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法终于完成。
柔顺淡然的玉颜之人眉眼疲累阖上,素白的雪裳缓缓有下坠趋势,羽鹤仙童叫了一声“玉师兄!”快快跑过去以小身躯抵住快要倒到地面的唐弄玉,顺着半挟的姿势单膝靠地扶住,清稚的瞳眸映照着雪莲白那朱砂红莲一朵的眉心,“好神奇呀,这朱砂印方才还是几瓣凋落莲花的样子,现在居然它又复了三瓣原样,我真是第一见到散掉的朱砂还能重新凝聚呢。”
唇边溢出的鲜血缓缓滴落地面,仿如散落的残瓣,然而听见清湄稚软的童声在耳边说个惊奇不停,唐弄玉眉间仅是轻轻一簇,又很快地松泛开来。
密睫轻动,凤眼慢慢睁开,就看到清湄一张放大的雪白绝秀的小脸,正好玩地像研究什么有趣的未知那样看着他。
世有解语花,凭谁解花语,一吟一叹,孩子就是孩子,什么都天真好奇无忧无虑的,真好。
怕只怕,自己和二弟阴阳陌路,容颜长在心却老。
感觉气通血畅了便凭着清湄扶着他的力站起,轻柔如梦的眸光细羽般拂过那一地的落花如雨,向师尊清流子打一稽首,“多谢师父。”优雅的神情凝向了高空,被薄云缠绕的红日一角一角又露了出来,金光再度耀眼。
舒卷意何穷,萦流复带空,春水一般暖澈的丹凤美眸半月弯起,看见整个天地又像一面巨大的火镜照天耀地了。
“玉儿。”乾元真人往他眉间的莲印望着,终于又复成花骨朵形的合拢三瓣原样,“适才你眉间的莲花逐渐一瓣一瓣地向外开着,朱色也渐渐变得浅淡,要是开完了十二瓣就会消失了莲痕,后果就是毒走百脉。”
唐弄玉莹白如雪的秀指轻擦去唇角的血痕,心中一片的冰凉,“徒弟晓得。”
酸甜的滋味堵在胸口,努力地想去牵动一丝微笑,却怎么也藏不住心里的苦涩,正想着心事,却渐渐听得师尊岔到别的话题上。
“若尔懂悟什么才是真正的爱,此生劫患亦可解矣,也便可参加昆仑山百年一度的仙剑大会了。”半晌叹了口气,该怎么让这个弟子感悟到修道无情也有情。
绵长的低吟,雪莲之衫的人玉白的面庞被天际的红艳火光染上一抹瑰丽色彩,“那么师父,什么是……爱?”
“并非你所理解的那样。”清流子没有正面给出答案,有些道理只有自己领悟了才会深有感触而觉悟,烦恼即菩提便是此理,继续先前未说完的话,“你的才智心慧是超群不假,可一根筷子易断,欧阳墨尘既然是与你齐名的‘世无双’那么若加入你方阵营等于如虎添翼,况他又为阴阳家的传人,在术法演卦上不仅可弥填你和你二弟,还可助你们一臂之力。而南疆圣子是盘古之神所化的娲皇之传裔,可令混乱的三界重归清平,亦能以盘古之能所具有的重生神力助你们因前世纷争而受损的真元内丹复原,你们便不会再有突失法力之忧。”
心里的负担终却因此话卸去了大半,一潭秋波欲遮欲现,沉吟一会儿问出了起先一直亘环于心头的疑惑,“据徒儿听闻,立足苗疆守护女娲神殿维和六诏辐射神州太平的,不一直都是自殷商末期起代代单传的圣女么?怎么会出现男儿继承这一神力的?”
