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一年后——
溱潼小镇,四面环水,夹河穿街而过,小桥流水,深巷幽居,麻石铺街,店铺林立。
今日,浩瀚的溱湖上,锣鼓震天,人声鼎沸。
一只不起眼的乌篷船静静穿梭其间,船篷的小窗处,露出冷峻的双眼,随后,响起男子低沉的嗓音:“船家,怎么如此喧哗?”
站在船尾的船家一边撑蒿一边笑着回答:“今日清明,是溱潼会船节,四乡八镇的船只和船民来此聚会竞船呢。”
船帘被掀起,一名男子由内走出,立在船头,四下观望。但见各种花船、贡船、划船、蒿船千舟竞发,两岸人潮涌动,呼声鼎沸,场面十分壮观。
男子静默了一会儿,转头对船家道:“在前方靠岸,我想上去走走。”
船停在岸边,男子才踏上石板,忽又回头,从随身携带的包袱中拿出一幅画卷,在船家面前展开,“你可见过这名女子?”
船家仔细打量了画中的清秀女子,摇了摇头。
男子的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准备收起手中画卷,不期然,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重重砸在他的手背上,疼痛使他不自觉地松手,画卷落在地上,浸在半湿的石面上。
“哎呀,婆婆,你砸到人了啦!”
他正待去拾,清脆脆的声音传来,一名少女已经先他一步,捡起地上的画,递给他,“喏,给你。”
眼看着湿了大半的画卷,男子皱起眉头,小心翼翼地以衣袖擦去周边的水渍。
“喂——”见男子对画很宝贝的样子,少女低声开口,“你不要叫婆婆赔了啦,她家公子很小气,要是知道她弄坏了你的画,一定会生气的。到时候,婆婆就惨了。”
“婆婆?”男子终于开口,目光扫过面前的少女,抬起头,视线定在石堤上皱纹满面此刻诚惶诚恐的白发老妪身上。
“一幅画,没有关系的,对不对?”少女跟他讨价还价,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没有关系……”男子收回视线,眼见画卷上的水渍不断扩大,已经模糊了画中人的容颜,他轻声低喃,松开手,画卷悠悠地掉入水面,眼看着沿湖水向下游飘去。
再看向目瞪口呆注视他的少女,他叹息,苍凉的语气飘忽开来,传了很远——
“找不到人,空留影像平添愁思,又有什么用呢?”
下游,偏隅,背街处,一双眼睛,静静地打量此刻正蹲在湖边急急打捞什么的人影。
“寻了一年,你还是不肯放弃?”
淡淡的叹息声从身后传来,谢仲涛心下一惊,猛地回头,发现一名白衣男子居然悄然无息地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
“你——什么意思?”他不是向善之人,却仍是被莫名震撼,只因男子的相貌,竟像极了时转运亲手所刻的观音像。语气不由得顿了顿,隐隐有种错觉,那种俊逸的超尘气质,怎会是凡人所有?
“你和时转运,本没有姻缘相系,又何必苦苦相逼?”男子慢慢走上前,看向谢仲涛之前注视的人影,“她为你转运,以命相抵,死劫过后,与谢府,与你,已无关系。”
“带走转运的,是你?”听他字字玄机,犹如身临其境,看得透彻,联想当日转运的不辞而别,许多片断拼凑起来,谢仲涛终于有了完整的答案。他上前一步,紧紧盯着男子的眼睛,“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一年的时间啊……几百个日日夜夜,伴在身侧的,只有她的一幅画像,睹物思人,他四处寻找,在思念中痛苦煎熬,度过一个又一个的不眠之夜。
“有所得,必有所失,这个道理,你应该明白。”男子的眼神平静无波,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她要我让你活,你能逃脱升天,并不是幸运。”
“你答应转运救我,条件是转运跟你走。”他是生意人,几番揣测,就轻而易举地道出其中的来龙去脉,“如果,我要你给转运自由,你的条件是什么?”
“你是在跟我谈条件吗?”见他明明很紧张,却偏偏要做出镇定的模样,男子微微笑起来,“谢仲涛,你打算以买卖来论时转运的价钱?”
一只手悄悄地背到身后,掌心中点点幽蓝光芒集聚。
“不!”谢仲涛断然否定,目光投向远处的人影,慢慢放柔,“若有将来,她是我要一辈子疼惜的人。今生只有呵护,绝不会拿她出来做交易。”他转向男子,对视之间,眼神变得坚定无比,“我不管上天有没有安排我们的姻缘相系,既然我已经找到了她,这一次,无论任何阻碍,我都要转运,至死方休!”
手慢慢放下,掌中的蓝色光芒淡了下去,最终不见,男子的笑意更深,隐隐有几分赞许,“你带她走吧。”
谢仲涛不语,确切地说,是愣住了。
如此不费周折就成功将转运要回?他以为会有重重阻隔,才能与她重新厮守。
“你想我既然存心带走她,势必不会轻易放她离开?”男子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摇了摇头,“谢仲涛,我要试探的,是你。”
“我不明白。”谢仲涛开口,对他模棱两可的话,甚为不解。
“不明白也好。”男子敛目,他扬手,衣袖从谢仲涛面前拂过,语气如风,“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带她走吧……”
衣袖拂过面庞,谢仲涛再睁眼时,眼前只有空荡的街巷,已不见了男子的踪影。
不可能不见的。
她看着那幅画掉进水中,沿着湖水漂流下来,她沿石堤而下,一直走到僻静河段,却已不见画的踪影。
不可能沉没——她清楚。画轴中装有浮木,至多随水漂流而已。种种猜测都被自己否定,那么,画到哪里去了呢?
