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华凤目如星,痴痴望着我,似完全猜透我的心思,唇角微挑,挪揄我道:“都是打算做娘亲的人了,怎地还跟孩子一样多愁善感?”说话间,修长的手指已轻刮上我的鼻梁,却在触及我的面颊时停留在我脸上久久舍不得取下。
我将他的大手贴在脸上,反握住颤声问他:“玄华?你与我在一起,后悔吗?”
他柔声反问:“为何要后悔?”
“如若你不来找我,眼下,你可能就是……”
他的手指似有若无地在我唇上一点,轻笑道:“过去的事,休要再提,与你一起在寒城的日子,是我这一生最开心的日子,我,心甘情愿!”
沉默良久,我定下心神,咬牙道:“玄华?若是你想,我可以……”
他呵呵笑着打断我道:“为何还要想?难道我们做一对神仙眷侣不好么?”
我脱口道:“好!可是我怕皇上他不会放过你!”
他的身子僵了僵,像是下定决心一般,低声道:“无妨!连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皇兄是个好皇帝,他不会愿意看见百姓再度陷入战祸,我亦不愿。都是李家社稷,又何必在乎天下归谁?即便他真的容不下我,能在寒城与你成为夫妻,我也无怨无悔!”
便是他这句无怨无悔让我再也无话可说,除了抱紧他,给予他更多的温暖,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我只能默默在心中祈祷,但愿李玄风和玄华一样能够抛弃前嫌,为了黎民百姓社稷苍生,压下一己私欲。
十二月二十,冬至,永和帝身边的侍卫总管来福突然带着五百黑甲军轻骑悄无声息地抵达寒城定南侯府,同时带来了永和帝的一道密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定南侯李玄华远在寒城治军不严,拥兵自重,朝中多有大臣上书弹劾,现着定南侯携夫人善勇将军蓝焰随特使来福秘密返回长安自省,不得有误,钦此!”
我的心如同坠入千年寒冰,瞬间便冷至极点。
玄华却像没事人儿一般,泰然置之,接旨向来福问安之后,便遣我去后室收拾东西。
来福面上似有惋惜之色,无法谢绝玄华为他接风的好意,一面与玄华把酒言欢,一面却命所率五百黑甲军将定南侯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瞧这阵势,便知李玄风已对玄华起了疑心,万分懊恼,直后悔自己一个月前便对李玄风起疑,却不曾防范,如今便要让我夫妻二人沦落为鱼肉任人宰割。
是夜,玄华因饮了酒早早睡下,我悄悄起身,前往来福所住西厢房。
来福见我前来面色无异,似乎早已料到今夜我会前来一般,竟向我行了一礼,道:“善勇将军请坐,本特使已等候多时了。”
我冲他点点头,坦然落座。
他正色道:“皇上要我给善勇将军带句话,不知善勇将军可容本特使言明。”
我道:“皇上有何话带给我,特使大人但讲无妨!”
来福微微一笑,自怀中摸出一支金步摇递给我,“皇上只是吩咐奴才问七小姐一句话,可还记得当年大将军府中的许诺?”
我心头一凉,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当初玄正从海上救回我带我一路游历西蜀国各地,最后来到寒城。我和玄正本欲做一对神仙眷侣远离俗世纷争,然而,兄弟之义大于我与玄正的知己之情,他最终选择弃我于寒城不顾,随李玄风返回长安共同领罪去了。
那日,我为了挽救玄正的性命,亦为了避免玄华坠入万劫不复之地,只好独身前往大将军府求见时为太子的李玄风。
与虎谋皮从来都是有代价的,我献计献毒于李玄风,逼他谋害轩辕帝取而代之,他也向我提出了一个不容反驳的要求。
临出门之际,李玄风唤住我,道:“颜儿!我答应为了你,为了二弟和三弟谋害父皇铤而走险,可是你也必须答应我一个要求以做交换。”
我的心突突直跳,明知他要提出什么要求,却只咬牙道:“你的要求我允了,待他日你功成名就,我便会兑现自己的诺言。”
李玄风颇为惊诧,却不言明,只是问:“你不后悔吗?”
我心头惊涛骇浪,一时间,玄华对我的种种欺骗,玄正在我和李玄风之间的难以取舍皆浮现出来。
哀大莫过于心死,玄华负我在先,玄正弃我在后,我已是人人视之为敝履之人,又何必在乎?不过是副臭皮囊而已,给了谁原都是一样的。
遂咬牙点头,“不悔!”