清流子刚要作答,空际却传降一个婉淡却端严的女音,“乾元真人辛苦了,便由本宫来代劳解答雪龙儿的这点疑惑。”
雪龙儿这个昵称……
像是听到了什么久违的故事,那么熟悉,却又那样的遥远,安静的笑意在唐弄玉眸中漾开,几生惆怅,几世迷离,千万年前一位冰凉而淡漠的龙仙拂起如同洁白蝶翼的衣角,在自己内心深处的记忆中愈发清晰。
看清了漫天明光间的霜销雪霁,云淡天清,一片芬芳无际殊景明华之中有至悠至远雪莲韵香的徘徊悠游,仙花砌笠无俏,尽显仙华神貌,遮不住的春雪容颜冰华耀眼,清澈的眼眸中似能映出濯濯清莲,如雾若烟的墨黑长发在风中飞扬轻舞,衬着如雪山寒玉雕琢出的霜肌雪肤,整个人清透冰洁若洪荒明灭里的澄纯甘露,圣洁得让人半点都不敢心生亵渎。
那是前生的他,清尘收露,仙姿玉骨,风华动九霄。
然而那些毕竟已是昨日的传奇,错错对对,恩恩怨怨,终不过日月无声,水过无痕,何况人如棋子梦如真,起落参商皆不见,所难弃者不过是对回不去的往昔所沉湎的一点妄念而已。
唐弄玉素来都清晓一个道理,别后尘缘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过去心不可得,活在当下才最重要。
他今生不是龙素玉,而是曜国公世子唐弄玉,亦是名闻天下的如玉公子,本来他就是一个对现实和旧梦分得很清的人,亦更看重眼下与未来,故而他绝不会对过往纠结留恋,而是放眼将来,永远都朝前看。
因此“雪龙儿”之称虽让他觉得似有莫名的力量注入到心底,教他如品琼酿,几疑身在梦中,却双眸越发湛澈莹润起来,横了远山静麓的涤涤清波,清映着眼前尘世的纷繁万千。
譬如现在他望着空中如同次第展开的花瓣一样的金黄间杂银白的光波,正从一个人首蛇身的女神身上一圈圈地扩散。
编钟击鸣,仙乐阵阵,搭在湘江作山色的罗裙长约百尺,那是一段古老的诗篇,万世万代的时光流转而过,曾见古之时的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噬颛民,鸷鹰狠攫老弱,却有神女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
断了鳌足以立四极,杀了黑龙以济冀州,积了芦灰以止霪水,苍天补后而四极平正,霪水涸竭而冀州乃平。
狡虫死,颛民生,背方州,抱圆天。
她就是开世造物之神,亦是华夏神州的福主,有着“大地之母”圣誉的三皇之一:女娲娘娘。
飘冉的薄雾袅袅化于天地间归于无形,曦阳铄金,斓霞散锦,迷离如烟的虹光千影中鲜花四散零落如雨,又被清风掀起七彩华浪漫浮半空,绵延无尽天际的花瓣雨里金童对对执幡幢,玉女双双捧如意,纷彩飘花中走在最先的女娲圣容国色天姿,繁花笼烟争娇艳,真如蕊宫仙子临凡,月殿嫦娥下世。
明媚得似潋滟了天地间万千的姝颜华色。
瑶装映层绮,金服炫雕栾,伴着那九天弦乐,女娲自靛蓝天幕浮散开的一朵朵彩色祥云之中轻移云步而下,飘花如雨里她的脚步边花开如海,翩翩舞袖映霞裳,散作乾坤万里春,珠玉累累,灿彩斓绫,如一团美曼翩跹耀尽清虚的华彩从天的那一端渐渐迫近。
