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中的小朝廷,一应仪礼典制都如既往。面见皇帝,就得有相应的行头。王国维在溥仪诏书中被赐予的官位是五品,但是除了脑后那条长辫,需要用到的袍褂顶戴等物,他都没有。以他的经济状况,一时也买不起。没办法,只好到处找人借。好不容易拼凑齐备,战战兢兢地进了宫。
说来有几分滑稽,入宫觐见的几位臣子一个个都是一条夹杂着几许白发的长辫,身披黄袍的宣统帝溥仪由于接受了不少西方生活观念的影响,却剪了一个颇有几分时髦的短发。王国维看在眼里,很觉诧异,但也不敢贸然询问。
在被召的四位南书房行走当中,论起学问才识王国维或许当仁不让,但他年龄最轻、资历也最浅,所以只能伏低做小叨陪末座。应答之间,王国维表现得还算得体。溥仪谈话兴起,甚至还叫王国维今后每日入宫轮值。不过言谈之间,谁都难免说些不可能或者不打算实现的话,而且溥仪那时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君无戏言的规则实在没法在此落实。面圣之后,王国维满心期待着使出浑身解数好好报效皇上隆恩,结果等了一个多月,朝廷才降下谕旨,让王国维每隔六天进宫值班一次,值班的那天,也就是在南书房整理整理图书,未必见得着皇帝,此外再无他事。
王国维此次进京,只带了一名男仆,一干家小仍在上海。他在北京本来就没什么朋友,没想到又揽上一个每六天才工作一天的活,日子真不知如何打发了。无奈之下,他只好靠写字来消闲。两个多月的时间里,他为别人写了三十多个扇面,果真是无聊得可以了。
当然,事物都是具有两面性的。王国维虽然没得到溥仪的重用,没进入核心的遗老圈子,但南书房行走好歹是个五品官,在几乎无事的工作强度下,王国维的月薪竟然有600元!要知道,当时清华大学教授的工资也不过每月400元而已。有了这样一笔高薪,王国维开始考虑把在上海的家眷接来北京的事情了。他在地安门内织染局10号租得一套20间房的大院,一番折腾,全家老小终于在9月份抵达北京,开始了新的生活。
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事。如今卜居京城、供职于宫中,王国维也觉得对国家民族负有当仁不让的责任,就比过去更加关注国事和时局了。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他也希望能尽到自己的一分力。尤其是,1924年1月,溥仪还下了一道诏书,恩准王国维等三人“在紫禁城骑马”,更加刺激了王国维为国尽忠的心思。不要小看这个“在紫禁城骑马”,它跟赏赐黄马褂一样,是满清一朝赐予高官要员的特殊荣耀。王国维一介布衣,当然算不上高官要员。清王朝两百多年的历史,以布衣寒儒之身获此荣耀者,王国维之外,也就只有康熙年间著名词人朱彝尊一人而已。
王国维没有学过兵法,也不太懂政治,他想报效朝廷,只能从自己熟悉的领域出发,发发议论而已。在做南书房行走的短暂的几个月时间里,王国维给溥仪上了两道奏折,一道奏请在紫禁城中建立皇室博物馆,以便保护宫内各种国宝珍玩。另一道则十分迂腐地认为,只有施行周公孔子之道,中国才有获救的希望。第一道奏折没有引起溥仪的重视,至于第二道,显然更不可能获得溥仪的认同。要知道,当溥仪殿下群臣还拖着一条长辫一心想要恢复前朝的时候,溥仪本人已经给自己取了个英文名字叫做亨利,并且剪了一个时髦的分头,在宫里骑起了自行车。喜欢阅读《新青年》的年轻人亨利,哪里会去理会一个絮絮叨叨学究气十足的老夫子?
