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时有山东人李白,也以诗文奇巧着称,世人称为“李杜”。我看李白的诗,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描写物象,以及乐府歌诗,的确可与杜甫比肩并列。至于铺陈排比,讲究声韵,长篇达千言,稍次也有数百言,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对仗工整,而脱弃凡俗,则李白尚且不能到达其藩篱,何况登堂入室!
我曾想分析杜甫的诗,按诗体分别归类,留给后人作为标准范式,只因有偷懒的毛病,所以没有完成。
自此以后,撰写诗文的人,都认定元稹所论是正确的。杜甫有文集六十卷。
田园大诗人王维
王维,字摩诘,太原祁(今山西祁县)人。他父亲王处谦,死于汾州司马任上,于是迁居于蒲永济,王维也就成了河东人了。
王维于开元九年(721)进士考试及第。他奉事母亲崔氏,很守孝道,远近闻名。和弟弟王缙二人,都具有俊拔之才,而且博学多艺,并有声名,闺门的妇女,友悌的兄弟,以及众多的士子,都很推崇他们。历官右拾遗、监察御史、左补阙、库部郎中。母亲死了,王维守丧,哀毁骨立,瘦得像干柴,不胜悲哀。守丧期满,他又被任命为吏部郎中。天宝末年,官任给事中。
安禄山叛唐起兵,攻陷东都洛阳和西都长安,唐玄宗出奔成都,王维没来得及跟去,结果为叛军所擒。王维自己偷吃药,弄出个痢疾来,并且假装成哑巴。安禄山平素颇爱他,于是派人把他从长安迎接到洛阳安置,软禁在普施寺中,胁迫他在安禄山伪政权当中任职。安禄山大宴他的手下部将于凝碧宫,在那里演奏音乐的,都是从长安调来的唐朝梨园子弟和教坊中的乐工。王维听到这种音乐,不胜悲哀,偷偷写了一首诗,诗是这样说的:
千门万户的人们啊都十分伤心,因为见到荒野战尘和烽烟,大唐朝廷的群僚百官啊,不知何时才能再拜皇上而朝天?秋风无情地吹着那宫中的槐树,槐花纷纷落下满地堆积,可就在这令人肝肠寸断的时候,叛贼们却在凝碧池奏管弦!
安史之乱平定以后,凡是为叛军所俘并且在伪政权当中做过官的,分三个等级定罪。王维因为这首《凝碧诗》传到肃宗所住的地方,很为肃宗所赞美和嘉奖,又有他弟弟王缙申请削去自己刑部侍郎的官职,来赎哥哥王维的罪责,所以特别赦免他的陷贼之罪,经批评后授予太子中允之职。乾元(758~760)中,王维又被升为太子中庶子、中书舍人,再拜官给事中,升为尚书右丞。
王维的诗名盛传于开元天宝年间,他和王缙兄弟二人在洛阳、长安东西两都游宦做官,凡皇室诸王、驸马以及豪强权贵之门,无不扫径拂席欢迎他们,特别是宁王和薛王,更是待之如同老师和朋友。王维尤其擅长五言诗。书法和绘画,他也能极尽其妙,运笔构思,都能师法造化,而富于创造性的构图,即便有所欠缺,但如山水平远之境界,云峰石色之独到,可谓天然绝妙,非一般画师所能企及的。有人藏得一幅《奏乐图》,不知演奏的是什么曲名,王维看了看,说:“画的是演奏《霓裳羽衣曲》第三叠第一拍。”好事之徒召集乐工演奏这支曲子,按之三叠一拍,无一差错,都佩服王维对于音乐和绘画的精思。
王维、王缙兄弟都尊奉佛教,平素居家常吃素食,不吃荤腥,晚年更是长斋,不穿带文彩的衣服。买得宋之问蓝田别墅,别墅就在辋川口,辋水环绕屋舍之下,另在辋水中浮出竹洲和花坞,经常和道友裴迪乘船往来于洲渚之间,弹琴咏诗,或终日长啸,曾经把他咏田园山水所作的诗集中起来编成诗集,名曰《辋川集》。
