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野兽之瞳
你就像我在没有懂事以前希望能遇到的那种女孩。穿着白色的裙子和鞋,乌黑的头发,以及野兽一样的瞳孔……
屋檐上蓄接的雨水如断线珍珠般敲击地面,急促地发出焦躁不安的旋律,没有太阳升起,虽然已是清晨天空却依然昏暗。
尧睿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收起雨伞,用力甩掉上面的水珠,然后推开教室的门。
教室里只有舒南一个人,她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面前放着一本《汉语言文学选编》。
“早。”尧睿下意识地打了个招呼,然后顺手把伞勾在门后的把手上。
舒南低着头,在尧睿经过身边的时候低声说:“有人看到你和他出去。”
尧睿停下来,转过身,“嗯?”
“昨天下午学校里有很多人都看到你和他出去。”舒南顿了顿,站起来直视着尧睿说,“我打了一天的电话给你,还有他,没有一个理我——你们俩怎么会在一起?什么时候?”
尧睿往自己的座位走去,舒南跟在她身后。她把书本放到桌子上后,回头说:“连同昨天在内,是第四次。”
“都四次了?”舒南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在我认识你之前。”尧睿一想,“他只是把手机号码给了我,让我无聊的时候找他。”
舒南点点头,“然后你就找他了?而且在知道我是他女朋友之后!”
“喂,你失踪了整整两天,我当然要问他你去了哪里。”
“那昨天是怎么回事?”
舒南大喊一声,把尧睿本来清晰的思绪喊乱了。是很奇怪,昨天她并没有打电话找光冶,是自己他送上门来的。尧睿皱着眉头,目光微移,盯着舒南身后的窗外仔细思索起来。
“你说话啊!”舒南急急地喊道,“为什么你们俩都不接我电话?”
尧睿甩过来一句话:“舒南,你先让我想想清楚。”说完,又将头扭向窗外盯着雨势。
很长一段时间里耳边安静得只有哗哗的雨声,忽然舒南用力地说:“不要脸。”
尧睿转过脸,说:“什么?”
“我说你不要脸,你不要脸。”
尧睿淡然一笑,“你搞清楚点,我和他又没怎么样,是不是规定他只能和你在一起?”
舒南说:“他和任何女孩在一起我都不反对,除了你!”
“除了我?”尧睿忍不住好笑,“这又是什么道理?”
“因为我一直把你当做最好的朋友!”
尧睿沉默了一两秒,舒南已经气得脸通红。她看着这个女孩,忽然微笑一下,“你把我当做最好的朋友,然后呢?”
舒南怔住。
“我是不是活该为你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呢?”尧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其他人都可以对不起你,就是朋友不能。这是什么逻辑?”
舒南气得说不出话,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不是那种擅长吵架的女孩,面对麻烦的第一反应就是哭。
尧睿摇摇头,说:“你礼物给他没有?今天不是他生日吗?”
舒南哭道:“你别管我!”
尧睿耸耸肩,“好吧,随便你。”顺手拿书出来看。
舒南慢慢地蹲在地上哭,哭了十几分钟还不停,陆续有人进来做上课前的准备,虽然都一副很好奇的样子,却没敢过来打听。
尧睿耳根不净,逐渐被她哭烦了心情,“好啦,上课啦。”
舒南还是呜呜地哭着,尧睿吐口气,试图把注意力集中在书本上。老师进来的时候,舒南还是没有停止的迹象,老师看她两眼,询问尧睿:“她怎么了?”言下之意,她蹲在你的座位旁,你必须管,否则大家没法上课。
全教室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过来,尧睿闭上眼,安静地等了两秒,有人听见她叹口气,“啪”的一声合上书,麻利地收拾好自己和舒南的东西,把书包甩在肩上,两手伸到舒南腋下,把她架了起来,连拖带拉地弄出教室。
老师看两个女孩出了教室,关上门说:“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回事啊?”