报效无门,王国维也只好还把心思花到自己的老本行上面。这期间,他继续过去对青铜器的研究,校勘多年的《水经注》一书也于此时杀青。希望与失望交叠的日子,就这么过着。
转眼到了1924年11月。在混乱的军阀战争中,爱国将领冯玉祥趁北京兵力空虚,发动军事政变,邀请孙中山北上共商国事。冯玉祥的思想多少有些激进,控制北京城之后,他派人闯进紫禁城,要求修改十二年前制定的《优待清室条例》,实际上是要把以废帝溥仪为中心的小朝廷赶出紫禁城。
原本欢乐祥和的紫禁城,转眼陷入巨大的混乱和恐慌。景山上架起一门门大炮,炮口直指紫禁城。荷枪实弹的士兵来回驰走,一个个脸上冷若冰霜。
自从溥仪退位,小朝廷手中再无任何兵权,不过一个京城大户人家而已,碰上这样的阵势,还能有什么办法?在紫禁城里一片哀哭嚎啕声中,溥仪抖抖索索地在《修正清室优待条件》上签了字。大清朝最后一点屈辱的尊严,从此也化为乌有。这个世上少了几个徒有虚名的君王和臣子,取而代之的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平民。
在冯玉祥军队的严密“保护”下,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缓缓开出紫禁城。王国维短暂的南书房行走生涯,就此宣告结束。
水木清华
1917年和1922年,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曾经两度邀请王国维到北大任教。考虑到北大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心,自己去后可能会多有抵牾,王国维最初没有答应。后来被北大的诚意所感动,才勉强答应担任北大国学门的函授导师,不到北大本部,仅以信函方式教授学生。1924年底,溥仪小朝廷被冯玉祥驱逐出紫禁城,王国维正在悲愤交加之时,却在报上看到北京大学考古学会发表的一篇指责清室出卖国宝破坏古迹等罪行的文章,矛头直指溥仪,这一下,王国维顿时忍无可忍,当即辞去北大函授导师一职,从此和北大一刀两断。
当时,小朝廷既灭,南书房行走这个俸禄优厚的职位也就不再存在,正是王国维生计全无着落的当口。可他的遗老脾气发作起来,也管不了这么多了。所幸的是,当年向蔡元培推荐王国维的北大教授胡适,并不因为王国维和北大断交而对他心怀怨恨,反而以无私的胸怀又向正在筹划之中的清华大学研究院推荐了王国维。王国维担心自己的遗老身份到哪都不受欢迎,而且必定诸多掣肘,提出要考虑一星期,胡适连忙致信强调一切行动听凭自由,校方决不稍加干涉。王国维还在踌躇,胡适干脆使出杀手锏,跑去溥仪那里把情况一说,请溥仪出面劝说王国维。
溥仪果然把王国维召到身边,给王国维下了一条命令。王国维终于有些动摇了,但还没有最终决定。在这个当口,后来担任清华研究院主任的吴宓出马了。吴宓是哈佛大学的“海龟”,留学哈佛时,曾与陈寅恪、汤用彤齐名,号称“哈佛三杰”。王国维以为必定是个西装革履满口英文的假洋鬼子,结果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个身着长袍马褂头戴瓜皮帽戴一副老式玳瑁眼镜的小夫子!
吴宓一进门,就像过去学生拜访老师一般,弯下腰来恭恭敬敬的向王国维鞠了三个躬,这才递上清华研究院的聘书,殷勤相邀。
王国维终于被深深打动了。
1925年4月,王国维收拾好书籍器物,一家人搬进了清华大学的教职工宿舍。他的工资是每月400大洋,比之南书房行走的俸禄虽然稍有不及,却也算得上高薪,一家人衣食无忧是能够保障的,而且大学校园最是清幽宁静,王国维又可以定下心来做他的研究了。
在搬进清华园之前,王国维去了一趟天津。当时溥仪已经秘密出京,在天津张园安顿下来。一帮遗老遗少闻风而至,在溥仪面前拉帮结派勾心斗角争宠邀欢。王国维和罗振玉一同前去觐见了溥仪,结果却看到溥仪身边一干小丑上窜下跳,溥仪自己则整天花天酒地贪图享乐,不思进取。两人都感到大清朝决然再无任何希望,一时间情绪颇为黯淡。
一入清华园,外界的喧嚣与扰攘就与王国维彻底绝缘。他开始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头扎进了书堆里。现实的污浊和理想的失落使得王国维的入世之心大大降温,书中的清凉世界成了他苦闷心灵的惟一寄托。
清华研究院的工作逐渐步入正轨。院长一职的归属颇费了一番周折。校方最初的设想,是由王国维来担任这一职务。但王国维一向只是埋头做自己的学问,于筹谋管理之事确实不太擅长,所以坚辞不就。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是吴宓坐上了院长的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