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低声道:“有些事……此时尚不能与你明说。我只能说,对我来说,赤子烈活着对我比较有利。他若死了,我便要多费不少心思,但也并非不能达成,只是需要多费些工夫罢了。我之所以犯险是因为……”
凤天抬起眼来,敛了微醺的笑意,眼神沉静而认真,答:“谁也不能让你有事,白皇也不能。”
凤天的神色沉静而认真,身后万枝丹红烂漫,春风采撷,落一池春粉。碧潭里金丝白豚游来啄了,触圈圈漾动涟漪。
岸边,少女怔怔坐着,坐成了一尊粉漫的玉雕。
阳光透过枝头斑驳落下,万簇桃红仿佛在她脸上烙了印,愈发有盛开之势。
一阵风吹过。
她开始做尽小动作,左顾右盼,看头顶细缕的阳光,看身旁碧潭清波里畅游的鱼,看自己盘膝坐着的裙带旁,被风卷来的一溜儿花瓣,就是不敢看对面树下的男子。
树下却传来沉沉的笑声,好似雪山青峰之巅的琳琅唱响,奇特的韵味散漫在风里,立刻让她的脸颊染起烧红。
她簇着眉头,忽而抬眼,眼底是彤彤灼烈之火,颇有气势地喝问:“你什么意思!”
可惜这气势丝毫没有吓退对面树下的男子,他唇边笑意莞尔,颇为有趣地看她。
冷霜凝眉头皱得越发紧实,脸色发苦。
她是不愿意自作多情的,但凤天的话未免太让人遐想。可是当她刚才把话问出口的时候,才发现这个问题问得有点多此一举。
有些事,她虽没经历过,却也是想过的。前世因身受锁魂之害,她深知自己短暂人生里,大抵无法迎来命定的那个人。这一世的十年里,她的思绪每时每刻都陷在变强和逃脱的循环里,之后一路奔波变故,如今她新的目标仍然是变强,强到可以杀上神域,改变神纲,让世上的孩子不再经历她和大哥经历过的事。
回头想想,她已经许久不曾想过女子大多会期盼的那些美好,她的每一天都被修炼塞得满满的。所以,当这件事突如其来地摆在她面前的时候,才让她显得手足无措。
然而,她注定要走上一条反抗神权的道路,这条路艰难险阻不言而喻,她认定之事,终究会义无返顾地走下去,但结果如何,此时的她并无法保证。凤天盛名五国,有大好的前程,他不该跟她牵扯太多。
“这是我的事。”
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凤天突然开了口。他唇边的笑意散去,认真看她道:“保护你,是我做下的决定。这世上许多事,并不能以世人的眼光去衡量。你即将要走的路,会因世所不容便放弃吗?”
冷霜凝一愣,随即想也不想地摇头,她长眉轻轻拢着,似一抹悍然的决意。这世上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改变她的这一决定,她是一定要走到底的!
她的坚决,却换得凤天轻柔的笑,“既如此,我亦如是。”
他的笑如春风里的润色,绵长柔软,却生出别样的坚执。
这世上所有的执念,并非全如冷霜凝这般悍然、孤勇,带着锋锐的棱角,也有如凤天这般,润物细无声的柔润绵长。
凤天一笑,自树下站起向她走来,微风拂落繁花,衬得他仙姿玉色。世上男子千万,除了他,不知还能有谁配得上这样的步伐,这样的身姿。
冷霜凝抬头看他,茫然的表情落上她的眉梢,像初开的花朵,欲绽未绽,等着天地间属于她的那一缕朝阳。
她静静坐着,没有年少持重的沉静,没有历经坎坷的风霜,没有遇敌拼斗的杀伐果决,此时此刻只是静静坐着,如同一个普通的少女,在经历一场碧玉年华该有芳心波动。
看着他走来,她竟一时间显得有些局促。
她的神态一分未落地映入他眼里,带起璀璨的笑意,却最终落入她身旁放着的一支碧玉竹筒上。
凤天拿起那支清光符箓手札的玉筒,细细看上面的字,“贤义说,此物是你自海蛇守护的海穴里取来的。”
一句话缓解了冷霜凝的局促,她立刻道:“渡凡劫之时,我下海捉白豚,无意间移动了珊瑚礁石,才将那海穴露了出来。因惊动了海蛇,我躲去海穴中躲避,不想撞到这支玉筒,费了些波折才将它拿出来。”
凤天打开来看了看,笑道:“司空氏一族乃是太古时期后崛起的一支符咒师家族,在司空清光一代达至鼎盛,传闻此人洒脱不羁,将本属于他的家主之位轻易便传给了后辈,自己游历天下,将死之时去往天泣海,为自己设了墓冢,之后进入墓冢中再未出现。世上不知有多少神阶之人前往天泣海寻找他的墓冢未果,他身上之物出现在地上倒是少见。”他抬眼笑看冷霜凝,“你总有奇遇。”
冷霜凝正听得津津有味,与凤天的目光撞上不由飞速躲开,四顾了一圈儿之后又转回来,看着他说道:“我如今的修为,只能将这手札上的咒术发挥一二,若你拿去,定能有大用。需要么?”
