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毫无预兆地下起雨来,春雷滚过屋檐,帘外雨骤风急。许久未曾睡得如今晚一般酣沉,直至电话铃响到三遍,念卿才蓦然惊醒,探身看时霍仲亨已开了灯,起身将电话接起。他只听了片刻,说一声“知道了”,便将电话挂断。念卿心里揪紧,不知又发生什么大事,他却俯身握住她的手,“医院说胡梦蝶病势转急,正在抢救。”
念卿惊跳起来,“梦蝶?我今晨去看她不是还好好的,怎会突然转急?”为什么偏偏是在此时,辛苦挨到这个时候,在她等的人即将赶到之前,却要等不及了。念卿心神纷乱,匆匆披衣起身,也来不及梳妆,急急便奔下楼。霍仲亨已吩咐备好车,陪她一同赶去医院,路上紧握了她的手,安慰她人事已尽,且听天命。
“有什么天命,老天若有眼,为什么如此不公?”念卿哽咽了语声,“梦蝶她实在太凄凉……老天为何总要折磨这些可怜人,连一点微末指望都不肯给她!”霍仲亨默然将她拥紧,觉察到她簌簌发抖,便用自己大衣将她裹住。她伏在他胸前,听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只觉这是世间唯一安稳庇佑之地。一时间紧扣了他的手,不敢松开半分。
医院里灯火通明,胡梦蝶的病房已不许进入,医生在里头抢救,护士匆忙进出,白色身影在深夜灯光下影影绰绰,晃得人心惊。霍仲亨已经派出人去车站,只待薛晋铭一到便即刻接他过来……壁钟一点点滑过,长夜渐逝,护士进出病房间神色凝重,压在人心上的不祥之感越来越重。廊下灯光昏黄,照着窗前念卿憔悴容颜。窗外雨仍未停,天色却蒙蒙发白,不觉已是凌晨时分。霍仲亨走到她身后,将她轻轻揽了,“天都亮了,你也歇一歇吧。”
“你要走吗?”念卿回过神来,蓦地将他衣袖拽住,切切地望住他。“我今日还有要紧事,这里会留人陪你,你不要太担心……薛晋铭也该赶到了,她应能等到他的。”霍仲亨将她冰冷手指攒在掌心暖了暖。她抓住他的手,一时间心慌意乱,脱口道:“你不要去,我不要你再做这些事,你哪里都不要去……我们回家去好不好,仲亨,好不好?”
他蹙起眉,“念卿,不要傻。”念卿哀哀地望住他,“仲亨……我很怕,你知不知道我一直都在担惊害怕!”
他看着她,没有言语,只是沉沉叹了一声。身后传来大夫的语声,“夫人——”胡梦蝶病房的门打开,主治大夫站在门边,一头大汗地摘下口罩,似有话同她讲。念卿望向病房,又回头看仲亨,想要去看梦蝶却又抓着他的手舍不得放开。霍仲亨笑了笑,替她掠起鬓旁散发,“我又不是去冲锋陷阵,有什么好害怕。”他将手轻轻抽出,在她后背拍了拍,“去吧,去陪陪她。”
念卿看着他转身掉头而去,大步走得匆匆,似乎将她的神魂也抽去一并带走。大夫看着神容憔悴的霍夫人,有些艰难地开口,“夫人,我们已尽全力施救。”
念卿静了一刻,缓缓问:“你是说,她已不能好了?”大夫点了点头,“药力已不起作用,恐怕随时都会挺不过去。假如病人还有心愿未了,我可以为她注射强心剂,令她能多撑一时,但也只是一时的事……”雨水溅落窗沿,灰白天际被雨云压得很低。念卿转头看向壁上挂钟,出神地看了一阵,方才轻声道“:好,多谢你。”大夫默默将病房的门推开一线,屏风已撤去,躺在雪白床单下的胡梦蝶消瘦苍白,脸上血色褪尽,浓密黑发衬在脸侧……她一动不动,看似睡得平静,却在念卿走近时,微微睁开眼来对她笑了一笑。
念卿握住她的手,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天已亮了,他就要到了。”胡梦蝶脸上泛起异样红晕,长长睫毛扑扇,真如栖留在脸上的蝴蝶一般。
她睁眼定定望着念卿,目光温柔,良久微弱一笑,“他们叫你‘中国夜莺’,他是不是也爱听你唱歌?”她说出这句话来,竟没有喘息断续,目光也更有神了些。念卿心下凄恻,只怕这已是回光返照之象,便握紧她的手,轻轻笑道:“我许久没有唱过了,要不要唱一段曲子给你听,你爱听什么?”