底下马上有人说:“舒南大概又是和她那个男朋友闹翻了。”
“是被甩了吧!”幸灾乐祸的声音。
砰!门撞在墙上,大笑的学生们受惊,不由得齐刷刷地愣住,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尧睿。
尧睿拿起勾在门后的雨伞,扫了所有人一眼,关上门走了。
舒南也没有挣扎,就这样任尧睿一路拖着出了学校,上了天桥,一直哭哭啼啼的没完没了。
尧睿拿出手机,打给光冶,“出来,学校门口的天桥,不管多久都等你。”
这次换成她没给他推脱的机会,迅速挂断。
看一眼舒南,尧睿说:“我是不清楚你们之间的事,想必你也不是很清楚我跟他的状况。等他来了,大家一起说个清楚吧。”说完,就抱臂靠在栏杆上,不再搭理舒南。
过了一会,舒南抬起脸,眼眶犹带着清晰的泪痕说:“尧睿,我求求你,别插进来好吗?”
尧睿迅速扫一眼蹲在地上的舒南,“我没有要插进你们中间的意思。”
舒南用力抹一下脸颊,“你这么漂亮,追你的男人不会少的,你从他们中间选就是了,可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男生说要跟我交往,你就让我试试恋爱的感觉不行吗?”
尧睿盯着舒南说:“舒南,我真想打你一顿。”她把伞扔开,拎起蹲着的舒南,“你脑子里到底是怎么想的?要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就别跟他在一块。既然想跟他好,就认真平等地去恋爱,别可怜兮兮指望谁同情你。”
“还有!”尧睿回想了一下,大声说,“如果你的爱情不能使对方产生爱情,如果作为一个正在爱的人,你不能把自己变成一个被人爱的人,那么你的爱情是软弱无力的,是一种不幸!你知道吗?”
大雨很快把她们两个都打湿了,舒南用力眨着眼。
尧睿呼出一口气,淡然补充道:“马克思说的。”然后松开了舒南。
她真有点儿恨自己。
进这所大学的目的几乎全是为了桑梓,可现在,桑梓去了哪里导致一个星期没有出现在学校,她都不知道,却卷进另外一桩稀里糊涂,连三角恋都算不上的纠纷里,被学校里爱搬弄是非的人目睹和朋友的男友一起出去,被朋友质问,被老师记旷课,说不定还会因为这原因在学期末得一个很差的印象分,直接影响她顺利升二年级。
尧睿捡起地上的雨伞,塞到舒南手里,可是她并不领情,手一挥,打飞了出去。也好,尧睿想,反正她们两个都已经被淋得差不多了。
那把雨伞滚到一边,被人弯腰捡起来,撑在她头上。尧睿转过身,看见光冶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每次他出现的时候脸上总会带着笑,即使是淡淡的也好。今天却没有,大概是雨太大了,模糊了彼此的视线吧。尧睿接过伞柄,光冶深深看她一眼,然后走到舒南的面前去。
“起来。”他说。
舒南抬头看着他,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她没有动。
“起来!”他大喊一声,尧睿愣一下,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光冶转过身,看着她说:“瞧你们俩那副样子,跟我回家换一下。”
“不用了,”尧睿说,“我可以回家换,舒南?”
舒南看向她,尧睿说:“舒南,我没有要插进你们中间的意思,你相信也好,不信也好,这是事实。”说完,她打算走,不想被拉住,尧睿无奈地回头,“不用管我,我会回家换衣服的。”
光冶把伞塞进舒南手里,拉着两个女孩下了天桥,扔进等在那里的车,甩上车门。
“我们去哪里?”尧睿问。
“去我家,你们两个都得换衣服。”光冶说,声音里有丝怒气,“放心,不会卖了你。”
尧睿于是不再嗦,看看舒南,也只是兀自盯着车窗外,一副神色迷离的样子。
车拐进一条安静的街道,两边都是高大的法国梧桐,地上铺满了树叶,厚厚一层,雨水混合着清新的植物的味道。这条街两边都是一幢幢独门独院两层楼的老房子,墙壁上爬满常春藤,就像学校里的美院,德式建筑。
车停在220号,光冶对司机说:“回头我会跟爸说的,你去忙吧,麻烦了。”
甩上车门后,他回头说:“过来。”
大门因为时间久远,还生了红色的铁锈,颜色像极了秋天里的枫叶,感觉很美。没进正门,光冶带着她们从侧边的楼梯直接上了二层。一进房间二话不说,先开衣橱,翻出毛衣,衬衫,牛仔裤,棉袜,抛过去说:“卫生间在那边,别磨蹭,快点。”
舒南乖乖地进去了,却很不合作地把跟在后面的尧睿挡在门外。
尧睿耸耸肩,回头对上光冶的目光,后者皱一皱眉头,一声不吭地走出房间,带上门。
尧睿解开衣服,一件件抛在地板上,拿起他的衣服来闻了闻,并无任何香水的味道。这倒是挺好,她对香水味儿奇过敏。
散开头发的时候光冶在门外敲了两下说:“可以没?”
