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制模。用干透了的楠木或杉木,按照炮体样式,制成炮模。炮模的两头长出一尺多,做成轴头,轴头上加铁转棍,然后将炮模安置于旋架之上,以便旋转上泥。炮模做成后,再将炮耳、炮箍、花头字样的模子安装上去,并且用细罗过的煤灰把炮模均匀地涂刷一层,干了以后再用上好胶黄泥和筛过的细沙,二八相掺,调合成泥,并抖开羊毛,掺入泥中,和匀后作“经”。待泥调好之后,将它涂糊在炮模上,然后将转棍转动,用圆口木荡板,蘸水荡平候干。待干后,照前法再上泥。待上泥到一定厚度后,用粗条铁线,从炮模的头部密缠至尾部,缠完后照先前的办法再上泥。等上到即将达到要求的厚度时,用指头大的铁条,比照炮模的长短,长的多用,短的少用,均匀地摆放在炮模上作骨架。随后用一寸宽、五分厚的铁箍,从炮模头部至尾部,均匀地箍在铁条之外。然后再上泥,上完荡匀。等彻底干透后,再将木芯取出,把炭火放入泥模内,烧干泥模,同时将炮耳、炮箍及花头字样等件烧化成灰。等冷却后,扫出灰渣,把木模底安放好,再安尾珠。然后再上泥,干了以后,取出木炮模底,再用炭火烧化尾珠,完全冷却后,等着下窑铸造。与此同时,用铁打制成模心,长短和火炮内径长度相等,大小为火炮内径的一半,也同样上好泥晾干待用。因眼下已值冬季,要想取干透了的楠木和杉木十分困难,黑山中倒是有不少杉木,却均是苍翠潮湿的。我想到当年玄正为了给玄聪在大冬天种出新鲜的橘子来所使用的催地法,便派人挖了个地窖,日夜在下面烘烤,将杉木置于地窖上,这般烘烤十日,潮湿青翠的杉木终于变成了干木。
制模完成之后我们开始安放炮模和模心。此炮模造出来重约千斤,炮心亦十分笨重。必须先将炮模放好,再把模心安装在炮模里,将下口塞紧,四周用干土垫好才行。为此,玄华几乎调动了寒城大营三分之一的兵力助阵,我们才将炮模和模心装好。接下来便是将生铁铸成熟铁,这件事穆青山做过,手下的兄弟们也都熟悉,因此,在我们烘烤杉木的同时,穆青山已率人开始炼制熟铁,待制模、安放炮模和模心做好之时,熟铁也炼制完成。这些都准备充分之后,便是化铁浇注。将熟铁放入预先砌好的灶池形化铁浇注炉内,用大火将熟铁尽数催化成汁,等铁汁全部化清,如油如水,上面冒起金花绿焰之时,便引出铁汁,渐渐放入模内,等注满木模,就算浇铸完毕。之后是起心。将火炮铸成三日内,将模心摇松,到第五日,将模心取出,第八日将土挖开,把火炮放倒,两头垫起两尺来高,把模子上的泥打去,扫干净,炮身便算铸好了。
至此,火炮基本完成,我们做的每一步穆远峰都要亲自察看,一丝不苟,但凡发现差池,便立即推倒重来,因此,到了此时,机括营的每一位兄弟都像是脱了层皮,脸盘均被炭火烧烤得黑红黑红。
玄华和玄正来看我时,眼眸中透着心疼,我只远远地冲他们招招手,并不与他们说话,却是越到结尾心中愈是不安。
显然穆远峰和穆青山兄弟和我一样,至此,便将铸造的速度放慢下来,竟是每一步都做得慎之又慎。
我们已耗费了二十多日,此时,若出现半点差池,便是前功尽弃,不仅仅是寒城十余万将士的心血白费,更是我们机括营的呕心沥血付之东流。更何况此番开炉铸造耗资巨大,黑山中的杉木被伐掉了一大片,倘若此时倭寇来袭,黑山便成了一片秃山。
然,所有的努力都是值得的,即便只剩下一条手臂的穆青山,也日夜不停歇地守在铸造场上。
我在这二十几日内基本上没有离开过,每日不过睡一两个时辰,只要睁开眼睛,便在铸造场中监督,连一日三餐也在此用了。
有将如此,下面的兄弟们更是苦中作乐,虽忙得没日没夜,却个个生龙活虎,丝毫看不出连日辛苦后带来的疲惫和颓废。
待所有的一切皆就绪后,穆远峰便开始看膛,亲自检查火炮膛内是否光润。想当初穆青山用打造法造出火炮,便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错,竟会在最后一刻炸膛,导致功亏一篑。
众人皆知此番干系重大,无人敢烦扰穆远峰,几百人的铸造场中鸦雀无声,只有炭火燃烧的轰鸣声。
终于,穆远峰看膛完毕,我们重重地松了口气。
火炮已铸好,然炮口却凹凸不平,因此必须齐口,使炮口齐整光滑,才有利于发射,且不会伤了自己人。待将炮口处理好之后,便是鋐膛。
穆远峰亲自操刀,用镟刀扦入炮口,直镟了整整两日,才将火炮内膛镟得极为光滑。
至此,便剩下最后一步钻火门。
位置选择是否适当,直接关系到火炮的使用状况。因此必须比照内膛尺寸,紧挨炮底,用纯钢粗钻,蘸油钻好火门,火门必须与炮底平行,才算合适。
