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蒙收留,即今日就拜了爹妈。”便掇两把椅儿居中放下,请老夫妇坐了,四双八拜,认为父子,遂改姓为刘。刘公又不忍没其本姓,就将方字为名,唤做刘方。自此日夜辛勤,帮家过活,奉侍刘公夫妇,极其尽礼孝敬。老夫妇也把他如亲生一般看待。有诗为证:
刘方非亲是亲,刘德无子有子。
小厮事死事生,老军虽死不死。
时光似箭,不觉刘方在刘公家里己过了两个年头。时值深秋,大风大雨,下了半月有余。那运河内的水,暴涨有十来丈高下,犹如百沸汤一般,又紧又急。往来的船只坏了无数。一日午后,刘方在店中收拾,只昕得人声鼎沸。他只道甚么火发,忙来观看,见岸上人挨挤不开,都望着河中。
急走上前来看时,却是上流头一只大客船,被风打坏,淌将下来。船上之人,飘溺已去大半,余下的抱桅攀舵,呼号哀泣,只叫“救人”!那岸上看的人,虽然有救捞之念,只是风水利害,谁肯从井救人。眼盻盻看他一个个落水,口中只好叫句‘可怜’而已。忽然一阵大风,把那船吹近岸旁。岸上人一齐喊声“好了”!顷刻挽挠钩子二十多张,一齐都下,搭住那船,救起十数多人,各自分头投店内。有一个少年,年纪不上二十,身上被挽钩摘伤几处,行走不动,倒在地下,气息将绝,尚紧紧抱住一只竹箱,不肯放舍。
刘方在旁睹景伤情,触动了自己往年冬问之事,不觉流下泪来,想道:“此人之苦,正与我一般。我当时若没有刘公时,父子尸骸不知归于何处矣。
这人今日却便没人怜救了,且回去与爹妈说知,救其性命。”急急转家,把上项事报知刘公夫妇,意欲扶他回家调养。刘公道:“此是阴德美事,为人正该如此。”刘妈妈道:“何不就同他来家?”刘方道:“未曾禀过爹妈,怎敢擅便?”刘公道:“说哪里话!我与你同去。”
父子二人,行至岸口,只见众人正围着那少年观看。刘公分开众人,挨身而入,叫道:“小官人,你挣扎着,我扶你到家去将息。”那少年睁眼看了一看,点点头儿。刘公同刘方向前搀扶。一个年幼力弱,一个年老力衰,全不济事。旁边转过一个轩趷刺的后生道:“老人家闪开,待我来。”向前一抱,轻轻的就扶了起来。那后生在右,刘公在左,两旁挟住胳膊便走。
少年虽然说话不出,心下却甚明白,把嘴弩着竹箱。刘方道:“这箱子待我与你驮了。”把来背在肩上,在前开路。众人闪在两边,让他们前行,随后便都跟来看。内中认得刘公的,便道:“还是刘长者有些义气。这个异乡落难之人,在此这一回,并没有个慈悲的,肯收留去,偏他一晓得了便搀扶回家。这样人,真个世间少有!只可惜无个儿子,这也是天公没分晓。”又有道:“他虽没有亲儿,如今承继这刘方,甚是孝顺,比嫡亲的尤胜,这也算是天报他了。”那不认得的,见他老夫妻自来搀扶,一个小厮与他驮了竹箱,就认做那少年的亲族。以后见土人纷纷传说,方才晓得,无不赞叹其义。还有没肚子的人,称量他那竹箱内有物无物,财多财少。此乃是人面相似,人心不同,不在话下。
且说刘公同那后生扶少年到家,向一间客房里放下。刘公叫声“劳动”,后生自去。刘方把竹箱就放在少年之旁。刘妈妈连忙去取干衣,与他换下湿衣,然后扶在铺上。原来落水人吃不得热酒,刘公晓得这道数,教妈妈取酽酒略温一下,尽着少年痛饮,就取刘方的卧被,与他盖了,夜间就教刘方伴他同卧。到次早,刘公进房来探问。那少年已觉健旺,连忙挣扎起来,要下床称谢。刘公急止住道:“莫要劳动,调养身子要紧!”那少年便向枕上叩头道:“小子乃垂死之人,得蒙公公救拔,实再生之父母。但不知公公尊姓?”刘公道:“老拙姓刘。”少年道:“原来与小子同姓。”刘公道:
“官人哪里人氏?”少年答道:“小子刘奇,山东张秋人氏。二年前,随父三考在京。不幸遇了时疫,数日之内,父母俱丧,无力扶柩还乡,只得将来火化。”指着竹箱道:“奉此骸骨归葬,不想又遭此大难。自分必死,天幸得遇恩人,救我之命。只是行李俱失,一无所有,将何报答大恩?”刘公道:“官人差矣!不忍之心,人皆有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说报答,就是为利了,岂是老汉的本念!”刘奇见说,愈加感激。将息了两日,便能起身,向刘公夫妇叩头泣谢。那刘奇为人温柔俊雅,礼貌甚恭。刘公夫妇十分爱他。早晚好酒好食管待。刘奇见如此殷勤,心上好生不安。欲要辞归,怎奈钩伤之处溃烂成疮,步履不便,身边又无盘费,不能行动,只得权且住下。正是:
不恋故乡生处好,受恩深处便为家。
却说刘方与刘奇年貌相仿,情投契合,各把生平患难细说。二人因念出处相同,遂结拜为兄弟,友爱如嫡亲一般。一日,刘奇对刘方道:“贤弟如此美质,何不习些书史?”刘方答道:“小弟甚有此志,只是无人教导。”刘奇道:“不瞒贤弟说,我自幼攻书,博通今古,指望致身青云。不幸先人弃后,无心于此。贤弟肯读书时,寻些书本来,待我指引便了。”刘方道:“若得如此,乃弟之幸也。”连忙对刘公说知。刘公见说是个饱学之士,肯教刘方读书,分外欢喜,即便去买许多书籍。刘奇罄心指教,那刘方颖悟过人,一诵即解。日里在店中看管,夜间挑灯而读。不过数月,经书词翰,无不精通。
且说刘奇在刘公家中住有半年,彼此相敬相爱,胜如骨肉。虽然依傍得所,只是终日坐食,心有不安。此时疮口久愈,思想要回故土,来对刘公道:“多蒙公公夫妇厚恩,救活残喘,又搅扰半年,大恩大德,非口舌可谢。
今欲暂辞公公,负先人骸骨归葬。服阕之后,当图报效。”刘公道:“此乃官人的孝心,怎好阻当,但不知几时起行?”刘奇道:“今日告过公公,明早就行。”刘公道:“既如此,待我去觅个便船与你。”刘奇道:“水路风波险恶,且乏盘缠,还从陆路行罢。”刘公道:“陆路脚力之费,数倍于舟,且又劳碌。”
刘奇道:“小子不用脚力,只是步行。”刘公道:“你身子怯弱,如何走得远路?”刘奇道:“公公,常言说得好:‘有银用银,有力用力。’小子这样穷人,还怕得什么辛苦!”刘公想了一想道:“这也易处。”便教妈妈整备酒肴,与刘奇送行。饮至中间,刘公泣道:“老拙与官人萍水相逢,聚首半年,恩同骨肉,实是不忍分离。但官人送尊人人土,乃人子大事,故不好强留。只是自今一别,不知后日可能得再见否?”说罢,欷歔不胜。刘妈妈与刘方尽皆泪下。刘奇也泣道:“小子此行,实非得已。俟服一满,即星夜驰来奉候,幸勿过悲。”刘公道:“老拙夫妇年近七旬,如风中之烛,早暮难保。恐君服满来时,在否不可知矣。倘若不弃,送尊人人土之后,即来看我,也是一番相知之情。”刘奇道:“既蒙分付,敢不如命!”一宿晚景不题。
到了次早清晨,刘妈妈又整顿酒饭与他吃了。刘公取出一个包裹,放在桌上,又叫刘方到后边牵出那小驴儿来,对刘奇道:“此驴畜养已久,老汉又无远行,少有用处,你就乘他去罢,省得路上雇倩。这包裹内是一床被窝,几件粗布衣裳,以防路上风寒。”又在袖中摸一包银子交与道:“这三两银子,将就盘缠,亦可到得家了。但事完之后,即来走走,万勿爽信。”刘奇见了许多厚赠,泣拜道:“小子受公公如此厚恩,今生料不能报,俟来世为犬马以酬万一。”刘公道:“何出此言?”当下将包里竹箱都装在牲口身上,作别起身。刘公夫妇送出门首,洒泪而别。刘方不忍分舍,又送十里之外,方才分手。正是:
萍水相逢骨肉情,一朝分袂泪俱倾。
骊驹唱罢劳魂梦,人在长亭共短亭。
且说刘奇一路夜住晓行,饥餐渴饮,不一日来到山东故乡。哪知去年这场大风大雨,黄河泛溢,张秋村镇尽皆漂溺,人畜庐舍荡尽无遗。举目遥望时,几十里田地,绝无人烟。刘奇无处投奔,只得寄食旅店。思想欲将骸骨埋葬于此,却又无处依栖,何以营生,须寻了个着落之处,然后举事。遂往各处市镇乡村访问亲旧,一无所有。住了月余,这三两银子盘费将尽,心下着忙:“若用完了这银子,就难行动了。不如原往河西,务去求恩人一搭空地,埋了骨殖,倚傍在彼处,还是个长策。”
算还店钱,上了牲口,星夜赶来。到了刘公门首,下了牲口看时,只见刘方正在店中,手里拿着一本书儿在那里观看。刘奇叫声:“贤弟,公公妈妈一向好么?”刘方抬头看时,却是刘奇,把书撇下,忙来接住牲口,牵人家中,卸了行李,作揖道:“爹妈日夜在此念兄,来得正好!”一齐走人堂中。