王维在京师长安居住的时候,每日要请十几位和尚吃饭,而后谈玄说佛,以此为乐。他的斋中几乎没什么东西,只有煮茶的茶铛,捣药的药臼,诵经的经案,坐卧的绳床而已。他退朝之后,回到斋中,经常焚香独自一人坐着,以诵禅念经为日常活动。他妻子死了,也不再娶,三十年孤身一人独居一室,隔绝世俗器尘的拖累。乾元二年(759)七月死。他临死的时候,因弟弟王缙在风翔(今属陕西),忽然索取毛笔,给王缙写诀别的书信,又写了几封和亲朋故旧诀别的书信。这些信大都劝勉朋友奉佛终心。写完信,放下笔,他就告别人世了。
唐代宗时,他弟弟王缙当了宰相。代宗喜爱文章,常常对王缙说:“你哥哥王维,在天宝年间,诗名冠于当代,朕曾经在诸王座中,听到他的歌词。今乃兄有多少文集,你可进献来。”王缙说:“臣之哥哥,在开元中有诗百千余篇,天宝安史之乱以后,十篇没留下一篇。最近在内外亲戚朋友中间,共同搜集编辑,共计收得四百多篇。”第二天,王缙将王维的诗献给代宗,代宗下诏书加以表扬。
古文运动的领导人韩愈
韩愈,字退之,昌黎(今属河北)人。父亲韩仲卿,没有名望地位。韩愈才三岁,便成为孤儿,寄养在堂兄家中。韩愈自知是孤儿,所以从小就刻苦学习儒家经典,不待奖励,便自觉学习。大历(766~779)、贞元(785~805)之间,为文多数祟尚古学,仿效杨雄、董仲舒的着作,而独孤及和梁肃学得最深奥,文人们多推崇他们。韩愈跟他们这一帮人交游,积极钻研,想自己振作奋斗,对当代有所影响。及至参加进士考试,在公卿中间投文干谒,原宰相郑余庆积极为他宣传表扬,从此名振于当世。
不久,韩愈考上进士第,宰相董晋出为大梁(今河南开封)长官,招韩愈为巡官。解大梁巡官后,徐州(今属江苏)张建封又请他为宾佐。韩愈说话直率,无所畏惧,也无所回避,品行正直,不巧于世务。后调入京,授四门博士,转监察御史。唐德宗晚年,政出多门,宰相也不专于政务机要,宫廷贱买民物的“宫市”祸害十分严重,谏官提出意见,皇上都不听。韩愈曾写了数千言的奏章严厉批评,皇上也不听,并大怒,贬韩愈为山阳(今河南修武)县令,不久移为江陵府(今属湖北)掾曹。元和(806~820)初年,召为国子博士,升都官员外郎。其时华州(今陕西华县)刺史闫济美因为公事停华阴(今属陕西)令柳涧县务,让杜甫代理掾曹之职。任职数月,闫济美罢华州刺史之职,出住公家馆舍,柳涧便乘机劝百姓拦路索取前年军役的劳务费。后任刺史赵昌检查此案,得知柳涧之罪状,上报朝廷,贬为房州(今湖北行山)司马。韩愈因公务出差,路过华州,得知柳涧的事,认为是刺史结党相包庇,上疏治柳涧,被朝廷搁置一边。命监察御史李宗奭下去复核,得知柳涧贪赃罪状,再贬他为封溪(今越南北境)县尉。朝廷认为韩愈上疏论柳涧是“妄论”,所以复任国子博士。韩愈自负才高,而屡遭排斥,于是作《进学解》以自况,文曰:
国子监先生早晨入太学,召集众儒生在学馆下面站立着,教导他们说:“学业要精,在于勤奋;学业之荒废,在于玩乐。行为之成在于思考;行为之坏在于轻率。当今之世,圣主贤臣相逢,治国之法律纲纪普遍确立,除去凶险邪恶之人,提拔重视优秀人才。具有小的好处一般都加以录取,以一技之长着称的人无不被任用。对于人才,要搜罗选拔,要训练造就。其有幸者而被录选,谁说太多而不加以表彰呢?众儒生只担忧学业不能精进,而不担心主管的官吏之不能明察;行为只担忧不端正,而不担心主管官吏之不能公平。”
