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天色不早,又见冰芷脸上不舍之情更重,我知他们该走了,便含笑端起碗敬她道:“师父,都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咱俩却是反的,你这个师父不仅传授我医术,还处处维护我。可我这个徒儿当真不好,不但和师父抢夫君,还谩骂掌掴师父,当真十恶不赦。今日,这碗酒就算颜儿给师父赔不是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饮完此杯,就此别过吧!”
冰芷端碗含泪将酒饮下,这才提了包裹,随玄正不舍地离去。
我待他们离开之后,赶紧将碗碟杯盏收拾干净,又将茅屋内居住过的痕迹尽量抹去,勉强伪装成人已离开几日的模样,这才抱了包裹绕到茅屋后的一棵大树下停住。
爬树对我来说并非陌生之事,在恋橘宫住的日子里,我硬逼着小亮子将我练出了不错的爬树技巧,没几下,我便轻轻松松地爬了上去。
我选的这棵大树距离茅屋不远,却长得枝繁叶茂,人躲在上面不易被下面的人发现。
玄正和冰芷临走时嘱咐我千万要小心,我自己也多长了个心眼儿。
玄正虽每日往返,却十分谨慎小心,且他身手不凡,又与杜若斌多有联系,我们在这里住十日不被人发现原也正常。只是,这茅屋是以前冰芷采药常来的地方,虽隐秘,却也不是与世隔绝的处所,这么久,连个猎户都没有出现过,我总觉得透着几分诡异,始终放心不下。
毕竟是在长安城附近,稍有闪失,便会前功尽弃。是以,我才多存个心眼儿,哪怕多此一举,也无妨。
玄正和冰芷在身边陪伴我时,我并不觉害怕,他们一走,我一个人在黑漆漆的林子里,便觉得四周的空气都透着紧张。
爬到树上,我也不敢睡,只透过月光警惕地盯着茅草屋的动静。
不知等了多久,渐渐有了睡意,身子总一歪一歪地坐不稳。
我怕自己睡着后掉下去,便从包裹中取出一条长裙将自己牢牢捆在一根大树叉上。
心中正埋怨自己过分小心,便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我的瞌睡瞬间烟消云散,夜猫子般瞪大眼睛,竟看见一群蒙面黑衣人鬼鬼祟祟而来,只一转眼,便将茅草屋包围了起来。
细数一下,竟有四五十人,我心中直庆幸自己今晚的画蛇添足。
这些人显然来者不善,为首之人身材娇小,只冷喝一声,便有人踢开草屋的门闯了进去。
不消一刻,进去的人却又出来了,低声禀道:“里面没人!”
“没人?废物!”为首之人怒喝道:“竟让他们察觉了!”
“属下觉得他们尚未跑远,现在去追,应该还来得及。”
“哼!”为首之人的目光向四周一扫,咬牙道:“想跑?没那么容易!”
我心头一震,只觉得这双眼睛好不熟悉,如一潭深水要将我彻底吸进去一般。
几乎要惊叫出声,因为我太熟悉这双眼睛了,它透露出来的目光能够让人在瞬间神智混乱,只深陷在那双如水的秋波中不愿自拔。
火舞,是火舞!是那个我在风月楼内只看见过一次,便永世难忘的邪魅女子,火舞!
摄魂术!一想到这三个字我便头皮发麻,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倒涌进脑子里一般。
好在火舞并未发现我,目光一扫而过,低喝道:“将这茅屋烧了!”
顷刻间,熊熊大火燃起,这间供我和玄正冰芷藏身十日的茅草屋瞬时便被大火吞没。
火舞已领着这群人迅速离开,火光烧红了夜空,竟将不远处大树上的我烤得浑身滚烫。
紧紧捂住嘴巴,我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恐惧,几欲将手指咬破。
总算没让自己叫出来,冷静下来,才发现浑身都被汗水浸湿,竟在八月的夜风中带着透心的寒意。
倘若今晚不是我多了这份心眼儿,此时,我即便没有死在乱刀之下,怕也会葬身于火海之中。火舞,她竟将冰芷仇恨至此,连一间空置的茅草屋都不放过。
何其阴毒狠辣的女子?何其睚眦必报心胸狭隘之人?她不是杜若斌派去风月楼保护冰芷的吗?当初在风月楼藏身多年,她忍辱负重受尽****也要让冰芷幸免,如今,却恨不得将冰芷烧死。
今夜玄正若是没有及时带走冰芷,我不知道会是何等惨烈的情形。即便玄正的身手再好,武功再高,面对这么多人的围攻,只怕他也难保我和冰芷二人全身而退。
我不敢想象,我和冰芷,若是死了一个,不管是哪一个,玄正会变成什么样。
不敢贸然下树,林中失火,我怕会引来周边村落的百姓,到时难免发现我的行踪。万一被村民们认出来,我难逃一死。
可是,这般留在树上亦是等死。夏天树木虽苍翠,但火势倘若持续这般猛烈,势必会引起整个林子失火,到时,恐怕我会和树上的松鼠小鸟们一样,被烤成熟肉。
正左右两难,便听有人高喊道:“不好!王爷,咱们来晚了,他们放火了!”
这声音好熟悉,我额头青筋猛跳,是广善?
“救火!”