女娲梳飞仙髻,发鬓正中簪着一只凤尾镶嵌各色宝石并喙衔流苏的赤金嵌晶石凤凰,两侧各戴一支玫瑰晶并蒂牡丹的修翅玉鸾步摇,鸾嘴垂下绞成两股的珍珠珊瑚流苏和碧玉坠角,身后未绾的长发披散后背随风扬动,脑后压发的一枚明珠翠玉底蝴蝶簪在两翅间的虫尾曳垂下飘飘的五彩缎带,耳上的芙蓉环紫晶坠闪烁璨色光亮点点,芙蓉色绣凌云花纹的广袖宽身衬衣,外罩一身拖地烟笼昙花重纱百水裙,纱上的碎珠流苏如星光闪烁,腰佩五彩丝攒花结的长穗宫绦,臂上挽迤着丈许长的烟罗紫轻绡,越发衬得她肤色细腻,气度高贵。
原先披发戴花色頭环的太古装扮已然不见,裙下的蛇尾也已化作穿着高云头罗地绣花金薄重台履的双足。
花海飘香,万层彩浪,随着女娲的走进,一阵暖暖的气流自师徒三人的天灵灌了下来融遍周身,令唐弄玉神思澄明。
“众位请起。”衣袖上刺绣描金的华光晃耀过,待他们一一谢过起身后,女娲望着一侧接近云霄的昆仑宫砖瓦,仿佛陷入了长远的回忆,连话语也慢了几分。
声音不高,却沉沉入耳。
在尚无世间万物之前的无尽混沌里,盘古开辟了天地,而后身躯化为万物,除了体内蕴含的灵力变成代表天地灵气的五灵珠,他的精、气、神分别化为伏羲、神农、女娲,并称三皇。
而作为三皇之一的女娲大神,人首蛇身,乃神籍之首,与三皇的其他两位以不同的形式创造出生灵,她以土和水混合并附以自身的血液和灵力,再用杨柳枝条点化,依自己模样塑造出人族,让人类好自盘古开天的洪荒伊始便可繁衍后代,造福人间。
然谁能料知火神祝融与水神共工突发争斗,魔众趁机兴风作浪加重水火二神之争,后来水神共工头撞不周山使得天体倾斜,继而三界大乱,妖孽更加横行无忌危害人间,若非众位神仙同心协力阻止事态恶化并力挽乾坤,只怕五行六道早落入魔类之手。
经年而后纣王无道,商弱周盛,败退的魔族卷土重来,以魔咒干扰昆仑山仙道的修行,致使他们体内阴阳之火相犯,这般的岔子必范红尘之厄,杀罚临身,唯有斩却三尸方能归于正途,又因十二仙首不肯向玉帝称臣,故此阐、截、人道三教共签押封神榜,编成三百六十五位正神,共分八部。
即上四部:雷、火、瘟、斗;下四部:群星列宿、三山五岳、布雨兴云、善恶之神。
道行低者皆榜上有名。
又此时昏庸商纣銮舆自朝歌城南门驾出,前至女娲宫进香祭祀,见女娲圣像容貌端丽便神魂飘荡,陡起淫心,深润紫毫后在行宫粉壁之上题淫诗一首亵渎女神,异常愤怒的女娲掐指算出殷商的气数未尽,尚有二十八年气运而不得造次,遂唤彩云童儿取来金葫芦悬出招妖幡,命令轩辕坟三妖——千年狐狸精,玉石琵琶精与九头雉鸡精一齐迷惑纣王,使殷商毁灭,可狐精却使用了冀州侯苏护女儿苏妲己的身体,导致无辜的苏家惨遭门诛。
苏氏一族仅有的一个怀着女胎的妇人在丞相比干的密护下逃出朝歌,商纣灭亡后妇人与逃难的殷商遗民一路向南逃至苗疆的洱海地区,于诸诏之南的蒙舍诏安家定居下来,亦即“南诏”。
南疆六诏亦咸有女娲之信仰,故而六诏皆设有女娲神殿,南诏亦然,殷商流民包括那位苏氏妇在灵仙源水月谷乍望相似朝歌城外的女娲宫,不觉忆思故土,与众民一道声泪难歇,女娲闻得此音心有愧疚而显灵大众身前,重改太初造人之法,竟是复制自身灵力附上一滴心头之血注入苏妇圆腹,再以杨柳枝洒甘露水对女胎进行隔腹灌顶,随即苏妇便诞下身附与女娲神力相当灵能的女婴苏茉语,同一起来此的商民围绕神殿繁衍生息,建起独有殷商韵味的殷人村。
