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黄宗羲喝了含山泉之后,写了三首诗,大意就是认为含山泉的水不如余姚的化安泉,吕留良则和了三首诗,仍推含山泉为天下第一,此时两个人的争论还仅限于是泉水。而第二轮争论就涉及到了人物。吕留良在答诗中提到了“江西”和“徽州”,所谓“江西”指的是陆九渊,实际上是在影射王阳明,而所谓“徽州”则指的是朱熹。两个人的学术宗派的差异正在于此:两人虽然都信奉宋明理学,但吕留良崇尚的是朱熹的“紫阳之道”,而黄宗羲尚德是王阳明的姚江学派,两者一个是属于客观唯心主义,一个是主观唯心主义,因此两方的学术观点和治学方法也有很大不同。好在此时吕留良率先做了让步,将纷争的焦点又转到了泉上来,且针对黄宗羲所说的化安泉最上,他提出请黄宗羲到时带一些来大家品尝,在品尝之后再讨论孰优孰次,还让他们将含山泉的味道留一滴在舌头上,到时饮了化安泉再做比较,颇有点调侃的意味。
康熙五年(1666),绍兴澹生堂的藏书求售,吕留良就委托黄宗羲前往绍兴代为购买,而黄宗羲也以自己的束修“参股”,也买了一部分图书,但这次买书却使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产生了无法弥补的裂痕,可以说是两人关系开始交恶的转折点。
当时吕留良派人和黄宗羲一起去澹生堂买书,本来黄宗羲想买的《礼记集说》和《东都事略》两本书最后却被吕留良购得,去黄宗羲说,这可能是吕留良派去和他一起买书的那个人从黄那偷来的,而授意此人这么做的无非就是吕本人。于是在购书事件之后,黄宗羲便不再来吕留良家中教书了。但此时两人关系并未正式破裂。
康熙六年(1667)二月,吕留良见黄宗羲没能如期来到馆中教学,便作有《问燕》和《燕答》两首诗,其门人严鸿逵在《问燕》一诗后曾注道:“此以下三诗皆为大冲作也。凡浙东之馆浙西者,皆必以二月到馆。又其轻薄情事,有与燕适相类者,故借以为喻。盖自丙午子弃诸生,太冲次年便去,而馆于宁波姜定庵家。所以诬诉子者无所不至,此《问燕》《燕答》之所作也。又太冲所至,必诋旧交以示亲信于新知。后海宁令请讲学,至便诋姜,及往昆山徐氏,又诋海宁人士。此诗结语甚洞见其狡绘伎俩也。”这里严鸿逵很尖锐地对黄宗羲的为人进行了批评,虽有有失偏颇之处,但也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吕、黄二人关系的进一步恶化。当然,吕所作的两首诗中虽有对黄宗羲的批评,但态度还算是比较温和的。
这年八九月份,高旦中从浙东来到吕留良家中。此前吕留良听从浙东来的人说黄宗羲有信给他,但他并没有收到,于是就问高旦中怎么回事,旦中回答道:“诚有之,不过责善意耳。”也就是说,黄宗羲确实写过一封批评吕留良的信,但没有将信寄给自己,这就让吕留良大为恼火,刚好又有人乘机挑拨说这是黄宗羲想要跟你绝交的表现。于是吕留良当即写了一封《寄黄太冲书》,信中批评黄宗羲不够朋友,还要求黄能对自己提出直言不讳的批评,就这样,两人的矛盾进一步公开化。
康熙九年(1670)五月,吕留良的好友高旦中病逝,黄宗羲受其子孙之请给高旦中写了墓志铭,而吕、黄两人为高旦中墓志铭一事又再生冲突。吕留良在《与魏方公书》中对黄宗羲所写的《高旦中墓志铭》和《南雷文案》提出了尖锐的批评。尤其是高旦中的铭文,吕留良不惜与黄失和也要阻止将其刻于碑石。其实隐于墓志铭背后的,是两个人学术观点和治学方法的又一次尖锐对立。而这次正面冲突之后,两个人在此后的十几年里就再也没见过面了。
此后的康熙十四年(1675),黄宗羲还让自己的儿子黄百家去杭州看望过一次吕留良,并且带了一封黄的书信和一把题诗的扇子,以表重结旧好之意,但吕留良在答诗中,虽流露出丝丝怀旧知情,但最终以“枯桐”自比,拒绝了黄宗羲复交的建议,两人从此断绝了书信往来,分道扬镳。
吕、黄两个人的关系以这种方式结束,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他们曾经由于共同的政治理想,抛弃了年龄、身份的差异,结成忘年交,后来却又因学术观点和治学方法的差异而分道扬镳,给后人留下了一个不解之谜。