机括营中本来最适合做此事的人便是穆青山,但穆青山只剩下一条手臂,做起来难免力不从心,此事只有心细如发之人方能完成,我知二狗子对我忠心,便领了二狗子一同钻入炮底钻火门,直至机括营的木匠出身的兄弟们经过测量,确信火门确实与炮底平行后,我才和二狗子钻了出来。
火炮炮身已全部铸造完毕,穆远峰指挥我们将火炮安装在特质的巨型炮车上,这样,便可以由十余人推上战场了。
永和帝元年十二月二十,大吉。定国大将军李玄华与威武侯李玄正校场阅兵,三十万大军组成整齐的方阵由阅兵台前走过,金戈铁马,战旗嚯嚯。
今日,也是我机括营的四百兄弟们扬眉吐气的好日子。我们铸造出的十门火炮,便要在今日点火试射。
十门火炮,融入的不仅仅是机括营数百名兄弟的心血,也凝聚了寒城三十万将士的心愿。
待阅兵完成之后,我作为机括营千总,亲自率领兄弟们步履整齐地走入校场,在我们身后,是由百名兵士推行着的十门火炮。
全场寂静无声,几十万双眼睛都紧盯着这十门火炮。
我心中既忐忑又自豪,我们造出来的这十门火炮比之倭寇的火炮更加庞大威武,更加庄严肃穆,更加气势磅礴,看着这样的十门火炮,无形中便会觉得自己异常高大,便像是驰骋疆场的神祗般所向披靡。
不由侧目和穆远峰、穆青山两兄弟交换了个眼神,他二人面色沉静,眸中却满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和自豪。当然,和我一样,也有着点点担心。
我们这些日子已经将火炮里里外外检查了无数遍,十门火炮便向是新生的婴儿般被小心呵护着,机括营的兄弟们将它们视作掌上明珠。今日,便是它们大展雄威的时刻。然,有了上回穆青山的教训,谁也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当日穆青山只是用碎石试射,便出现炸膛,今日若是悲剧重演,炸伤炸死的只怕是这寒城大营的无数将士们。
因此,我率领机括营的兄弟们受阅完毕之后,便指挥兵士将十门火炮推至两里之外的空旷处。
扫视一圈,骄傲地说:“机括营的兄弟们,今日,便是检验我等的庄严时刻,这第一门火炮的当由本千总亲自点火试射,诸位请入护防掩体。”
虽然已经将危险将至最低,但机括营的兄弟们却无一人临阵退却,纷纷冒着受死的心态也要守护在火炮前,竟无一人退入护防掩体之内。
我知道他们的心情和我的一样激动,索性不再相劝,伸手便要去接二狗子手里的火把。
二狗子却往后缩了一下,道:“千总!还是让我来吧!”
我皱眉道:“我是机括营的千总,此时定当以身作则方可服众,不要胡闹!”
穆青山却上前一步夺了二狗子手里的火把,道:“蓝千总,我已经是个废人,也不怕再丢一条手臂,还是我来吧!”
“混账!”我怒道:“你等便这般没有信心么?既然怕火炮炸膛,为何还要在此受死?”
穆青山一愣,面上滑过隐忍的钦佩,咬咬牙,将火炮交给了我。
我冲他点点头,稳步向火炮走去。
引信上的红绸已被揭开,只要点燃它,是赢是输便一目了然了。赢了固然好,但输了,只怕不但尸骨无存,反而拖累了这些兄弟们。
然,出弓没有回头箭,如若这一个多月的心血果真白费,那大伙儿便一同登上黄泉路吧。
深吸一口气便要去点引信,手中的火把却猛地被人夺了去。
抬头正对上玄华和玄正担忧的眼眸,我登时大怒,“谁让你们俩来的?校场阅兵,主将岂可擅离职守?”
玄华却举起火把缓缓转身,看向机括营的将士们道:“蓝千总说得对,我们要对自己有信心,这第一门火炮的试射,便由本将军亲自来点火试射。尔等均退入护防掩体中,违令者,斩!”
“不……”我的话尚未出口,便觉腰间一麻,竟再也说不出半句话。
玄华冲玄正点点头,玄正便携着我迅速往后跃去。直退后到十几步开外的护防掩体中,才停下来让我僵硬地靠在他肩膀上。
当下,再无人争议,纷纷往后退至护防掩体中。
玄华面色凝重,终于点燃了火炮的引信,眨眼间,便向后跃出,在他落入护防掩体的同时,但听得轰隆巨响声起,数里之外的平地上竟燃起一个大火球,砂石碎屑在远处滚滚翻涌,竟有扑面而来的凌厉气势。即便隔了这么远,我们也能闻到硝烟弥漫的味道。
寂静了良久,不知是谁首先吼出一嗓子:“成了,我们的火炮造成了!”
登时,欢呼声,鼓掌声,叫嚣声乱成一片,几乎所有的人都撒开双腿往远处爆炸地跑去。滚滚灰尘夹杂着火炮发射后的热浪,竟让人觉得这个冬日暖至人心。
玄华、玄正、我、穆远峰和穆青山只走出护防掩体凝视着远处未散尽的硝烟,谁也没有说一句话,脸上却皆是相同的喜悦和激动。
半响,玄正才解了我的穴道,轻声在我耳边说:“颜儿,你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