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言(中国古典文学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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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宋四公大闹禁魂张(1)

钱如流水去还来,恤寡周贫莫吝财。

试览石家金谷地,于今荆棘昔楼台。

话说晋朝有一人,姓石名崇,字季伦。当时未发迹时,专一在大江中驾一船,只用弓箭射鱼为生。忽一日,至三更,有人扣船言曰:“季伦救吾则个!”石崇听得,随即推篷,探头看时,只见月色满天,照着水面,月光之下,水面上立着一个年老之人。石崇问老人:“有何事故,夜间相恳?”老人又言:“相救则个!”石崇当时就令老人上船,问有何缘故。老人答曰:“吾非人也,吾乃上江老龙王。年老力衰,今被下江小龙欺我年老,与吾斗敌,累输与他。老拙无安身之地,又约我明日大战,战时又要输与他。今特来求季伦:明日午时弯弓在江面上,江中两个大鱼相战,前走者是我,后赶者乃是小龙。但望君借一臂之力,可将后赶大鱼一箭,坏了小龙性命,老拙自当厚报重恩。”石崇听罢,谨领其命。那老人相别而回,涌身一跳,入水雨去。

石崇至明日午时,备下弓箭。果然将傍午时,只见大江水面上,有二大鱼追赶将来。石崇扣上弓箭,望着后面大鱼,风地一箭,正中那大鱼腹上。但见满江红水,其大鱼死于江上。此时风浪俱息,并无他事。夜至三更,又见老人扣船来谢道:“蒙君大恩,今得安迹。来日午时,你可将船泊于蒋山脚下南岸第七株杨柳树下相候,当有重报。”言罢而去。

石崇明日依言,将船去蒋山脚下杨柳树边相候。只见水面上有鬼使三人出,把船推将去。

不多时,船回,满载金银珠玉等物。又见老人出水,与石崇曰:“如君再要珍珠宝贝,可将空船来此相候取物。”相别而去。这石崇每每将船于柳树下等,便是一船珍宝,因致敌国之富。将宝玩买嘱权贵,累升至太尉之职,真是富贵两全。遂买一所大宅于城中,宅后造金谷园,园中亭台楼馆。用六斛大明珠,买得一妾,名曰绿珠。又置偏房姨奶侍婢,朝欢暮乐,极其富贵。结识朝臣国戚,宅中有十里锦帐,天上人间,无比奢华。

忽一日排筵,独请国舅王恺,这人姐姐是当朝皇后。石崇与王恺饮酒半酣,石崇唤绿珠出来劝酒,端的十分美貌。王恺一见绿珠,喜不自胜,便有奸淫之意。石崇相待宴罢,王恺谢了自回,心中思慕绿珠之色,不能勾得会。

王恺常与石崇斗宝,王恺宝物,不及石崇,因此阴怀毒心,要害石崇。

每每受石崇厚待,无因为之。忽一日,皇后宣王恺入内御宴。王恺见了姐姐,就流泪,告言:“城中有一财主富室,家财巨万,宝贝奇珍,言不可尽。

每每请弟设宴斗宝,百不及他一二。姐姐可怜与弟争口气,于内库内那借奇宝,赛他则个。”皇后见弟如此说,遂召掌内库的太监,内库中借他镇内库之宝,乃是一株大珊瑚树,长三尺八寸。不曾启奏天子,令人扛抬往王恺之宅。王恺谢了姐姐,便回府用蜀锦做重罩罩了。

翌日,广设珍羞美馔,使人移在金谷园中,请石崇会宴。先令人扛抬珊瑚树去园上开空闲阁子里安了。王恺与石崇饮酒半酣,王恺道:“我有一宝,可请一观,勿笑为幸。”石崇教去了锦袱,看着微笑,用杖一击,打为粉碎。王恺大惊,叫苦连天道:“此是朝廷内库中镇库之宝,自你赛我不过,心怀妒恨,将来打碎了,如何是好?”石崇大笑道:“国舅休虑,此亦未为至宝。”石崇请王恺到后园中看珊瑚树,大小三十余株,有长至七八尺者。

内一株一般三尺八寸,遂取来赔王恺填库,更取一株长大的送与王恺。王恺羞惭而退,自思国中之宝,敌不得他过,遂乃生计嫉妒。

一日,王恺朝于天子,奏道:“城中有一富豪之家,姓石名崇,官居太尉,家中敌国之富。奢华受用,虽我王不能及他快乐。若不早除,恐生不测。”天子准奏,口传圣旨,便差驾上人去捉拿太尉石崇下狱,将石崇应有家资,皆没入官。