李玄风大笑,“当日这支金步摇竟成我的心结,如今,我得偿所愿,还望颜儿不要忘记今日所说,这支金步摇便是你我的见证。”
耳边有金玉碰撞发出的悦耳声,我知是因李玄风心潮激动手中金步摇所发,不敢回头,只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迈向门外。
跨过门槛时,眼前一黑,险些跌倒下去,李玄风在身后一托,无限伤感地轻声道:“这般让你心痛吗?如若你不情愿,便当我没说。可是,颜儿,我的心……”
我逃也似地离开了大将军府,李玄风又说了些什么,我一句也不曾听见,心中皆是他最后那句如若你不情愿,便当我没说。
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小女人,没有信誉,亦不坚定。我不爱李玄风,从不曾爱过。无论他以往是否帮过我,是否也在暗中护着我,我始终没有爱过他。从他将我幽禁在艾月轩中饱受大戟之毒时起,我心中对他存有的便只有恐惧和敬畏。这样一个冷酷之人,即便面冷心热,即便他也疼我怜我,但他对我更多的却是明目张胆的算计和利用。
我宁可沉溺在玄华虚伪假意的温柔中,也不愿面对李玄风这种坦诚的算计和利用。我只是一个想要怜惜和爱护的小女人罢了,我没有那般强大的意志支撑我去面对他的算计,我宁可自欺欺人地迷恋玄华,就算是饮鸩止渴,我也会选择甘甜的毒药,不想喝下苦涩的良药。
他日李玄风登上龙椅宝座,他便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后宫三千佳丽,他如此面冷心冷之人如何会善待与我?即便他对我情有独钟,我不爱他,难道还能奢望他只此一生集三千宠爱在我一身吗?
我不愿,亦不能,不爱便是不爱,我撒过的谎又岂止这一次?再骗李玄风一次又待如何?
多少次与玄华纠缠挣扎,都因为那一日的交易,那不负责任的许诺让我退缩。我逃跑过,努力过。然,李玄风的那句不情愿便当没说,让我最终摒弃前嫌,屈服在了玄华的温柔之下。
我爱玄华,对他给我种下的噬心情蛊甘之若饴。可我怕了,怕他再次背叛,所以我蒙住自己的眼睛,只想躲在自己的幻想之中。
玄华便陪着我幻想,陪着我沉寂,只为了安我的心,只为了赎他以往的罪过。
我幻想李玄风会忘记我,忘记拱手让权的玄华,忘记当日的金步摇之约。然而,来福递到我手里的金步摇却残酷地提醒着我,梦醒了,梦醒了。
像被毒蛇咬了一般,金步摇从我手中跌在地上,蝶恋花上镶嵌的一块翠玉磕落下来,细若发丝的蝶须折断了一根。
来福惊呼着将金步摇拾起,小心翼翼地将摔坏了翠玉蝶须的金步摇用丝帕裹好,怒视我道:“看来皇上所言不虚,七小姐果然是想赖账!”
“赖账?”我柳眉竖挑,讥讽道:“特使大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说赖账,要赖账的人只怕是皇上,而并非我!”
来福气急,指着我道:“你?你……”
我一叠声道:“当初在大将军府,皇上对我说,若你不情愿,便当我没说。如今,我已是定南侯之妻,皇上亲赐的善勇将军,享朝廷三品俸禄,岂能再遵守当初的金步摇之约?更何况皇上有言在先,不欲强迫与我,特使大人今日前来,难道竟是皇上出尔反尔么?”
听我这般强词夺理,来福虽气急败坏,却无言反驳,只愤愤将摔坏的金步摇收入怀中,扭过头去不再理我。
这番话发泄出来,我心中却有些后怕。今晚,我来求见来福,并非为了逞一时口舌之利,更何况来福又不是李玄风,我与他说这些又有何用?
当下后悔不已,声音便不由自主放软下来,我道:“来福?自古以来好马不配二鞍好女不侍二夫,难道你就真的忍心看皇上如此作贱于我吗?”
来福的手抖了抖,终于回过头来,看着我道:“七小姐?难道你忘了当年定南侯是如何待你的吗?忘记了那些在宫里的日子吗?忘了你被定南侯夫妇陷害算计时,是谁向你屡次伸出援手救你于危难之中吗?你怎能嫁于定南侯为妻?他,实是个不可信的伪君子啊!”
“来福!”我站起身厉声道:“不许你辱骂我夫君!”
见来福面有怒色,却憋红了脸不说话,我知他亦后悔说出这番话,遂叹了口气重新坐下,“来福?我承认以前玄华的确负过我,然而,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这两年,我与他在寒城并肩作战日夜相守,将他看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透彻。他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野心勃勃的贤亲王了,难道他身先士卒拥政爱民之举,你们都看不到吗?倘若没有他,倭寇何以能灭?没有他,西蜀国又何来臣服,皇上岂能高枕无忧?便是皇上,也不能抹杀他的功绩不是吗?来福?皇上对我的帮助,我感恩在心,这一生一世都不会作难与他。在宫里那些日子,你时常照拂于我,虽说你是因皇上授意而为,但我却一直将你视作自己的兄长,我知你是真心爱护于我的,你能不能在皇上面前替玄华和我美言几句?让皇上放过玄华,放过我,只要他准我们夫妻在一起,这一生一世,玄华必不会与他为敌,哪怕将我们贬为庶民,我们亦不会有任何怨言。皇上已得天下,后宫佳丽三千,何苦非要逼迫我这早已为人妻之人?来福?你是皇上身边儿的人,你帮帮我,帮帮玄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