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骂够哭完,她才揽我入怀,道:“颜儿啊?你只当这世上有几人如你这般聪慧?只十四岁便能看透世态炎凉?翠儿从未经历人事,她自己的心自己都不知道,你又何苦替她伤怀?各人有各人的命,各人有各人的福,她若真与铁将军有缘,又岂是一次江北赈灾便能阻断的?若她命中与铁将军无缘,你且用绳子捆绑住他们,只怕也难得善终!”
我愣了半天,才凝视她问:“你是在说翠儿,还是在说你自己?”
冰芷面色一僵,淡然道:“是说翠儿,亦是在说我自己。”
冰芷平时少言寡语,极少暴露自己的心事,我听她这般说,便知她在为难和玄正的事情。不由怒从心起,吼道:“一个翠儿,一个你,上辈子我是欠了你们的吗?为何要让我眼睁睁地看着最好的人被你们错过,却只能在一旁感叹?我若是翠儿,铁将军上门提亲便与他回黑甲营,我若是你,玄正上次去闯风月楼便与他私奔,你们,你们当真是要气死我!”
冰芷静静地看着我,满目忧伤和心疼。
直待我的泪水重新打湿衣襟,口中直唤:“玄正?你在哪里?你何时再回来看看你的青颜?”她才突然开口问:“那颜儿可明白自己的心?”
我一下子就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冰芷笑笑,“情之一字,世人均无法逃脱,迂腐如我,固执如翠儿,聪慧如你,亦是无法逃脱。你只道三皇子是我的良人,可想过他是不是你的良人?”
我倏地跳起来,脱口道:“玄正是我的知己,怎么可能是我的良人?”
她也站起来,还是微笑,笑容中却渐含苦涩,“三皇子也曾这般告诉过我,我相信你,亦相信他。可是,颜儿?你们俩真的懂你们的心么?”
见我瞪着眼睛疑惑地看她,她又道:“你与三皇子在我们所有人眼中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双璧人,可是,只有你们自己才知道,你非他所情,他亦不是你所愿,你们只是知己。即便是知己,为何又总要许诺两人要相守一生?为何?你在怕什么?他又在怕什么?”
见我脸上已显出惊惧,冰芷拍拍我的手背重新拉我坐下,“你一直快乐坚强,可是颜儿,我不知你为何要躲在三皇子身后,你想让他替你挡住什么?你的心你自己知道,他也是一样。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外人眼里的两情相悦未必是真,你觉得佳偶天成也许在翠儿心里却如鲠在喉。所以,颜儿,一切随缘吧!”
她没有说她自己,也没有说玄正,可是我知道冰芷懂玄正。
他们本就不是一国的人,我不能说冰芷对玄正无情,然,即便有情,又能如何?
撇开世俗身份不说,他们之间的情感真的坚不可摧吗?
玄正亦是明白这一点,才会远走他乡吧?
相见不如不见,我只是他离开最好的一个借口。他是为冰芷,或许,也有些是为了我,只这一点点,我便心满意足。我无权奢望什么,因为我知道,我对玄正亦是如此。
想要用玄正挡住什么?是来自玄华源源不断的温柔?还是早已感觉到的太子的蠢蠢欲动?
冷凝和小红回来的时候俩人像仇人似的,我知冷凝心高气傲,便对小红说:“你不要再与冷凝治气了,要知道,能相见相遇本就是种缘分,莫要等到缘分尽了的时候才觉后悔。”
小红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这话影射翠儿和铁将军。她今日也被翠儿呕得半死,都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自然听得懂我话有所指。硬生生地把对冷凝的一腔愤怒全部咽回了肚子里,只沉着一张脸不说话。
她这已是妥协了,冷凝不是我的侍卫,我无权训斥他,便冲他冷冷扫一眼,什么话都不说。
倒是小亮子心疼他师父遭我白眼,悄悄将冷凝拉出屋外,小声嘀咕了半响。
进来时,冷凝还是臭着一张脸,但眼眸中的坚冰却被打破,隐隐透着股愧疚。吃饭的时候,竟破天荒地给小红盛了一碗汤。
小红心中还有怨气,虽然一口没喝,却也没有将汤泼出去。
我实在不愿自己的贴身丫鬟和玄正的贴身侍卫变成死敌,见他们能如此隐忍不发,心里也踏实了不少。
吃完饭,冰芷拉我到院中。指给我看她新辟出的一块地,那块地她用了玄正教授的暖地之法,上面笼着一层细纱,纱质细密不透风,却能透光,虽在冬日,却将土壤里的温度保持得很好。
冰芷又用炭火暖烤大地,那块新开辟的地里种植的草药竟吐着一丝嫩绿。
我看这东西长得又厚又笨,上面还带着尖刺,实在不知为何物,便问她:“你这种的是什么?我怎么没见过?”
冰芷得意地笑道:“难得还有我们颜儿没见过的东西,连断肠草都认得的你却没见过这种肉掌草,当真是奇了。”
“肉掌草?”我看着那笨头呆脑的东西,道:“的确有些像厚厚的手掌,但却不像草,我觉得更像树。”
“颜儿有见过这般的树?”
“没有!”