王恺心中只要图谋绿珠为妾,使兵围绕其宅欲夺之。绿珠自思道:

“丈夫被他诬害性命,不知存亡。今日强要夺我,怎肯随他?虽死不受其辱!”言讫,遂于金谷园中坠楼而死,深可悯哉!王恺闻之,大怒,将石崇戮于市曹。石崇临受刑时叹曰:“汝辈利吾家财耳。”刽子曰:“你既知财多害己,何不早散之?”石崇无言可答,挺颈受刑。胡曾先生有诗曰:

一自佳人坠玉楼,晋家宫阙古今愁。

惟余金谷园中树,已向斜阳叹白头。

方才说石崇因富得祸,是夸财炫色,遇了王恺国舅这个对头。如今再说一个富家,安分守己,并不惹事生非;只为一点悭吝未除,便弄出非常大事,变做一段有笑声的小说。

这富家姓甚名谁?听我道来:这富家姓张名富,家住东京开封府,积祖开质库,有名唤做张员外。这员外有件毛病,要去那:

虱子背上抽筋,鹭鸶腿上割股。

古佛脸上剥金,黑豆皮上刮漆。

痰唾留着点灯,捋松将来炒菜。

这个员外平日发下四条大愿:

一愿衣裳不破,二愿吃食不消,三愿拾得物事,四愿夜梦鬼交。

是个一文不使的真苦人。他还地上拾得一文钱,把来磨做镜儿,扞做磬儿,掐作锯儿,叫声“我儿”,做个嘴儿,放入箧儿。人见他一文不使,起他一个异名,叫做“禁魂张员外”。

当日是日中前后,员外自人去里面,白汤泡冷饭吃点心。两个主管在门前数见钱。只见一个汉,浑身赤膊,一身锦片也似文字,下面熟白绢裩拽扎着,手把着个笊篱,觑着张员外家里,唱个大喏了教化。口里道:“持绳把索,为客周全。”主管见员外不在门前,把两文撇在他笊篱里。张员外给在水瓜心布帘后望见,走将出来道:“好也,主管!你做甚么,把两文撇与他?一日两文,千日便两贯。”大步向前,赶上捉笊篱的,打一夺,把他一笊篱钱都倾在钱堆里,却教众当直打他一顿。路行人看见也不忿。那捉笊篱的哥哥吃打了,又不敢和他争,在门前指着了骂。只见一个人叫道:“哥哥,你来,我与你说句话。”捉笊篱的回过头来,看那个人,却是狱家院子扮一个老儿。两个唱了喏,老儿道:“哥哥,这禁魂张员外,不近道理,不要共他争。我与你二两银子,你一文价卖生萝卜,也是经纪人。”捉笊篱的得了银子,唱喏自去,不在话下。

那老儿是郑州奉宁军人,姓宋,排行第四,人叫他做宋四公,是小番子闲汉。宋四公夜至三更前后,向金梁桥上四文钱买两只焦酸馅,揣在怀里,走到禁魂张员外门前。路上没一个人行,月又黑。宋四公取出蹊跷作怪的动使,一挂挂在屋檐上,从上面打一盘盘在屋上,从天井里一跳跳将下去。两边是廊屋,去侧首见一碗灯。听着里面时,只听得有个妇女声道:“你看三哥恁么早晚,兀自未来。”宋四公道:“我理会得了,这妇女必是约人在此私通。”看那妇女时,生得:

黑丝丝的发儿,白莹莹的额儿,翠弯弯的眉儿,溜度度的眼儿,正隆隆的鼻儿,红艳艳的腮儿,香喷喷的口儿,平坦坦的胸儿,白堆堆的奶儿,玉纤纤的手儿,细袅袅的腰儿,弓弯弯的脚儿。

那妇女被宋四公把两只衫袖掩了面,走将上来。妇女道:“三哥,做甚么遮了脸子唬我?”被宋四公向前一摔,摔住腰里,取出刀来道:“悄悄地!高则声,便杀了你!”那妇女颤做一团道:“告公公,饶奴性命。”宋四公道:“小娘子,我来这里做不是。我问你则个:他这里到上库有多少关闭?”妇女道:

“公公出得奴房,十来步有个陷马坑,两只恶狗。过了便有五个防土库的,在那里吃酒赌钱,一家当一更,便是土库。入得那土库,一个纸人,手里托着个银球,底下做着关榱子。踏着关棙子,银球脱在地下,有条合溜,直滚到员外床前,惊觉,教人捉了你。”宋四公道:“却是恁地。小娘子,背后来的是你兀谁?”妇女不知是计,回过头去,被宋四公一刀,从肩头上劈将下去,见道血光倒了。那妇女被宋四公杀了。

宋四公再出房门来,行十来步,沿西手走过陷马坑,只听得两个狗子吠。宋四公怀中取出酸馅,着些个不按君臣作怪的药,入在里面,觑得近了,撇向狗子身边去。狗子闻得又香又软,做两口吃了。先摆番两个狗子,又行过去,只听得人喝吆吆六六,约莫也有五六人在那里掷骰。宋四公怀中取出一个小罐儿,安些个作怪的药在中面,把块撇火石,取些火烧着,喷鼻馨香。那五个人闻得道:“好香!员外日早晚兀自烧香。”只管闻来闻去,只见脚在上头在下,一个倒了,又一个倒了。看见那五个男女,闻那香,一霎间都摆番了。

宋四公走到五人面前,见有半掇儿吃剩的酒,也有果菜之类,被宋四公把来吃了。只见五个人眼睁睁地,只是则声不得。

便走到土库门前,见一具胳膊来大三簧锁,锁着土库门。宋四公怀里取个钥匙,名唤做“百事和合”,不论大小粗细锁都开得。把钥匙一斗,斗开了锁,走入土库里面去。入得门,一个纸人手里,托着个银球。宋四公先拿了银球,把脚踏过许多关棙子,觅了他五万贯锁赃物,都是上等金珠,包裹做一处。怀中取出一管笔来,把津唾润教湿了,去壁上写着四句言语,道:

宋国逍遥汉,四海尽留名。

曾上太平鼎,到处有名声。

写了这四句言语在壁上,土库也不关,取条路出那张员外门前去。宋四公思量着:“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连更彻夜,走归郑州去。

且说张员外家,到得明日天晓,五个男女苏醒,见土库门开着,药死两个狗子,杀死一个妇女,走去复了员外。员外去使臣房里下了状。滕大尹差王七殿直王遵,看贼踪由。做公的看了壁上四句言语,数中一个老成的叫做周五郎周宣,说道:“告观察,不是别人,是宋四。”观察道:“如何见得?”周五郎周宣道:“‘宋国逍遥汉’,只做着上面个‘宋’字;‘四海尽留名’,只做着个‘四’字;‘曾上太平鼎’,只做着个‘曾’字;‘到处有名声’,只做着个‘到’字。上面四字道:‘宋四曾到’。”王殿直道:“我久闻得做道路的有个宋四公,是郑州人氏,最高手段。今番一定是他了。”便教周五郎周直将带一行做公的,去郑州干办宋四。

众人路上离不得饥餐渴饮,夜住晓行。到郑州,问了宋四公家里,门前开着一个小茶坊。众人人去吃茶,一个老子上灶点茶。众人道:“一道请四公出来吃茶。”老子道:“公公害些病未起在,等老入去传话。”

老子走进去了,只听得宋四公里面叫起来道:“我自头风发,教你买三文粥来,你兀自不肯。每日若干钱养你,讨不得替心替力,要你何用?”刮刮地把那点茶老子打了几下。只见点茶的老子,手把粥碗出来道:“众上下吵坐,宋四公教我买粥,吃了便来。”

众人等个意休不休,买粥的也不见回来,宋四公也竟不见出来。众人不奈烦,入去他房里看时,只见缚着一个老儿。众人只道宋四公,来收他。

那老儿说道:“老汉是宋公点茶的,恰才把碗去买粥的,正是宋四公。”众人见说,吃了一惊,叹口气道:“真个是好手,我们看不仔细,却被他瞒过了。”

只得出门去赶,那里赶得着?众做公的只得四散,分头各去,挨查缉获,不在话下。

原来众人吃茶时,宋四公在里面,听得是东京人的声音,悄地打一望,又像个干办公事的模样,心上有些疑惑,故意叫骂埋怨。却把点茶老儿的儿子衣服,打换穿着,低着头,只做买粥,走将出来,因此众人不疑。

却说宋四公出得门来,自思量道:“我如今却是去那里好?我有个师弟,是平江府人,姓赵名正。曾得他信道,如今在谟县。我不如去投奔他家也罢。”宋四公便改换色服,妆做一个狱家院子打扮,把一把扇子遮着脸,假做瞎眼,一路上慢腾腾地,取路要来谟县。