苏茉语因拥有上古三皇之一的人皇女娲的神力,又有女娲赐下的“仙虺灵晶杖”作为地位象征,自然被默认为娲皇门的传人,及殷人村的圣女,她肩背中心的蛇形纹身以及念出娲皇神咒后显出的蛇尾形态便为身份标识,更因其无比高强的灵力以及无与伦比的慈悲心,不仅获得因她化解洱海部落间的争斗并赐福而维持和平的六诏视为女娲化身,还让蒙舍诏本土保护神殿的冥月巫神教一众自发地对她崇敬膜拜,奉为教中之神祗,坐镇女娲宫。
娲皇传裔作为身得女娲亲传的嫡系弟子,自是归于神族一列,能知从前的一切,亦能知未来的一切,也同女娲一样拥有长久的寿命与青春永葆的容颜,然上苍的特别恩眷却并非代表苏茉语就能随心所欲,尤其不可轻易像普通殷民那般与六诏中任何一诏的苗人通婚,否则即便法力不失,亦会如寻常人那样经历生老病死。
世上无如人欲险,几人到此误平生,苏茉语历凡了数百年难以避免地沾上人间浊染,对平常男子生出了爱慕之心,成亲产女后果不其然半神之体渐退,灵力渐弱,面容亦慢慢衰老,不得不由单传的女儿继任圣女之位,担负她未尽的使命,却无奈血脉中种下的欲染之忆也随着灵力的继承代际相递,千年后,第三代圣女与来自中原北边的鲜卑后裔贺兰槐鑫所生的第四代圣女贺兰千萍复走前人路,邂逅江南陈朝后主更与之缔结姻婚,腹中胎儿未诞却已闻陈灭君死的噩耗。
贺兰千萍坚忍地诞娩下第五代传人后准备随夫而去,却因所娩的是个男婴而不放心离去,一直陪伴在新继承人身边看着他成长,十多年过去将重担转交予儿子后便独自上昆仑出家修道了。
“因此这第五代的娲皇门传裔是个少年郎,便被洱海六诏国称为‘圣子’了。”女娲的说话声娓娓动人,但平静的讲述中多少可见过程的惊险跌宕,“他本来名唤‘陈峰芜’,后陈朝国灭便为了免遭祸劫而将姓氏改母姓,便叫‘贺兰峰芜’。作为本座在人间的来使和侍者,他不仅背负着本派沉重的使命,秉承着本门世代守护苍生的宗旨,还得年年加固保存‘封神书’的圣灵球的封印,免使生灵再遭祸害。”远眺天涯,肃肃花絮吹落韶华的痕迹,是非成败一念瞬转成空甲,史书毕竟翻过了那一页悠悠无尽的记忆封存,种种的前尘往昔终已蒙了纱,“可惜芸芸众生循轮回,如今大康又若以往王朝那般盛极而衰,助长魔怪之恶力不说,还影响了神殿圣坛上圣灵球封印的松动。”
“若是真的松了对‘封神书’的封印,那么所有修仙的人又将再遭一次红尘厄劫,而这其中的根源便是成就魔类的乱世人心。”唐弄玉的声音清澈如山间泉水,却将个中关窍分析得头头是道。
女娲赞赏一笑更如春生四野,吐语如珠,“雪龙儿的转生依旧这么见识过人。”珠落玉溅,粒粒有声,蕴着十足十的关切,“不过,修道之‘修’亦并非无情之道,却也不是凡间俗欲之类的有情道,天地所推赞的‘情’之所及乃泛爱,也便是你的师父乾元真人所言为何待你真正悟了之后才有资格参加仙剑大会的原由。”轻在心里低叹,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然而包容世间一切的善恶与苦乐对于唐弄玉而言仍为时过早,想至此眼里突地闪过一丝凄色,转而飞逝不见,“你二弟的彤云绯和你的雪莲白也最多能开创新社稷与护持国运,和氏璧亦不过是人间新基业的极强助力罢了,而真正能让涂炭疮痍的大地乃及三界重焕新生的唯有南疆圣子,而凌羲少主欧阳墨尘却是将永忠于圣子之人。”心纳太虚的终极至理但愿他终于悟了的时候不会太晚。