只是两个字,便让我的心几乎蹦出来了,竟比方才看见火舞时还要惊异。若不是双手习惯性地牢牢抱着树干,身上又有衣裙捆绑着,此时,只怕我已经从大树上掉下去了。
玄华,来者竟是玄华。他来了,他到底还是找到了这里。他果然了解玄正,更加了解我,他是如何猜到我没有走远的?如何猜到我们会躲藏在这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定是跟着火舞的人才找到这里。
若是从前,这般看见他,我定会大喊救命,痛哭流涕地扑进他的怀里,让他的温柔和心疼彻底将我淹没。
可是现在,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我不能,亦不敢再想他。
还不愿意放弃么?还要苦苦追寻么?何苦来?何苦这般执着?
看着比火舞带来的多出数倍的蒙面黑衣人手忙脚乱地救火,我的眼眶渐渐湿润了。
他放不下我,即便茅草屋都烧成了这样,他还是放不下我。他在救火,那样坚定的执念,那样挺拔的身姿,只因他心里还有我。
到底,我也忘不了他。
既然这般痴迷,这般眷恋,这般深情,为何还要做出那样令自己悔恨终生之事?大大的泪珠儿终于无声滚落,滑过面颊,消失在黑暗中。
“王爷!先撤吧,都烧成这样了,恐怕……”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定要找到她!”
我听见他嘶哑的声音里完全没了以往的温润和气度,皆是恐惧和心痛。
到底人多势众,看得出个个都是高手,运水的,用树枝扑打的,人人奔走不停,连他,亦褪去往日的优雅温和,只不停地扑打着火焰。
一个时辰之后,大火终于被扑灭了。小小的茅草屋却彻底被夷为平地,万幸的是四周的树木未被累及。
玄华熟悉的身影站在烧烬的茅草屋前,身子挺得笔直,像一杆枪,手里却依然兀自提着一根燃烧成一半的树枝。
广善再次来报:“王爷,没有发现尸首!估计那群人并未得手!”
玄华的目光轻扫过来,如同火舞一般未做停留,但我却清楚地看见他染红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兴奋。
“活着!活着!”
他狂笑两声,声音渐渐恢复平静,“传我令,在长安城内所有的客栈驿馆酒家寻找,即便将长安城彻底翻一遍,也定要给我找到她!”
广善正待领命而去,他又喝道:“等等!此事不得让父皇和定国大将军知道,连四皇子那里,也不许透露半分。走露消息者,杀无赦!”
蒙面黑衣人迅速离去,和火舞带来的那批人离开的速度几乎没什么区别。如若不是狼藉满地的灰烬,我几乎要怀疑今晚所见所闻都是一场噩梦。
玄华一个人站在灰烬前呆愣半响,忽然仰天怒吼:“颜儿!你跑不掉,无论今生还是来世,你都跑不掉!你记住,你是我的,任你跑到天涯海角,我也会将你捉回来!”
说完,他决绝地转身离开,带走了一身的暴虐和肃杀。
我的心七上八下许久,直到四周彻底陷入沉寂,才渐渐平静下来。
曾经,玄华是那样一个温文尔雅不怒不争之人,永远带着温润如玉的笑容,狭长的凤目中流光溢彩,万种风情。
曾几何时,他也变成了太子这般冷酷暴虐之人?曾几何时,他也被肃杀和怒火染红了眼眸?
我叹着气,解开身上的衣裳,慢慢从树上爬下来。
心中虽挂念玄正,却知此地不宜久留,所以我打算先离开这里再说。
长安城回不去了,冰芷临走前虽教给我一些易容的法子,但眼下却来不及用,只能先出了这片林子找个偏僻些的村落,再从长计议。
双脚刚落到地面,背后便伸来一双大手紧紧地搂住了我。
我吓得大叫起来,乘乱从包袱中摸出玄正留给我的匕首便要刺过去。
手腕立刻被人握住,“颜儿?我就知道你还在这里,就知道你一定还在这里!”
我登时愣怔住了,手中的匕首扑地一声落在了地上。
将我的身子转过去,玄华的亲吻便密密匝匝印下来,“颜儿?你别走!不要走!不要离开我,我不能没有你!”
我拼命挣扎,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打玄华,去推他。可是他的亲吻愈发狂乱,带着浓浓的不甘和心痛,沉沉地向我压过来。
“颜儿?我错了,你原谅我!”
他的不甘如此浓烈,他的悔恨如同一把利刃牢牢扎中我的心脏,我无力挣扎,无力推开他,不知不觉中,我的双拳垂落在身侧,任由他的亲吻将我淹没。
“好!我原谅你!”拼命从唇齿间吼出这句话,我几乎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只想沉沉睡去,从此再也不要醒来。
玄华果真停止吻我,不敢相信地看着我,“颜儿?你答应了吗?”
十日不见,他瘦了许多,俊朗的容颜显出几分疲惫,方才为了救火,他的脸上有几处被烟火熏黑的痕迹,发髻已乱,连衣襟都带着烟熏火燎的气息,却依然风华绝世。
只是,那两道浓郁的剑眉此时紧紧蹙着,在额间刻下重重的印记。曾经勾起笑容的唇角此时却微张着,透出他的担心和焦虑。
“是,我答应了,我原谅你!”我直视他的眼睛,道:“可是,你告诉我,我答应原谅你,你会怎样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