来到谟县前,见个小酒店,但见:

云拂烟笼锦旆扬,太平时节日舒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会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岸,一竿斜刺杏花旁。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宋四公觉得肚中饥馁,入那酒店去,买些个酒吃。酒保安排将酒来,宋四公吃了三两杯酒。只见一个精精致致的后生,走入酒店来。看那人时,却是如何打扮:

砖顶背系带头巾,皂罗文武带背儿,下面宽口裤,侧面丝鞋。

叫道:“公公拜揖。”宋四公抬头看时,不是别人,便是他师弟赵正。宋四公人面前,不敢师父师弟厮叫,只道:“官人少坐。”赵正和宋四公叙了间阔就坐,教酒保添只盏来筛酒。吃了一杯,赵正却低低地问道:“师父一向疏阔?”宋四公道:“二哥,几时有道路也没?”赵正道:“是道路却也自有,都只把来风花雪月使了。闻知师父入东京去得拳道路。”宋四公道:“也没甚么,只有得个四五万钱。”又问赵正道:“二哥,你如今那里去?”赵正道:“师父,我要上东京闲走一遭,一道赏玩则个,归平江府去做话说。”宋四公道:

“二哥,你去不得。”赵正道:“我如何上东京不得?”宋四公道:“有三件事,你去不得。第一,你是浙右人,不知东京事,行院少有认得你的,你去投奔阿谁?第二,东京百八十里罗城,唤做‘卧牛城’。我们只是草寇,常言:

‘草入牛口,其命不久。’第三,是东京有五千个眼明手快做公的人,有三都捉事使臣。”赵正道:“这三件事都不妨。师父你只放心,赵正也不到得胡乱吃输。”宋四公道:“二哥,你不信我口,要去东京时,我觅得禁魂张员外一包儿细软,我将归客店里去,安在头边,枕着头。你觅得我的时,你便去上东京。”赵正道:“师父,恁地时不妨。”

两个说罢,宋四公还了酒钱,将着赵正归客店里。店小二见宋四公将着一个官人归来,唱了喏。赵正同宋四公人房里走一遭,道了“安置”,赵正自去。当下天色晚,如何见得:

暮烟迷远岫,薄雾卷晴空。群星共皓月争光,远水与山光斗碧。

深林古寺,数声钟韵悠扬;曲岸小舟,几点渔灯明灭。枝上子规啼夜明,花间粉堞宿芳丛。

宋四公见天色晚,自思量道:“赵正这汉手高,我做他师父,若还真个吃他觅了这般细软,好吃人笑,不如早睡。”宋四公却待要睡,又怕吃赵正来后如何,且只把一包细软安放头边,就床上掩卧。只听得屋梁上知知兹兹地叫,宋四公道:“作怪!未曾起更,老鼠便出来打闹人。”仰面向梁上看时,脱些个屋尘下来,宋四公打两个喷嚏。少时老鼠却不则声,只听得两个猫儿,乜凹乜凹地厮咬了叫,溜些尿下来,正滴在宋四公口里,好臊臭!宋四公渐觉困倦,一觉睡去。

到明日天晓起来,头边不见了细软包儿。正在那里没摆拨,只见店小二来说道:“公公,昨夜同公公来的官人来相见。”宋四公出来看时,却是赵正。相揖罢,请他入房里,去关上房门。赵正从怀里取出一个包儿,纳还师父。宋四公道:“二哥,我问你则个,壁落共门都不曾动,你却是从那里来,讨了我的包儿?”赵正道:“实瞒不得师父,房里床面前一带黑油纸槛窗,把那学书纸糊着。吃我先在屋上,学一和老鼠,脱下来屋尘,便是我的作怪药,撒在你眼里鼻里,教你打几个喷嚏;后面猫尿,便是我的尿。”宋四公道:“畜生,你好没道理!”赵正道:“是吃我盘到你房门前,揭起学书纸,把小锯儿锯将两条窗栅下来;我便挨身而入,到你床边,偷了包儿。再盘出窗外去,把窗栅再接住,把小钉儿钉着,再把学书纸糊了,恁地便没踪迹。”宋四公道:“好,好!你使得,也未是你会处。你还今夜再觅得我这包儿,我便道你会。”赵正道:“不妨,容易的事。”赵正把包儿还了宋四公道:

“师父,我且归去,明日再会。”漾了手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