胡梦蝶目光如水,痴痴道:“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
这是饮水词中一阕《虞美人》。
“银床淅沥青梧老,屧粉秋蛩扫。采香行处蹙连钱,拾得翠翘何恨不能言……”柔婉低回歌声如清泉涓流,一字字,一声声,道出惆怅情愫,“回廊一寸相思地,落月成孤倚。背灯和月就花阴,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胡梦蝶含笑听着,秀眸似合未合,恍然有痴醉之色。
“那时候他总爱缠着我唱曲给他听,我唱得也不好,他却听得十分高兴……最爱听便是这十年踪迹十年心……他才那么一点儿岁数,哪里懂得是什么意思……如今算来,自他离家也……也已有十年了。”胡梦蝶曼声絮语,笑靥浅浅,脸颊泛起异样潮红。
念卿眼前已被泪光模糊。“十年又如何?”这低哑熟悉的语声自身后传来。念卿一惊回首,看见额发微乱、一脸奔波倦色的薛晋铭站在门边,臂上搭了大衣,目光只望着床上的梦蝶,“便是再过十年,你还是那只笨得要命的小蝴蝶。”胡梦蝶睁开双眼,眸中异彩流转,晶莹如琉璃。他走到她身边,俯身将她扶起,紧紧拥入怀抱,“小蝶。”她如瀑黑发从他臂弯散落,身子轻软如絮,仰了脸痴痴看他,神色恬美如在极乐之境。脸颊上如霞红晕在这一瞬美到极致,只短短一瞬,那红晕便急剧转淡转黯,变为惨败的死灰颜色。她却仍笑着,断断续续道:“你说……要娶我……我没有忘……”
“我也没有忘。”薛晋铭深深动容,目不转睛看她,喉头略微滚动。胡梦蝶的气息渐急渐促,嘴唇颤抖,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薛晋铭目光缓缓转向念卿,在她脸上只停留了一刹,极痛楚的一刹。他执起胡梦蝶枯瘦的手和她一绺长发,将那发丝打个旋儿,轻轻绕在她无名指上,再以另一绺发丝绕在自己无名指间。他望了她,低低问:“做我的妻子,你愿意吗?”胡梦蝶眼中已近熄灭的光芒骤然迸出璀璨光亮,用尽力气点了点头。他低头,嘴唇轻轻印上她额头。她合上眼,一丝醉人笑意永远停留在唇畔。
因染有可怕的疾病,梦蝶并未停灵,次日便落葬在薛晋铭亲自为她挑选的墓地。她与薛晋铭辈分殊隔,又是弑夫的寡妇,薛家自然不会承认这个四少奶奶。胡家早已凋零,也没有什么娘家亲眷,徐家更恨她入骨。为胡梦蝶送葬的亲友只得薛晋铭与霍沈念卿。
是日阴雨如愁丝,绵绵铺洒天地。虽然这婚姻并无法律效力,薛晋铭仍按亡妻之礼将梦蝶庄重落葬,墓碑上也明明白白刻下“薛门胡氏梦蝶之墓”和“薛晋铭立”的字样。
一束雪白野雏菊用丝带扎好,放在墓碑前。薛晋铭俯身将那丝带细心抚平,久久凝视墓碑上的那个名字,任斜雨纷飞钻入伞下,打湿他肩头,只一动不动地陪在墓前,不愿离去。身后为他撑伞的黑衣侍从低声劝慰,“薛先生请节哀……雨下得大了,请回车上吧,夫人还在等您。”
雨丝簌簌打在伞上,薛晋铭茫然回头,见身后数步之外立着黑衣黑伞的四名侍从,伞下的念卿素颜低髻,鬓佩白花,黑丝绒旗袍下摆被风微微撩起,脸上戚容更添楚楚。她迎着他落寞憔悴目光,低低叹一口气,接过侍从手中雨伞,让他们暂回车上候着。
凄清墓园里,雨打落英,她撑了伞走到他面前,为他遮去风雨。“头发都湿了。”她目光温润,将一方白色绣边手帕递上,看他怔怔立着毫无反应,便踮了脚尖,亲手为他擦去鬓发上的雨水。他抬手覆上她手背,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颊。念卿没有闪避,静静看他,任他握住她的手。
什么话都是多余,四目相对之间,他的悲伤落寞她都懂,她的心疼关切他也懂。薛晋铭接过念卿手中的伞,回首看向那一座新冢,低低道:“我未曾给她半分回报,她却是待我最好的人,幼时是,如今也是。”
念卿轻轻扣住他的手,“你还有蕙殊,有许多别的朋友……”他淡淡一笑,“还有你。”念卿亦微笑,“是,还有我和仲亨。”
他的笑容黯了一黯,仅是微不可见的变化,转而揽过她,将伞遮在她头上,“回去吧。”涓涓雨水蜿蜒流过地面,忽来的一阵风吹得甚急,将她旗袍下摆吹起,拂过他腿侧。
眼前雾雨如烟,新柳吐绿。薛晋铭低了头,目不斜视,丝丝冷雨沾上脸颊,心中空茫茫却又似绽满莲华。只听她在身旁叹了一声,似有迟疑地问:“你,真要娶方小姐?”
他顿住脚步,略有些失神,旋即黯然一笑,“我想,梦蝶不会反对我续娶洛丽。”
念卿蹙眉不语。薛晋铭深深看她,“你不为我欢喜吗?”
“当然不。”念卿直视他的眼,“晋铭,欠人情意,不是这样还的。”
“你有更好的法子还来我看看?”他的讥讽冲口而出。念卿脸色一变,定定望住他,眼中被触痛之色令他更觉痛楚。
“对不起。”他错开目光,神色一时惨淡。二人都默了,相对竟无话,唯觉雨更潇潇。“方小姐是有骨气的女子,她不需要人垂怜施舍,你若以婚姻去拯救,于她于你都是无益。”念卿缄默良久终于说出这一番话,薛晋铭默默听了,怅然一笑,“你太久没有见着她,处境是十分能改变人的,她这些年过得很不好,如今肯嫁给我也并非为着以往情分。”他低了头,平静神色中有淡淡寥落,“她有一个女儿,是私生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