刘公夫妇看见,喜从天降,便道:“官人,想杀我也!”刘奇上前倒身下拜。刘公还礼不迭。见罢,问道:“尊人之事,想已毕了?”刘奇细细泣诉前因,又道:“某故乡已无处容身,今复携骸骨而来,欲求一搭余地葬埋,就拜公公为父,依傍于此,朝夕奉侍,不知尊意允否?”刘公道:“空地尽有,任凭取择。但为父子,恐不敢当。”刘奇道:“若公公不屑以某为子,便是不允之意了。”即便请刘公夫妇上坐,拜为父子,将骸骨也葬于屋后地上。自此兄弟二人,并力同心,勤苦经营,家业渐渐兴隆。服侍父母,备尽人子之礼。
合镇的人,没一个不欣羡刘公无子而有子,皆是阴德之报。
时光迅速,倏忽又经年余。父子正安居乐业,不想刘公夫妇,年纪老了,筋力衰倦,患起病来。二子日夜伏侍,衣不解带,求神罔效,医药无功,看看待尽。二子心中十分悲切,又恐伤了父母之心,惟把言语安慰,背地吞声而泣。刘公自知不起,呼二子至床前分付道:“我夫妇老年孤独,自谓必作无祀之鬼,不意天地怜念,赐汝二人与我为嗣。名虽义子,情胜嫡血。
我死无遗恨矣!但我去世之后,汝二人务要同心经业,共守此薄产,我于九泉亦得瞑目。”二子哭拜受命。
又延两日,夫妻相继而亡。二子怆地呼天,号啕痛哭,恨不得以身代替。置办衣衾棺椁,极其从厚,又请僧人做九昼夜功果超荐。人殓之后,兄弟商议筑起一个大坟,要将三家父母合葬一处。刘方遂至京中,将母柩迎来,择了吉日,以刘公夫妇葬于居中,刘奇迁父母骸骨葬于左边,刘方父母葬于右边,三坟拱列,如连珠相似。那合镇的人,一来慕刘公向日忠厚之德,二来敬他弟兄之孝,尽来相送。
话休絮烦。且说刘奇二人自从刘公亡后,同眠同食,情好愈笃,把酒店收了,开起一个布店来。四方过往客商来买货的,见二人少年志诚,物价公道,传播开去,慕名来买者,挨挤不开。一二年间,挣下一个老大家业,比刘公时已多数倍。讨了两房家人,两个小厮,动用家伙器皿,甚是次第。
那镇上有几个富家,见二子家业日裕,少年未娶,都央媒来与之议姻。
刘奇心上已是欲得,只是刘方却执意不愿。刘奇劝道:“贤弟今年一十有九,我已二十有二,正该及时求配,以图生育,接续三家宗祀,不知贤弟为何不愿?”刘方答道;“我与兄方在壮年,正好经营生理,何暇去谋此事!况我弟兄向来友爱,何等安乐,万一娶了一个不好的,反是一累,不如不娶为上。”刘奇道:“不然,常言说得好:‘无妇不成家。’你我俱在店中支持了生意时,里面绝然无人照管。况且交游渐广,设有个客人到来,中馈无人主持,成何体面?此还是小事。当初义父以我二人为子时,指望子孙延他宗祀,世守此坟。今若不娶,必然湮绝,岂不负其初念,何颜见之泉下!”再三陈说,刘方只把言支吾,终不肯应承。刘奇见兄弟不允,自己又不好独娶。
一日,偶然到一相厚朋友钦大郎家中去探望。两个偶然言及姻事,刘奇乃把刘方不肯之事,细细相告,又道:“不知舍弟是甚主意?”钦大郎笑道:“此事浅而易见。他与兄共创家业,况他是先到,兄是后来,不忿得兄先娶,故此假意推托。”刘奇道:“舍弟乃仁义端直之士,决无此意。”钦大郎道:“令弟少年英俊,岂不晓得夫妇之乐,恁般推阻?兄若不信,且教个人私下去见他,先与之为媒,包你一说就是。”
刘奇被人言所惑,将信将疑,作别而回。恰好路上遇见两个媒婆,正要到刘奇家说亲,所说的是本镇开绸缎店崔三朝奉家。叙起年庚,正与刘方相合。刘奇道:“这门亲,正对我家二官人了。只是他有些古怪,人面前就害羞。你只悄地去对他说。若说得成时,自当厚酬。我且不归去,坐在巷口油店里等你回时。”两个媒婆应声而去。不一时,回复刘奇道:“二官人果是古怪!老媳妇恁地撺掇,只是不允。再说时,他喉急起来,好教媳妇们老大没趣。”
刘奇方才信刘方不肯是个真心。但不知甚么意故。一日,见梁上燕儿营巢。刘奇遂题一词于壁上,以探刘方之意。词云:
营巢燕,双双雄,朝暮衔泥辛苦同。若不寻雌继壳卵,巢成毕竟巢还空。
刘方看见,笑诵数次,亦援笔和一首于后。词曰:
营巢燕,双双飞,天设雌雄事久期。雌兮得雄愿已足,雄兮将雌胡不知?