命定由天,三生早注,唐弄玉再多想亦是于事无补,那便顺势顺时而为。
渺淡的莲韵凉香泛有些微清苦却似无形体,眉宇间的淡淡倦态如同笼罩的薄纱,“弄玉谨遵娘娘法旨。”
女娲飘垂的缓带掠过他的眼前,腰间珺瑗与瓦当玎玲清响,眸光深湛,“先去凌羲城。”复幽幽抬眸望向远处,仿佛再度越过时光重睹往昔光景。
身侧那一袭的清净雪莲虽不像上一世的雪龙儿那般丹凤眸底没有一丝情绪,不会给人一种似乎微微上扬唇角已经是能做到的最大表情的感觉,面若静水的雪莲容颜清淡却随心地绽放盈盈笑纹便醉倾了人间天上,然而蝶翅般的眼睫太长遮去了眼中思绪,就算抬睫看人亦因那双澄澈凤瞳似被水雾飘缭而教人瞧不尽眼中的真实情绪,全身似汰尽了血色的如雪洁白是冰霜一般的玄冷,近在咫尺地看也是绝美却尖锐。
峰峦尽处薄云飞扬,眺望千年之往事直叹韶光似飞,红尘名禄于心中一念尽灭,时事总变幻无常,岁岁年年……就算是同一个人也会变的,唯余灿空绯霞如故,“去吧。”半弧挥晃开的镶珠玑卷云绫罗大袖卷起了一个光彩耀目的星砂涡旋,空间便以散出的流漩为中心逐渐旋转出一人高屏镜般的幻界,像慢慢翻卷开的泛着霞波的椭圆织锦在唐弄玉面前延展,内里彼处城门之上端劲的楷书“凌羲城”仨字赫然醒眼。
好似两个不同的时空汇叠于这一点之面,生动可触却又遥不可及。
不由自主地款步而近,在唐弄玉伸出的指尖触碰澜面的刹那体内灵力耀出夺目的银华仙光,整个人似由光璨亮眼的琉璃澄玉塑成,次第绽开的莲瓣光波璀烁得愈发强烈,靴底亦出现了盛开莲华般的银色法阵与之呼应。
雪莲白身周重重扬飞而起的星屑飞速流转,渐渐模糊了周围的景象,使得他视野中的一切像水澜般轻漾晃动,淡青混合着碧蓝的水色以一种妙笔无法绘染的自然曼姿氤氲着,然这层薄青的屏障只浮荡片刻,他已身处凌羲城的皇宫禁内。
那番异景落在女娲、乾元真人与清湄三人的眸中,只看到那袭如银芒明光形塑而成的雪莲白光烁一瞬,整个人便化作流光通透了联结两界的幻屏之中,随之空间幻镜便若从空中抹去般自上而下散化为尘粒消去。
凌羲城皇宫的守备并不似大康未央宫的森严,透过开敞的万字塥窗,唐弄玉能将欧阳墨尘居住的仁政殿墙上贴的琴剑瓶炉皆望得一清二楚。
呼吸着早晨微凉而湿润的雾气,唐弄玉将万千复杂思绪压在心下,却也难得心底轻赞这位少城主兼国师之人的灵慧着实绝双。
且莫语门框上的飞罩是由一整块银杏木雕成,交织着松、竹、梅“岁寒三友”与“喜上梅(眉)稍”两组图绘于一处,楠木隔扇裙板上亦刻着圆润有神的蟠螭夔龙透雕,殿内陈设华而不奢,甚至清素雅净,殿外的庭院之中落花穇径的道旁亦是香露满枝的花木扶疏,即使笼在初春的微寒中又遇阑珊细雨都不减飞红乱落时的诗画成篇。
鲜花满月水长留,花满心时亦满楼。
俗言常道见微可知著,到底是少城主的居所,室内装饰气度不凡,只不过不愧乃同他这“如玉公子”齐名的公子“世无双”,便不见诸多金玉,回廊殿阁,庭花碧树,皆是幽静雅致,唯有乌木雕龙的殿门色泽透出某种豁达于天地之间奔放于四野之外的不羁气意。
心神起伏,唐弄玉看着晴和的日头轻眯起一双丹凤眼,秀扬眉峰微蹙,分明春暖花开却为何他仍能感到那阵彻冷?