凤天微怔,抬眼望她,眼底的柔光瞬间漫散出来,笑问:“若我不要,可以换别的么?”
冷霜凝一愣,“你想换什么?”
凤天笑而不语,半晌,目光触及她身旁放着的几株灵草,便拿来往桃林外走,“随我来。”
冷霜凝莫名其妙,等她出了桃林时,已见凤天从炼药房里出来,手里竟提着一只药锄。那药锄上尚带了些泥土,执在他手中竟有几分的闲适,生出隐士高人之姿来。
见她自桃林里出来,凤天冲她招招手,便提着灵草药锄往远处一道山坡走去。
冷霜凝跟过去,她很少去到谷外的远处,但这处山坡离得近,她倒是来过,山坡两旁是茂密葳蕤的树林。当初采三叶磷草之时,她便想过要将三叶磷草的药园种在此处。
待走过去之时,见凤天已在动了手。冷霜凝见他选的是树后的阴凉处,不由怔了怔,心想这人竟懂得侍养药草?
怔愣间,见凤天锄着地上的土,一寸一寸,悠闲散漫。卖力锄土挥汗的活儿在他手下竟成了几分细致风雅,他将半人高的三叶磷草种到树下,修长如玉的手捧着泥土,竟丝毫不觉得脏,反而慢悠悠,每一步都做得极仔细。
冷霜凝一共就采了五株三叶磷草,凤天一一找树下栽种好。又将她采的其他几样灵草寻了合适的地方种下,冷霜凝只跟在他后头,从旁递药草,俨然成了打下手的药童。
天狐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好奇地围着两人团团转。凤天得空儿看它一眼,慢声道:“天狐食精血灵石修炼,你若无精血喂它,便每日喂它一块上品灵石。谷中山脉极广,有不少产玉石,你若无灵石喂它,它自会去寻。你跟在它身后,便可知哪座山上出产玉石。”
冷霜凝点点头,一时不知说什么,只觉得这人好像什么都懂。半晌,道:“我觉得,我会欠你的越欠越多……”
“那便欠着吧,欠着才好。”凤天把一株药草栽好,依稀叹了叹,“你这性子,没个一两日,定然又将心思全都放在修炼上了。让你欠着我的,才好总想着我。”
冷霜凝一愣,心下又是一撞,递药草的手不由慢了慢,凤天直接从她手中截来栽下,唇边噙一抹笑意,眼也不抬,“你的百草园是我先开辟的,我要你每日来此侍养药草时,都要想起我。”
“还有,你每日见到它,也要想我。”他歪头看一眼围着他打转儿的天狐。
冷霜凝没吱声,只是看着凤天。看久了,他不由抬眸笑看她一眼,问:“这要求不过分吧?我不常在你身边,看样子你眼下必定要跟着赤子烈回他的封地,我不在你身边,就不能要求你多想想我?”
冷霜凝不知答什么,他放着符箓手札不要,就为了换这个?