尧睿拉开门。
他端着两杯咖啡,头一抬便愣了一下。
尧睿赤着脚,一只手拎着牛仔裤的裤腰,衬衫扣子扣到一半,头发散开,半湿半干地贴在额际和脸颊上,眼神明亮清澈,“你有皮带吗?”她问。
光冶用手肘顶上门,“下面左边抽屉里。”他说。
尧睿在抽屉里翻的时候,他坐在床沿,看着她的背影,然后抽过来一条毛巾。
“在哪里啊?”尧睿翻找着说,笑了起来,“你习惯把皮带和袜子放一起吗?”光冶在她身后半蹲,把毛巾盖在她头上,轻轻地擦拭着发梢部分。
尧睿慢慢地回过头,看着光冶。
光冶也看着她,忽然淡淡地笑一下。
“我喜欢你。”他说,“第一次看见你穿着白色裙子和黑皮鞋站在红色的阿普利亚旁边,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就觉得怦然心动。”
尧睿定定地看着他,“你呢?”光冶问道,“喜欢我吗?”
他两只手撑在抽屉的边沿,把尧睿牢牢圈在其中。空间狭小,小到除了他怀里之外,尧睿无处可去。
她转过身,背对着光冶,弯起腿,抱着膝盖。
这时舒南走了出来,看见这一幕,僵在那里。
光冶也没有理她的意思,只是一心一意地等尧睿的答复。等待尧睿答复的可能还有舒南,如果她也听见了光冶那个问题的话。
房间里一反常理地安静,丝毫没有山雨欲来的预兆。
“如果你不愿意现在告诉我,”光冶说,“那就等吃完饭后再说。”
然后他站起来,拿着几个空的衣架子,把她们的湿衣服晾起来。
尧睿用手撑着地板爬起来,她看见舒南靠着卫生间的门,头垂得很低,一副非常可怜的样子。她心里对这个胆小鬼的怒气全都变成了不忍,“舒南?”尧睿试着喊了一声。
“干吗?”舒南低低地说。
尧睿点点头,再把他喊住:“光冶。”
他也答应了一声:“嗯?”
尧睿把鞋带抽出来,打个结系在腰上,“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的女朋友是舒南吧。”
“是。”他说,“但我喜欢的是你。”
“那你当初为什么要惹我?”舒南又哭了,看起来已经很绝望,“要是你一点都不喜欢我的话!”
“不喜欢,”光冶平静地说,“但也不讨厌。”
尧睿想到他曾经说过,最可怕的是没有活着的理由,却也没有去死的理由,所以只好维持现状,走下去。在远离地面的高架桥,他跳到栏杆上说这样的话,总给人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尽管语气是那么的平静。
“好,”舒南哭着说,“太好了,祝贺你们。”然后她拿起自己的书包和墙边靠着的伞,“放心,我不会想不开,我早知道这一天总会来到的。”
舒南下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尧睿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看向光冶,“你还真是个残忍的人。”
“我从来都不是好人。”他说,“而且我从来不装成好人。”
“不过她早就有心理准备,相信也不会太受打击。”尧睿想到什么,苦笑一下,“又是这样。”
光冶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又是这样?”