国子监先生话没说完,有在儒生行列中窃笑的,说:“先生欺骗我呀!学生我奉事先生,至今已有些年了。先生您嘴里不停地朗诵“六经”之文,手里不停地批翻百家之书。记事之类的书,必定提取其纲要;辑言之类的书,必定探求其玄妙。贪多务得,无论小的大的都不舍弃。晚上点上油灯,接续日光,日夜刻苦读书,常终年地勤勉不懈地用功。先生之对于学业,真可以说够勤的了。抵制排斥不合儒道的异端邪说,排挤责斥佛教和道教,填补空缺,发扬儒家学说的深奥玄理。寻求将要断绝的茫茫然的儒学道统,独自从各方面搜求并远继孔孟事业;阻拦百川之横流,使之东流入海,扭转处于压倒优势的汹涌狂澜。先生之对于儒学,真可以说很有劳绩的了。沉醉于古人的妙文之中,品味其精华,撰写文章,着书立说,家里堆满了书。上可以说取法于虞舜夏禹的典籍之风格之浑厚深广,周之文诰、殷王盘庚之布告之曲折拗口,《春秋》经文文理之周密严谨,《春秋左氏传》传文文辞之铺张夸大,《周易》阐说事理之奇妙而有法则,《诗经》内容之正大和文辞之华美,下至《庄子》、《离骚》,太史公司马迁所录之《史记》,杨雄、司马相如二人所作的赋之异曲同工。先生之作文,其可以说文旨宏大而文辞恣肆。少时开始学习,勇而敢作敢为;长大通达道理,左右皆适宜。先生之修身为人,真可以说是成熟完美了。然而你却于公不被人家所信任,于私不为朋友所帮助,进退两难,到处碰壁,一有举动便获罪。当了短暂的监察御史,很快就被贬斥到南方少数民族地区。三次当国子博士,所任闲职,表现不出治绩。命运有意与之为仇,不知要倒霉到什么时候。冬天温暖,而儿女还叫冷,年景丰收,而妻室还啼饥。头发掉了,牙齿脱落,直到老死,又有什么补益?不知道考虑这些情况,反倒教训起别人来了!”
国子监先生说:“喂,您到前面来。大的木头作屋梁,小的木头作椽子,斗拱短柱,柩臼门橛门闩楔木,都适当地利用各种木材,用以盖成房子,这是工匠们的工巧。玉屑、朱砂、天麻、龙芝,车前草、马屁茵、破烂的鼓皮,都一并收藏起来,等彼派用场,这是医师的良术。光明正大公平合理地选拔人才,巧的拙的掺合着予以录用,深思稳重的含有内美,超群出众的表现杰出,比较其优劣,按其才器加以适当安排,这是宰相治国的妙法。从前孟轲喜好辩论,孔子的学说因而更加彰明,车轮之迹遍天下,以奔波而终于老死。荀况恪守孔子的正道,儒家宏论才得到发扬,逃避谗毁,跑到楚国,为兰陵令,后被废官,死于兰陵。这两位儒家继承人,说出来的言论就是经典,他们的行动成了行为的准则,超越同辈,以儒学之优进入圣人之门,然而他们在世俗中的遭遇如何呢?今天国子监先生虽然学习勤奋,但却未能遵循儒家的道统;言论虽然颇多,但却不能归结到儒家的中庸之道;文章虽然新奇,但却无益于实用;品行虽然有修养,但却未能显扬于众人之中。尚且月月花费薪金,年年耗损禄米,儿子不知耕种,老婆不会织布,骑着马还有仆从跟随,安稳地坐着吃饭,小心谨慎地跟随世俗之道,偷看古人着作并加以剽窃抄袭。然而圣明的君主并不加以责罚,宰相也不予以罢职,这哪里不是他的幸运呢!一有举动就被毁谤,而狂名却也随之显扬。安置在闲散的职位上,当然是分内应得的。至于计较财物的有或无,论其地位的高或低,忘记自己分量是否符合标准,却指责前人的缺点,这就是质问工匠不用小木桩代替柱子,责怪医师用菖蒲之药去延年益寿,要他进用泻药猪苓。”
掌权的大官读了韩愈这篇文章而怜惜他,认为他具有治史之才,改任他为比部郎中之职、史馆修撰之任。超过一年,又转为考功郎中,知制法,拜中书舍人。