没有想到今日会碰巧遇上他。一年前的离开,她就已经做好了诀别的打算。想着,今生,他们不会再有相见之日,可是没有料到,今日溱湖边,无意之间,她居然又看见了他。
心疼他眉宇间浓浓化不去的愁,她却强行压抑自己内心的波涛汹涌,对他视而不见。
就当她已经死了吧。彼此不再有关连,不再有干系,这样,对他,对她,都好。
可是,为什么在他放手的那一刻,她有失声尖叫的冲动?听他苍凉的言语,她的心也会揪紧疼痛?
手握紧了掌中的竹竿,狠狠地一击,拍中湖面,击碎了倒影。层层涟漪荡漾,一圈一圈地荡漾。
“在找什么?”
低低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她乍然愣住,僵硬了躯体,热血冲上脑门,不知该如何是好。
“转运!”
要她如何无动于衷?这个名字,即使呼唤的人因为期待和激动,微微变了语调,但那种熟悉之感,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抹杀。
水波聚集,湖面平静。她低头凝视水中的倒影,白发苍苍,满面皱纹,年迈佝偻。这样的容貌,连她有时候都会混淆自己的身份,为什么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轻易将她辨认?
转过头,迎面站立的,是霸气不复当年的谢仲涛。他的视线一直定在她的脸上,就这样看着她,眼神复杂。
“你如何知晓?”她克制泛滥的情绪,哑着嗓子问他。
谢仲涛慢慢上前,迫人的压力在她周遭聚集。他一步步向她接近,直到他和她之间,已经没有了距离缝隙。
“形体变了,外貌变了……”他的手指沿着她皱纹密布的面庞,停在她的眼角,“惟一变不了的,转运,是你的眼神。”
她精于仿制之术,做一张人皮面具,改头换面,对她来说轻而易举。但是无论她怎样掩饰,石堤上的那一眼,她短暂的惊慌和无措,绝对不是陌生人初遇时应有的表情。
他不敢肯定,毕竟,这一年来,大江南北,四处寻她,有希望,更多的,是失望。所幸这一次,试探之下,上苍没有再叫他失望,将她完完整整地送回到他的身边。
“是因为我亏欠你太多,所以你宁愿离去,也不愿再留在我身边?”手伸到她脑后,他用力,白发银丝沿着面皮一道剥落,黑发倾泻,露出令他朝思暮想的容颜。
“不!”她捂住自己的嘴,拼命摇头,再也克制不住,泪水潸然而下,浸湿了苍白的容颜。
说什么亏欠?天可明鉴,当年的灭顶之灾,不想与他生死与共,是因为,她宁愿自己死一百次,也要换得他的平安无事呀……
“转运,转运……”她的泪簌簌落下,每一滴都敲在他的心坎。谢仲涛搂她入怀,将她的脸紧紧压在自己的心房,失而复得的感觉充实了空荡荡的肺腑,溢满了整个胸臆。
“不要再离开我了!”不敢放手,生怕这是一场梦,这一放,梦醒了,此刻近在咫尺的她,又会消失不见。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的生命不再惟我独尊,因为多了一个时转运,丝丝牵绊,无法解脱。
“不再有沧州谢家了。”轻轻叹息,他的手在脖子上摩挲,拉出一根已经看不出原色的红色丝线,取下来,拉过她的手,将一道磨损得厉害的平安符放在她的掌心,“我已不再是谢府的二少爷了,你不再有使命,不再是为我消灾去厄的挡箭牌。做回你自己,做平常的时转运,做——我的时转运……”合拢她的掌心,他认真地看她,“如果上天注定只有你的死,才能换回我的生,这样的命,我宁可不要!”
她震惊地看他,已经无法言语。掌中的平安符犹带他的体温,透过掌心,一点点地熨烫着她的心。
“跟我走吧,转运。只要你我能在一起,即使只有一年,哪怕一日,也好过天各一方。”
不想哭的,真的不想哭的,可是眼泪却不争气地止不住地向下落,像是一辈子的泪,只在这一刻,就此流尽。
“如果我们还有机会,就生一堆的孩儿,男的、女的,一家子,开开心心地过活。把过往失去的、错过的,全部弥补回来,好不好?”
“一堆的孩儿,一大家子,开心的生活……”她伏在他的怀中,呜咽着,抬起头,颤巍巍的手指滑过他消瘦的脸庞,眼中泪花闪烁,嘴角却有笑纹荡漾。
“世俗名利,都不再与我们有关了。”望着泪眼婆娑的她,他握住她冰冷的手指,脸上终于浮现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忘了我是谢仲涛,忘了你是时转运,你我,从此只是这世间芸芸众生中的一对平凡夫妻了。”
是夫妻了,男耕女织,田园度日,忘却过往种种,只要能重新开始。
“好……”破碎的声音,却带着期许和希望,她应声,和他紧紧相拥。
不再顾忌了,哪怕只有一年,即使只有一天,有了他的承诺,有了他的陪伴,她可以将一切抛诸脑后,当做过往云烟。
即使将来,如果他们真的不被命运所容,苍天有眼、诸神有灵、鬼吏判罚,错也好,对也罢,她只求轮回转世,六道之中,能允她和谢仲涛相伴相随,彼此不再离分,也就足够。
足够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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