却听他道:“你想要做的事我不会阻止。我喜欢你磨不灭的坚执,喜欢你并非为了长生而走上自强之路。但或许有一日,当你达成所愿站在云端,你亦会发现天地不过在你一念翻覆间,不管你最初求的是什么,当你达成了一切,陪伴你的却讽刺的只有长生。漫长的孤寂,一切都在经历轮回,而你却在那轮回里慢却了数万年的时光,所有熟识的人终将离去,你成为世人口耳相传的传说乃至正神,却再没人能记得你最真的模样。”
凤天为最后一株灵草培上一把土,抬眸望她,“世间最悲哀之事莫过于此。对我来说,有人能时刻想着我,是我此生最大之幸。”
凤天站起身来,抬眸望向远处,似乎天地间的一切都不在他眼中。晨阳映在他身后,映得他气宇高华有如神祗,却于那背影里剥离出漫漫的寂寥。
冷霜凝望着他不语,有一瞬间,这寂寥触及了她内心深处,凤天的话似一道暮鼓钟鸣敲向她。她尚不知自己未来的道路能走到何时,她希望行至那最顶点,却不希望结局是如此孤寂凄凉。
人果然还是需要感情的,无论是亲人、爱人、朋友还是伙伴,与他们一起才能不寂寞,才能有美好的故事,才能不枉在这世上走一遭。
她不明白凤天为何此时显得如此的孤寂,她忍不住说道:“我们十年前就认识了,算起来在我的生命里,你算得上是故友了。我不会忘记你,只要我还活着,每一****都会想你,直到我不能再战,不能再走,甚至不能说话,直到这生命停止的那一刻,你都不会是孤身一人。”
而后,她看见凤天的背影震了震,忽而,回过头来。
凤天转过身来,眼神一瞬间如瑰丽星河,波光奇异,似看天地间的珍宝。
那珍宝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半晌,眉一拧,一副恼人的模样,又要端出她的气势来。
凤天垂眸一笑,赶在她发作前回过头去,轻轻道:“走吧,咱们出谷。”
谷外依旧是雾气渺渺,地上遍布着大斑兰花和紫薇草,围绕着寒潭更是盛开了一片娇艳欲滴的茯葵。
冷霜凝目光落在那片茯葵上,先是愣了愣,之后眼神亮了亮,抬脚就走了过去。
听身后凤天道:“这些茯葵你倒是可以采了养在谷中的灵潭旁。其性寒,花粉乃是解毒之良药。因花期极短,只开在芳菲四月,三日便谢,故而千金难求。其花径叶脉亦有镇毒之效。”
冷霜凝听了不由停了采摘的动作,回头眯眼看凤天。
被她瞪着的人笑意深浓,又道:“昨夜见你晋阶极慢,定是因月魄之力融合金丹所致。凤涅心经炼久了可成玉身,以极柔之力断金,水火难入,百金不侵。你昨夜晋阶才算得上是将将修成了一重的月魄金丹,虽只有一重之力,可也该能体会到它的好处。你只需运起月魄之力,崖壁两侧的毒藤利刺即便缠上你,也应很难能伤到你才是。一会儿你可以试试。”
凤天说得不紧不慢,冷霜凝却听得眼里火星儿蹭蹭直冒。
“你刚才怎么不说?”
他不仅知道这里有茯葵,他还知道她修成了凤涅心经的...一重,并且提醒她那些毒藤的刺已经伤不到她了。就算万一能伤到她,只要她揣着几株茯葵,关键时服一些花叶,也能起到镇毒的作用,只要毒先镇住不发,她忍一忍,说不定也就到了崖顶了。
“你怎么不早说?”早说她早就先把凤天带到墨玉谷中之后,就自己出来跃上崖顶了,说不定此时已经上去了。
“赤子烈已无险,左不过在岛上多寻你一天半日。”凤天巍自不动,垂眸看蹲在地上的她,轻叹道,“我每回见你总是来去匆匆,我不留你,你便也不知留恋。唉,反复几回,我算是看明白你了,只好自己争取。”
“……”冷霜凝呐呐地望着凤天,眼前男子风华静好,眉宇间一抹淡淡愁绪,此情此景,谁见了都会相信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偏偏他那一叹低低沉沉,怅然无穷,声音像一团柔丝,缠缠绕绕,绑得她心里发软。
想来想去,似乎真是自己理亏,心底生出柔软的歉意来,终是转过头去,默默挖她的仙草,不再兴师问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