其中隐含着的陌生。
玄正不敢与我的目光相接,身子往后缩了缩,让我更加牢固地靠在他怀里。他的怀抱一如从前那般温暖,却有着我不熟悉的僵硬。
他不是我认识的李玄正,不是我所熟悉的那个知己,他是个我不认得的陌生人。
一时间沉默下来,空气中弥漫着死寂和杀意。玄华不说话,玄正亦不作答,只是相互死死地盯着对方,像是要用这无情的眼神杀死对方,将在寒城浴血奋战把酒言欢的惺惺相惜之谊,将兄弟手足相互扶持的骨肉亲情全部斩断。
安青王轻轻地咳嗽两声,安青国立时会意,再次笑着上前,却是踱至玄华身边,捉了玄华的手故作亲热道:“三妹夫还不知道吧!爹爹说七妹妹虽是九妹妹的影子,但这些年来,一直是七妹妹在身边承欢膝下,虽说她迷惑先帝,却也不是罪大恶极之人。如今她人不在了,我们实不应该忘记她。因此,爹爹已经递了折子给皇上,请求皇上给九妹妹赐名为安颜儿,将九妹妹指婚给魏武侯为妃呢!这般多好,以后咱们可是亲上加亲,三妹夫和九妹夫本就是亲兄弟,又都娶了我安青王府的小姐……”
嗡地一声,我的脑袋炸响开来。再也听不见其他,只觉眼前发黑,身子一软,便彻底瘫在了玄正的怀里。
仿佛在梦里听见玄华正在唤我,“颜儿?颜儿?”
那一声声轻唤,饱含着多少不甘与心疼,溢满了无奈和酸楚。
“玄华!”我大叫着想坐起身,却觉浑身乏力,连自己拼尽力气喊出的这声玄华也如同蚊吟般听不真切。
一只大手伸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让我立时便找到了依附。
这只手如此熟悉,温暖修长,掌中有些许微微粗糙的茧子,却那般叫人安心。下意识地挑起唇角,这是无数次握住我,怜惜我,宠溺我的那只手,是玄华的手。
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我颤抖着用尽全力将这只手贴在自己脸上,轻声抽泣道:“玄华,带我走,随便去哪里都可以,我是你的妻子,我要给你生好多好多孩儿,我要和你指点江山笑傲江湖,我不要嫁给玄正,不要做魏武侯妃……”
我的声音里带着无尽的不甘和委屈,愈渐嘶哑,低不可闻。然而,那只大手却猛地僵住了,任凭我如何抚摸揉捏再也柔软不下来,竟还有了挣脱开来离我而去之意。
玄华?玄华?你怎么了?我说错了吗?我惹你生气了吗?以往总是你迁就我,现在,我愿意在你面前低头认错,愿意迁就于你,只求你不要留我一人,不要弃我而去好吗?
睁开双眼,入目的是一双熟悉的,满含心疼伤痛的眼,却不是我所期盼的。
心头顿凉,玄正?原来是玄正,在我身边守护我的人不是玄华,是玄正,我拼命握住的这只大手亦是玄正。就像以往无数次我历尽艰难醒来时一样,我看见的依然是玄正。
只是,我的玄华呢?玄华在哪里?
玄武门前的那一幕如同饕餮般蚕食着我的心,永不停歇。
虚弱地冲玄正咧嘴笑笑,我说:“玄正?我做了个噩梦,这个梦不好,我不喜欢,我要重新睡着,重新做个好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