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只在外边站着都冷得发抖,更别说就着冰水洗衣裳了。平素若是我想帮忙,莲香必定不依,今日听了我的话,她竟没有反驳,像是没听见一般,竟呆呆傻傻地进屋去了。
我叹了口气,让她跟着我吃苦受累,真是委屈她了。
挽了衣袖,我哆哆嗦嗦地洗起来。
洗了一半,小二突然来喊:“蓝娘子?莲香呢?掌柜的让我过来唤她。”
我笑吟吟地对小二说:“莲香今日病了,掌柜的唤她有何事?”
小二不好意思地道:“今日客栈来了许多客人,人手不足,掌柜的要我找个人帮忙,许下一两银子的佣金。我想你们日子过得拮据,便想请莲香去,只可惜莲香病了。”
平素小二喜欢往我们院子里跑,有事没事就爱跟莲香说几句话。我知少年心动,他是看上眉清目秀的莲香了。今日掌柜请人帮忙,佣金颇丰,他第一个想到我们,可见,对莲香是上心的。
我们正缺银子,月前我便见莲香的衣裳单薄,就一直想替她做件冬衣,只可惜囊中羞涩,拖到了现在,这银子可是雪中送炭。
“真的么?”我眸眼一亮道:“那我替莲香去吧?”
小二挠挠头,道:“蓝娘子愿意抛头露面自然最好,这一两银子还是你们的。”
我喜道:“那小二哥可否等一等,我将这几件衣裳洗完便来帮忙?”
我平素在一楼角落里看病,早已抛头露面了,哪里还在乎干这种伺候人的活?一两银子够我和莲香用半个月的,我自然不会放过。
小二道:“还洗这些做什么?一两银子够蓝娘子和莲香洗多少衣裳的?即便今日的衣裳不洗了,也碍不了多少事儿。”
我想想是这个理,便站起来解下围裙擦了擦手上的水,冲屋子里喊道:“莲香,我随小二哥去一下,衣裳等我回来再洗。”喊完便要跟着小二去大厅。
哪知刚才还呆呆傻傻对我视而不见的莲香突然从屋里跑了出来,嚷道:“夫人,你不要去了,伺候人的事情哪里是夫人该做的?我去就可以了。”
说完,也不等我反应过来,便急匆匆拉了小二离开。
我莫名其妙地站在院子里,半响才笑着摇头,心中暗道:“傻丫头,现在还在意我伺不伺候人,哪里就有什么夫人丫鬟来?不过搭伴过日子罢了。”
重新坐下来洗衣裳,手脚冻得麻木。
许是莲香今日真的傻掉了,给人端茶倒水的活哪里会比冬日里洗衣裳还要苦的?她竟怕我受委屈?
又将自己暗骂几遍,莲香****替人洗衣裳从未喊过一句苦,我只洗这么一次便生出这许多抱怨来。果然丫鬟不是人人都能干的活计,更何况是我这种养尊处优惯了的人。
好容易将衣裳全都洗净,还未返回屋子里,便见莲香慌慌张张又跑了回来。
我不由问道:“你怎地又回来了?这么快银子就赚到了么?”
她来不及跟我说完,一脑袋便扎进了屋子里。
我摇摇头苦笑,这丫头今儿个怎地了?这般失魂落魄像是见了鬼一般,莫不是小二欺负他了?
端了湿衣裳正要进屋,又见小二匆匆进来。
我笑问道:“小二哥怎地又来了?和莲香吵架了?”
不问还好,话一出口小二便骂道:“蓝娘子怎地将伺候人的丫鬟惯出这么大脾气?平日里脏活累活你总抢着****就看不惯,今日更好,倒是她耍起主子夫人脾气来,倒要蓝娘子替她洗衣裳。这倒也罢了,蓝娘子都不计较自是没有我说话的份儿。但她好端端地去前厅给客人倒个茶也要发脾气,平白惹客人恼怒,让我挨骂!”
我奇道:“莲香发脾气?怎会?你莫不是错怪好人了?莲香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她素来冷面不爱笑,但心眼儿却是极好的,你何时见她欺负过我?别说什么累活脏活儿,哪里就有我干的份儿?即便这洗衣裳的活计,我也是头一回做。她平时替你补的衣裳还少啊?又怎么会平白无故惹客人生气,你怎地编排起她的不是了?”
小二见我护短,怒道:“蓝娘子快别说这些,就是平素觉得她性子稳重可靠,掌柜的又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莫让这银子白被其他人赚了去,我才来请她。哪知她刚到大厅,客人们尚未坐下,她便突然发飙,客人要她倒茶她像没听见一般,连招呼都不打一声,扭头便走,这不是惯得无法无天又是什么?”
“咦?这倒是奇了!”我冷笑道:“莲香可不是这样的人,孰轻孰重她分得清。莫不是客人们有哪里做的不妥惹恼了她,你又不护着她让她心寒了吧?”
莲香长得唇红齿白细皮嫩肉,和我这个易了容的丑主子站在一起,她倒娇艳得如朵花儿似的,莫不是今日来的这些客人有纨绔子弟,对她动手动脚?倘若如此,那便由不得莲香恼了。
“哪里就有人惹恼她?”小二摊开双手,悻悻道:“蓝娘子在寒城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三皇子任大将军时管军甚严,平日都不许将士们上街。偶尔军中有人出来也必不许扰民,怎会发生官兵调戏良家女子的事?她的气生得着实莫名其妙,只朝客人扫了一眼就跑了。要不是我替她在掌柜跟前说好话,只怕掌柜的今日就会将你们撵走!”