直到穿廊里似传来了宫女的足音,唐弄玉才发觉偌大的殿院却极少人息,也见不到欧阳墨尘的踪影,尚来不及疑思凌羲少主的去向已瞥见一侧流水掩石中的一处花藤,连犹豫半晌的时间都没有便施起移影术瞬间闪至藤后藏身。
藤下涧流清清,雪莲白边默然凝视脚下流水边听着宫女间的对话,清澈波光间隐约照出他全身衣袂翩跹的玉影。
“唉……少城主去了南疆一年多却仍未归,虽然咱们姐妹几个日日专职打扫这里也算得清闲,可万一丢失或损坏了哪样物什咱可得受罪了。”听得声音越发地临近,然后是另一名宫女低了声音。
“麻烦你小点儿声,还有尽量别议论少城主的事情,城主的脾气……所以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做好自己的事就可以了,免得无事又去乱传话。”加快了脚步匆忙往前走,怕惊了别人。
唐弄玉微微探眼望过去,数个宫婢装束统一,皆以几枚雏菊样的簪花把头发盘成简单的双环垂髻,与康廷未央宫里常见的半翻高髻多有不同,衣饰也是银灰色中等锦缎侍女服,上面绣有朵朵浅粉的菊花。
开初说话的两个宫女与旁余嘴唇紧闭的宫婢一样再不多语,各自拿了打扫庭殿的器具匆匆推门进殿。
看着她们入到仁政殿内去,唐弄玉才自飘红的阑干旁轻踱出来。
瞳光幽静冷清,虽然未访到传闻中有着“无双公子”之称的凌羲少主欧阳墨尘,却得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讯息,怪不得这边宫殿华大却空阔偏冷,原来主人是到了苗疆一载还没回来。
叶尖垂露,正想着谋策却叶梢的朝露瞬间落下,滴在他雪玉般冰白的脸庞上,袖口纤密的银莲瓣纹亦被晨露打湿了一圈。
树间鸟雀啁鸣啘啭,唐弄玉抬袖掸去水露的动作却不想惊到旁近的一只小小鸟儿,唧的一声穿入空气中,就在那小鸟飞起窜至旁侧的石榴树上之时四下忽有人影倏至。
“谁?!”
花上的露水“哗哗”几声轻响洒得满地,落到禁卫兵眼里的却只有被团团包围的人群中央的一袭雪莲白素手纤纤,白玉莲花杯一般的,光洁细腻得好似上佳的雪脂冰玉雕琢而成。
唐弄玉不动一毫,以着极为优雅的动作从怀里抽出一条萦着浅浅莲花香的丝帕,自顾自地轻轻掸了袖上的露珠,仿佛无视身边围绕的这些宫军。
朦胧晨光。
蕊银光而绝色,藕冰拆而玉清,很美的一个人,清贵绝尘,那般的美世间极少有见。
即便是容貌与医术齐齐冠绝世间向有“无双”雅称的他们的少城主,在这袭见所未见的雪莲白面前亦仅为勉强堪及。
双眸似水,灵动滢滢,不沾染一丝凡尘的烟火气,其气质高华,坠凡的琼姿宛如天人,超凡而孤高却温润如玉,雪淡冰清的仙姿将身边一干景色悉数沦为陪衬,除一头黑发与黛眉乌瞳之外,全身上下杳霭流玉是雪一般的白,如水清淡的唇色也褪为极浅的粉,那一身的雪衣白裳亦似笼在烟光雾里,雪玉雕塑的清仙又宛若莲中君子飘逸出尘,悠悠的莲华香。
玉莲初颜,容形稚拙,淡淡的银雪光晕笼罩周身,仿若不染尘世的冰雪仙人,脸上一双如流波明泉的水眸亦清澈而澄明,澜光潋滟。
西域之地雪峰之巅有座以天为名的高山,上有一湖名天池,古传乃九天瑶池落至凡间所化,其水莹澈晶清的碧蓝可影映世间万物,却却敌不过跟前这袭雪莲白那双眼睛的清澄水光。
然这美绝的雾中雪莲如水里的明月,以为窥伺全貌,然拨开层层笼着的迷光发现仍是无迹可寻,连一双宛似清凉春涧般晶莹透亮的丹凤眼,亦不全是墨黑眸泽,而是透着微浅的清潋琉璃色,于柔和之中流露出一种难言的霹雳,仿佛能射透苍穹。
既桀骜又圣洁如天神一样的美男仙,淡漠,素雅,但骨子里透露出来的清冷却把他远远地隔绝在尘缘之外。
冰净的雪玉莲颜于清明凉晨之中,天光不明,唯见眉心一小朵红莲朱砂如血,像是集中了他生命中所有的色泽,方不使如雪般晶白的仙雅柔颜无一丝血色。
雪莲白衫始终依然神情淡淡,全然似没听到周围所有见到他之人那一片禁不住的吸气声,心下那么一定,脱离凡尘的仙姿袖袂翩翩优雅地结起法印,身姿风华盈跹而动,行止间玉衣携风带雪飘飘而飞,恍若琼苑仙子羽化升天。
唐弄玉欲走,便像飘过的莲花香般不留一丝一毫纤痕,却仿佛丝丝毫毫仍凝空中。
周围人还未来得及反应,跟前的人已光华一瞬消失,唯留下雪纱缥缈的莲花芳迹婉漫幽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