不久,有不喜欢韩愈的,搜集他过去的材料,说他以前贬为江陵(今属湖北)掾曹时,荆南节度使裴均给他很优厚的待遇。裴均的儿子裴锷凡庸鄙俗,最近裴锷回来探望父亲,韩愈作序文饯送裴锷,仍称其字。这事议论纷纷,闹到朝臣当中,因为这件事,韩愈被改官太子右庶子。元和十二年(817)八月,宰相裴度为淮西宣慰处置使,兼彰义军节度使,请韩愈为行军司马,仍旧赐金鱼袋和紫衣。淮西、蔡州之乱平定以后,韩愈于十二月随裴度回朝,因有功授官刑部侍郎,下诏让他撰写《平淮西碑》,碑文多叙写裴度的事迹。其时先入蔡州擒捉吴元济的,李愬的功劳应推第一,所以李愬对韩愈所撰碑文深感不满。李愬的妻子出入宫中,四处诉说碑文失实,于是朝廷下诏磨去韩愈所撰碑文。唐宪宗命翰林学士段文昌重新撰写碑文并刻于石碑上。
凤翔(今属陕西)法门寺有护国真身塔,塔内有释迦文佛手指骨一节,按佛书所传之法,三十年开示一次,开示则岁得丰收,人民平安康泰。元和十四年(819)正月,皇上令宦官杜英奇率领宫人30人,手拿香花,到临皋驿迎接佛骨。迎佛骨的队伍迎来的佛骨,自光顺门迎入皇宫,留在宫中三日,才送到各寺院。王公贵族,乃至士人百姓,奔走迎送,竞相施舍,唯恐落后。百姓有废掉产业的,有烧灼头颅和臂膀的,都想求供养佛骨。韩愈平素不喜欢事佛,上疏进谏说:
臣以为所谓佛,是夷狄的一法而已。自后汉时才传入中国,在上古从未有过。从前黄帝在位100年,岁数110岁;少昊帝在位80年,岁数100岁;颛顼在位79年,岁数98岁;帝喾在位70年,岁数105岁;帝尧在位98年,岁数118岁;舜帝和夏禹岁数都上百岁。那时天下太平,百姓安乐,而且长寿,然而那时中国还没有所谓佛呢。后来商汤岁数也有百岁,汤的孙子太戊在位75年,武丁在位50年,历史书籍不说他们的寿命,大概也都不在百岁之内。周文王97岁,武王93岁,穆王在位100年。那时佛法也未传至中国,并不是因为奉事佛节才有这样的长寿啊。
汉明帝时才有佛法,明帝在位才18年。后来不是动乱就是亡国,相继而至,国祚并不长久。南朝宋代、齐代、梁代、陈代、元魏以下,奉事佛法渐渐谨诚,然而国运愈是短促。唯有梁武帝在位48年,前后三次舍身施佛,祭祀宗庙,不用三牲,白天每天只吃一顿,只吃蔬菜和水果;后来竟然为侯景所逼迫,饿死在台城,国家不久也就灭亡了。事佛以求福,却反而得祸。从这些史实看来,所谓佛,实在不能相信,也就可以明白了。
大唐高祖皇帝刚受隋朝之禅让,就商议废除佛法。当时群臣见识短浅,不能深深追溯古圣先王之道,推究阐发圣明之德,以补救佛法之弊端,废佛之事遂搁置一边。臣对此曾感遗憾呀!皇帝陛下,您神圣英武,几千百年来无与伦比。陛下即位初时,就不许剃度人为僧人尼姑和道士,又不允许另立寺院道观。臣当时以为高祖的宏愿,必定实行于陛下的手中。今日纵然尚未能立即实行,岂可以恣意奉佛使之变得更加盛行啊。
今听说陛下命令众僧人迎佛骨于凤翔,登楼观看,将佛骨抬入宫廷,还传令各寺院递相迎接供养佛骨。臣虽然非常愚蠢,也知道陛下不至为佛所迷惑,做出这样推崇奉事佛法以求得福祥的傻事来。只是因为丰收年景人民安乐,顺着民心,为京都的士人百姓设些怪异的观赏和玩耍游戏的名堂而已。哪有如此圣明而肯相信这等荒诞之事呢?但是百姓们很愚蠢又顽固,容易受迷惑却难以晓以道理,如果看到陛下这样的举动,将会以为陛下真心相信佛法。都说天子大圣人,尚且一心敬佛信佛,百姓既微且贱,对佛哪能爱惜身躯和性命。所以灼炙头顶焚烧手指,或百或十,成群结队,解衣服散钱财,从早到晚,互相仿效,惟恐落在他人之后。老人和小孩也到处奔走,都丢弃各自的活计。如果不立即加以禁止,再经历几座寺院,必定有砍断臂膀切割身躯去供养佛骨的。伤风败俗,传笑四方,这不是小事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