看来是我错怪别人了,想想今日莲香确实反常,我给小二作了个揖,道:“小二哥莫急,蓝颜儿先给你赔个不是。今日莲香的身子确实不适,许是方才有难言之隐,又不方便告诉你,所以才自己急匆匆跑回来。你莫要和她见怪,掌柜的那里,还请小二哥多多替我们美言!”
我直在心里怪自己,莲香也是个女孩子,每月月信来时自然会忐忑不安,我平素只顾着自个儿从未关心过她这些,莫不是方才她去大厅伺候,葵水突至,她一个女孩儿家怎好意思向小二解释这个,是以才逃回后院来了吧?
越想觉得越对,我讨好地冲小二笑道:“这样吧,小二哥?既然前面人手不够,那还是让我去帮忙好了,还按照之前谈好的一两银子行么?”
小二本来就不是真的责怪莲香,恼羞成怒才会说出狠话,见我给他面子,自然不会刁难,喜道:“那自然好!蓝娘子赶紧随我去吧!莫要让客人等急了!”
我放下盆子冲屋子里喊道:“莲香,你把湿衣裳晾一下,我去去就来!”喊完,便要和小二离开。
哪知话音刚落,莲香便出来了。
看见小二,她秀眉一挑骂道:“你倒是跟得紧,我又没卖给你,做什么非和我过不去?今日这银子我和我们家夫人不稀罕,你找别人帮忙去吧!”说完冲过来拉了我就要往屋里走,连洗好的衣裳都顾不上拿。
小二气得在身后怒道:“好,好!你厉害,当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倒是自作多情多管闲事了,以后你们的事我再也不管了!”
我赶紧甩开莲香的手拉住小二一个劲儿地赔不是:“怎么说着就恼了?大家都是自己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过是姑娘家几句气话,怎地就往心里去?你不理她,我随你去便是。”
转头,我冲莲香怒目以对,“你银子多得没处使是不是?倒是拿出来二百两我瞧瞧?平白把你能耐的,连一两银子都看不到眼睛里了?”
被我训斥,莲香的气势顿时矮了半分,眼圈一红,道:“夫人莫去,还是我去吧!小二哥稍等我片刻,我进去收拾收拾就来!”
说着话,人已经进屋去了,还顺手房门掩上。
见她这样,我更确定她来了月信身子不方便。不等她出来,便冲小二丢了个眼色二人急急往大厅方向去。
一楼大厅里坐了许多人,果然如小二所说,都是兵士。
寒城本来就有一半的兵士,我也没觉得有何奇怪,忙跟着小二进了厨房端了茶壶出来给客人上茶。
才倒了两桌,便听见最里面一桌有人说:“传我令下,让大伙儿暖暖身子就出发,不要打扰百姓!”
手中的茶壶一抖,滚烫的茶水便流出来泼在了自己手上。
先前双手在冰水里泡久了,本已失去了知觉,现下被茶水一烫,立时便起了层水泡。
坐在我近处的军士见了,皱眉道:“怎地笨手笨脚的?连茶水都倒不好?看你烫了自己手的份儿饶了你,你赶紧下去换个手脚利索的丫头上来,别等一会儿给我们王爷倒茶时烫了他,那可是死罪!”
我被烫得呲牙咧嘴,眼泪都要流出来,还不忘感激地冲军士笑笑,这才放下茶壶转身就走。
刚走出两步,便听见那熟悉的声音道:“且慢!你过来!”
我只装作没听见,加快脚步往门口走。
岂料眼前一花,一道白色身影已挡在了我面前。
心中暗道一声“冤家”,我只好唯唯诺诺地站住,眼观鼻鼻观口地垂首立在他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出。
“颜儿?”他轻唤一声,忽然抬手掬起了我的下巴。
待他将我的头抬起,看清楚我的模样后反倒吓了一跳,脱口道:“在下失礼了,姑娘莫怪!”
我脑子一木,随口应道:“无妨!”
他正要收回手,听我说话,握住我下巴的手却收紧了,微一使力,我便被迫地抬起头来看他。
四目相对,再也无处可逃。
他似乎没有变,还是这般温润如玉,还是这般风华绝代,长身玉立玉树临风,白色衣袍纤尘不染,带着绝世独立的孤傲。
他又似乎变了很多,以前唇角熟悉的温和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眸中的黯然忧伤和锐利。
曾几何时,他也有了这般的锐利?
我几乎就脱口唤他“玄华”,愣怔半响,才压低嗓子,颇为艰难道:“公子请自重!”
他一言不发,只是俯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
我心想坏了,今日可是死定了,难不成他已经认出了我?
我自认为没有露出破绽,几个月的百姓生活已经将我磨砺成了平凡的小妇人,任我站在人堆里,他也不该认出我来。
身后已渐渐响起压抑的议论声,我愈发焦急起来,看向他的目光中便多了一抹乞求。
他的眸中终于闪过疑惑,柔声道:“不要换人了,便是你吧!”
我心中顿急,张口便唤了声“小二哥?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