遁隐山林,以“酒肉和尚”而终
吕留良是在康熙十四年(1675)他的评书、售书事业蒸蒸日上的时候选择遁隐山林的。为此他还贴了一个布告来显示其隐居的决心。其实他隐居之心早已有之,而非一时心血来潮之举。
早在康熙二年(1663)黄宗羲刚来到吕留良家中时,吕就曾将明末大画家宋旭的《辋川图》拿出来与黄宗羲、高旦中、吴之振等人欣赏,当时黄宗羲题了一首诗,吕则和乐黄宗羲一首,在这首诗中吕留良流露了自己想要仿效王维隐居山林的愿望,他宁愿卖掉《辋川图》,“纵横置屋数十间,左右可容吾友寄”,但并没有得到朋友们的响应。
此后几年间他仍一直想着过隐居生活,在平时与朋友交谈时也会经常提出一起到南阳村隐居,过上耦耕生活的建议,但也还是一直得不到众人的响应,于是他便写下了十首著名的《耦耕诗》。在诗中他表达了自己想隐居和得不到朋友响应的孤独、落寞与失望。
其实吕留良想隐居,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想弥补当年“失脚”的过错。“谁教失脚下渔矶”,可以说是这十首诗的中心,也突出反映了吕留良当时痛苦懊悔的心境。此时距离他考秀才已经有十三年了,这十三年来他对自己一度的“失节”一直耿耿于怀,“心迹年年处处违”,可以说是备受煎熬,而怎样才能让自己从这种自责、懊悔中解脱出来呢?唯有隐居,做一个遁隐山林、不问世务的大明遗老。遗憾的是他的朋友们没有一个能理解他的苦心,而且他们各自也有自己的向往和追求,很难与吕留良一起躬耕南阳的。
就这样,吕留良的归隐大计一直拖到了康熙十四年(1675)才得以实施。
隐居乡间之后,由于不再评选时文,没有什么事情可做,吕留良就和朋友张履祥一起编辑朱熹的遗书。朱熹的思想、学说大部分都在其弟子所编的《朱子语类》中,但朱子语类是汇编性质的书,没有经过朱熹本人的编订,于是这二人决定重新采辑、审定《朱子语类》。然就在初稿完成之后,张履祥便突感身体不适,很快就去世了。而这本书后来也一直拖到康熙二十二年(1683)才正式出版。
康熙十八年(1679),清廷下诏修《明史》,黄宗羲虽然自己没有直接参与修史工作,但他支持自己的学生和儿子参与修史,并提供了大量的宝贵资料,可以说是对新朝合作的一种变通。吕留良则不同,当黄宗羲送自己儿子去修《明史》的时候,吕留良却将自己儿子送到南京做商贾。当然,他虽然让孩子们入贾经商,但始终提醒他们不可一日忘记读书、不可一日废弃文章。也正因如此他的长子公忠后来才得以高中榜眼。
第二年,清廷又大征天下山林隐逸,这下又打破了吕留良宁静的隐居生活。由于早年评点时文,吕留良早已是名声在外,故自然在朝廷征召之列,当时的嘉兴知府也竭力向朝廷举荐吕留良。而他在闻讯后吐血满地,卧病于床,不久他就在病床上削去头发,披上袈裟,对外宣布出家为僧,取僧名为耐可,字不昧,号何求老人。他在《自题僧装像赞》一文中曾这样描写自己出家的情形:“僧乎不僧,而不得不谓之僧;俗乎不俗,亦原不可既谓之俗。不参宗门,不讲义录……有妻有子,吃酒吃肉……”虽是自我调侃,却又是充满无奈,为了躲避清廷的骚扰,他在晚年还不得不剃发出家,做一个“酒肉和尚”。
到了康熙二十一年(1682),吕留良的身体已是大不如前。但纵有疾病缠身,痛苦不堪,他还始终坚持每天补辑手头上的《朱子近思录》和《知言集》这两本书。也许他感觉到了自己时日无多,所以他经常叹息道:“傥不成,则辜负此生耳。”于是更是手批目览,日夜不辍。其弟子门人都曾劝他注意身体,等病好点再作不迟,但都被他喝退了:“一息尚存,不敢不勉。”
康熙二十二年(1683)八月十三日,吕留良病逝在家中,年仅五十五岁。
吕留良面对自己一生,曾这样评价:“吾行年五十有五,然计来生此世,只可二十年耳。自甲辰以后,所为方可谓之内省不疚,无恶于志。从前三十年,行事愧怍,不可胜悔也。”正是从康熙三年(1664)年以后,他最终确定了以提倡程朱之学为己任,笃行不移,直至生命最终一刻。至于他身后仍受“挫骨扬灰”之奇冤,后人也早已还给他一个公道了。
蔡元培先生曾撰一联:“为民族争存碎尸无憾,以文章报国没世勿谖”,可以说这正是吕留良一生的业绩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