“那便是了!此物我也不知叫什么,只是西蜀国将它称之为肉掌草。”
我眉头微挑,道:“又是西蜀国?这西蜀国倒是奇了,能把红辣椒种成溜圆的,还能做出起死回生的良药雪霜膏。这肉掌草却是何物?”
冰芷点点头,道:“西蜀国确实盛产珍惜药材,这肉掌草也是一种药材。”
“药材?它能治疗跌打损伤,还是能补气血两亏?”
冰芷秀眉微蹙,“此物味苦、性寒,入心、肺、胃三经,具有清热解毒,行气活血之效。确实如颜儿所说,能够治疗跌打损伤。不过此物有毒,如将其汁入目,可使人失明。”
“啊?”我惊问道:“你是从何处觅来的?”
“三皇子托人运来的!”
我笑道:“是了,你这里只要有什么好东西,必然都是玄正想办法弄来的。难道江北一带也有肉掌草?”
“三皇子未提江北一带可有此物,只道西蜀国盛产此物,西蜀百姓多以此物入茶,故此物还有一名,换做仙人掌茶。”
“仙人掌茶?这个名字不错,我觉得比肉掌草好。”
“前唐诗人李白曾做茶诗赞此茶。”
我问:“冰芷?你种植此物,不仅仅是要用它来泡茶吧?”
冰芷面上一红,道:“颜儿甚知我心,何必还要问我?”
我叹道:“玄正不会在乎你报不报答他,他只要你开心就好。”
“我也只要他开心就好。”冰芷的目光坚定,隐隐透着星光,“他长期在黑甲营中带兵,此番又去江北寒苦之地,手脚难免受冻,我想用此物做几盒防冻膏给他带去。”
我突然问:“冰芷?在玄正之前,你可有心爱之人?”
冰芷愣了愣,似乎没有料到我会突然这么问。
唯一思索,她道:“有!”
我愣住了,我只是随口一问,冰芷平素性子冷淡,不善言辞,更不会轻易表露感情,她这般直白地告诉我,我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
她冲我体谅地笑笑,面色嫣红,“我知你听得懂,所以也不想以你年纪尚小来搪塞与你。颜儿!我以前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后来家父闯下大祸,满门十五岁以上男子全部抄斩,女子入妓,终身不可赎。本来,我还有个小弟弟,也是我这一门唯一仅存的男丁,父亲被斩前曾将弟弟托付给我的恋人,父亲只道有他护着,弟弟便可留下一条性命,却不知他为了护我弟弟周全,身陷囫囵,以至于我沦落风月楼都无法来救我。可是,我知道,终有一日,他会来找我,一定会!”
我想说:“会又怎样?你如今是载入名册的官妓,又是风月楼里的头牌。难不成还指望他能带着你逃跑?”
我若不知火舞的身份倒也罢了,知道之后,便不难想象冰芷也是皇帝的人,老皇帝怎么可能放着这样神仙般的人物任她与其他男子私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即便他们逃了,又能逃到哪里去?
长安城中大概除了皇帝,没有几个人知道冰芷的身世了吧?她竟能告诉我。
我刻薄现实的话语却没有引起她多少反应,看着她平静无暇的面容和她淡淡的双眸,我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
“颜儿?你知道么?火舞原是他派来保护我的!”
我再次大吃一惊,像是听到了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只瞪着冰芷。
她不再看我,转开目光看着地里的肉掌草,淡淡的语气从唇间溢出:“当初火舞进风月楼时尚是处子,她用尽各种手段排挤我,只为了一样,保我的清白。可笑的是,这些年,我一直在风月楼,却仍是处子之身,而她,却早已千仓百孔了。”
我终于明白了火舞和冰芷之间的情感纠葛,想必,火舞也是爱惨了那个男子。不知是怎样一个人,能让这两个绝世女子都为他魂牵梦绕毫无怨言。
我问:“冰芷?你可恨过他?”
她摇头,“我不恨,他与火舞,那本就是一段孽缘。”
“如若日后他找来风月楼,你可会随他走?”
冰芷笑道:“我会,即便只能随他一天,我也会!”
我不太懂他们之间的感情,那男子为了保护心爱的恋人,迷惑火舞爱上他,又让火舞心甘情愿入风月楼为妓,只为保护他的恋人冰芷。火舞当然应该恨,但我觉得她应该恨的不是冰芷,应该是那个男子。
火舞是否恨过那个男子我不知晓,但我知道火舞恨冰芷。
或许冰芷也是残忍的,她明知火舞卖身风月楼为的是她,可是她依然保持沉默,依然纵容火舞的堕落,为的只是更好地保全自己,为的只是有朝一日能够与那男子再续前缘。
我却没办法指责那男子和冰芷这种自私残忍的爱情,无法指责火舞的自甘堕落。只因所有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毫无隐瞒的阴谋,心甘情愿算计和付出,心甘情愿地爱着,也心甘情愿地恨着。
我不懂,但我却明白这样的感情是玄正插不进去的,玄正输了,不是输在他不够好,而是输在他遇到冰芷太晚。
“冰芷?你心里有玄正吗?”
冰芷沉默了,一直到我告辞离开,她都没有回答我。
回到贤亲王府,喜子和广善在门口伸长脖子望眼欲穿,说贤亲王在艾月轩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