尧睿淡淡地说:“我奶奶说我天生狐媚相,看来确实有道理,不然为什么总是把朋友最喜欢的人给勾过来?”
“狐媚?”光冶走到她面前,仔细端详一番说,“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眼睛部分?”
尧睿慢慢勾起嘴角,好笑地说:“我编的而已,哪有奶奶会这么说自己孙女的——你真相信吗?”
光冶带着尧睿走到餐厅门外的时候,忽然故意放慢一步,不露痕迹地把她的手握住了。
尧睿抬头看去,只见他轻挑了一下眉。
两个人走进餐厅,那里面放了一张面积惊人的大圆桌子,围坐着不少人,可是人虽然多,空气却是冷冷清清的,全然没有过生日的那种气氛。
光冶带着她在仅空的两张椅子上坐下来后,一个六十出头的老人说:“人到齐了就上菜吧。”
光冶略一偏头,对尧睿说:“那是我爸爸。”
尧睿点点头,越发觉得这不是过生日,是开会,而且所有人都不苟言笑,一声不吭,还不是一般会议的气势。
保姆端着饮料经过时,光冶问尧睿:“你喝什么?”
尧睿看看托盘里的品种,发现居然没有啤酒,只好说:“椰汁。”
光冶取两罐椰汁,拉开拉环后,把拉环放进托盘里,保姆这才走开,端给下一位客人选。
等所有人都选好饮料,菜也上齐,老人抬抬手说:“吃吧。”
尧睿瞥一眼席间宾客,清一色都是中年人,男男女女神色刻板,极度无趣。光冶在她耳边问:“你喜欢吃什么?”
尧睿正想回答,不经意发现那老人不动声色朝这边望来,似乎是在打量着她。尧睿笑笑,说:“我自己来。”
在别人家里吃饭,她向来都是自己招呼自己,绝对不会饿着,虽然这样的生日筵席她还是生平第一次吃。
看到尧睿并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拘谨,反倒挺放得开,光冶也安心很多。
一顿生日饭,吃了不到半个小时便收尾,所有人坐到客厅里,等保姆端上水果和茶,才开始陆续找话题聊天。
他们两个人都对这种茶会不感兴趣,光冶问尧睿一声:“走吗?”她马上答应。
到楼梯口的时候,一个四十来岁的女子从餐厅走出来,喊住光冶和尧睿:“有没有吃饱?”
尧睿愣了一下,光冶说:“这是我妈。”
这么年轻?尧睿略微怔了怔,女子说:“光冶,等会带人家出去再吃点什么。”说着温和地转向尧睿,“招待不周,年轻人大概都不习惯这么吃饭吧?”
尧睿笑着说:“的确是生平第一次。”
女子愣了一下,尴尬地笑起来。
光冶拉着尧睿的手离开客厅,回到房间关上门,回过头说:“你是不是奇怪我妈为什么会那么年轻?”
尧睿拿起一本杂志来看,闻言看看他,“不是你亲生母亲吧?”
他笑笑,斜靠在门上,动作漫不经心,却非常好看,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死了,”他朝门外努努嘴,“她是我八岁的时候嫁进来的。”
尧睿说:“看起来还不错的样子。”
“是啊。”光冶淡淡一笑,“我爸爸这么强硬的丈夫,必须有个毫无性格的妻子。否则就家无宁日了。”
尧睿盯着他的侧面说:“你不喜欢这个后母。”
光冶走过来,盘腿坐在地板上,安静地说:“我不喜欢这家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我自己。”他接着笑了笑,“大概我长这么大,就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他的话触动了尧睿心底深处某根脆弱的神经,她伸出手,把他的脸掰过来对着自己,一字一句地说:“可你刚才不是说喜欢我吗?”
看着她挑衅的眼神,光冶微微一笑,“是啊,你就像我在没有懂事以前希望能遇到的那种女孩。穿着白色的裙子和鞋,乌黑的头发,以及野兽一样的瞳孔。”
*本文版权所有,未经“花季文化”授权,谢绝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