刘奇见了此词,大惊道:“据这词中之意,吾弟乃是个女子了。怪道他恁般娇弱,语音纤丽,夜间睡卧,不脱内衣,连袜子也不肯去,酷暑中还穿着两层衣服。原来他却学木兰所为。”虽然如此,也还疑惑,不敢去轻易发言。又到钦大郎家中,将词念与他听。钦大郎道:“这词意明白,令弟确然不是男子。但与兄数年同榻,难道看他不出?”刘奇叙他向来并未曾脱衣之事。钦大郎道:“恁般一发是了!如今兄当以实问之,看他如何回答。”刘奇道:“我与他恩义甚重,情如同胞,安忍启口?”钦大郎道:“他若果是个女子,与兄成配,恩义两全,有何不可?”谈论已久,钦大郎将出酒肴款待。两人对酌,竟不觉至晚。刘奇回至家时,已是黄昏时候。刘方看见,见他已醉,扶进房中问道:“兄从何处饮酒,这时方归?”刘奇答道:“偶在钦兄家小饮,不觉话长坐久。”口中虽说,细细把他详视。当初无心时,全然不觉是女,此时已是有心辨他真假,越看越像个女子了。刘奇虽无邪念,心上却要见个明白,又不好直言,乃道:“今日见贤弟所和燕子词甚佳,非愚兄所能及。但不知贤弟可能再和一首否?”刘方笑而不答,取过纸笔来,一挥就成。词曰:
营巢燕,声声叫,莫使青年空岁月。可怜和氏璧无瑕,何事楚君终不纳?
刘奇接来看了,便道:“原来贤弟果是女子。”刘方闻言,羞得满脸通红,未及答言。刘奇又道:“你我情同骨肉,何必避讳。但不识贤弟昔年因甚如此妆束?”刘方道:“妾初因母丧,随父还乡,恐途中不便,故为男扮。后因父殁,尚埋浅土,未得与母同葬,妾故不敢改形,欲求一安身之地,以厝先灵。幸得义父遗此产业,父母骸骨得以归土。妾是时意欲说明,因思家事尚微,恐兄独力难成,故复迟延。今见兄屡劝妾婚配,故不得不自明耳。”
刘奇道:“原来贤弟用此一段苦心,成全大事。况我与你同榻数年,不露一毫棱角,真乃节孝兼全,女中丈夫,可敬可羡!但弟词中已有俯就之意,我亦决无他娶之理。萍水相逢,周旋数载,昔为兄弟,今为夫妇,此岂人谋?
实由天合。倘蒙一诺,便订百年。不知贤弟意下如何?”刘方道:“此事妾亦筹之熟矣。三宗坟墓,俱在于此,妾若适他人,父母三尺之土,朝夕不便省视。况义父义母,看待你我犹如亲生,弃此而去,亦难恝然。兄若不弃陋质,使妾得侍箕帚,供奉三姓香火,妾之愿也。但无媒私合,于礼有亏。
惟兄裁酌而行,免受旁人谈议,则全美矣。”刘奇道:“贤弟高见,即当处分。”是晚两人便分房而卧。
次早,刘奇与钦大郎说了,请他大娘为媒,与刘方说合。刘方已自换了女妆。刘奇备办衣饰,择了吉日,先往三个坟墓上祭告过了,然后花烛成亲,大排筵席,广请邻里。那时哄动了河西务一镇,无不称为异事,赞叹刘家一门孝义贞烈。
刘奇成亲之后,夫妇相敬如宾,挣起大大家事,生下五男二女。至今子孙蕃盛,遂为巨族。人皆称为“刘方三义村”云。有诗为证:
无情骨肉成吴越,有义天涯作至亲。
三义村中传美誉,河西千载想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