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门口又进来了一个人。这个男孩和陈寻他们不同,肤色比普通人要黑一点,背着大包小包不说,还拎了一个行李卷,他眨巴着大眼睛向他们望去,有些不自然地开口说:“这是1507不?”
“是是是!你是王森昭吧?你睡上铺,在高尚上面!”宋宁指了指说。
王森昭憨憨地一笑,道了谢就自己上去铺床了。他干活麻利,不一会儿就弄好了床。宋宁在下面看着,不由赞叹说:“早知道你这么能干,就等你来帮忙了!刚才我自己弄得可费劲了!”
“行啊,你哪儿没弄好,我给你弄!”王森昭顺着栏杆爬下来说。
“没事,我都弄好了,”宋宁摆摆手说,“你不是北京人吧?家哪儿的啊?”
“山东烟台。”王森昭笑着说。
“山东的考分可高啊!”陈寻给方茴发完了短信,把手机放在了兜里说,“你多少分来这儿的?”
“也不高,我考625。”王森昭说。
“625还不高?在北京都够上清华了!你干吗报咱们学校呀!”宋宁大呼小叫地说。
“在我们那儿也就上咱们学校了。能进北京我就知足了,清华可不敢想!”王森昭从包里掏出了几个梨递过去说,“我们烟台有名的梨,拿着尝,火车上都洗了的,不脏!”
陈寻他们也不客气,接过来吃了,几个人说笑了一阵,很谈得来。当晚他们就按年龄排了序,王森昭老大,宋宁老二,高可尚老三,陈寻最小,排老四。
比较起来方茴那边就要冷清很多。徐燕新一进门就把宿舍批评得体无完肤,什么“床看着就不结实”“柜子还不够搁书的”“水房太脏”“厕所太味儿”等,最后总结一句话“根本不是人住的地儿,咱们走读得了”。当时宿舍里已经来的几个女孩被徐燕新的这几句话完全唬住了,方茴又气又急,连求带劝地把她送下楼了事。等她再回来,屋里剩下的三个人已经笑闹成一团,方茴一进屋大家都静了下来,气氛非常尴尬。
一直等到林嘉茉来串门,她们才总算活络起来。几个人作了介绍,睡方茴下铺的女孩叫李琦,另外两个一个叫薛珊,一个叫刘云薇。大家都是北京女孩,有共同语言好说话,聊起西单王府井的,哪儿卖什么,哪儿什么好吃都知道。说着说着还绕出了林嘉茉的初中同学是李琦的高中同学等这样的关系,到后来林嘉茉反而显得更像是她们宿舍的人了。
开学没多久W大就组织新生去军训了,去北京市统一的大兴军训基地。系主任在去之前发了话,军训是锻炼不是郊游,手机什么的一律不让带,被子要自己准备,打成军用背包横三竖四的样子,尽量不带枕头,带个枕套就行,到时候往里面塞衣服。
方茴特听话,规规矩矩地穿上军装戴上军帽,多余的东西什么都没带,连包饼干都没有,要不是徐燕新死活往她手里塞,恐吓她说饭多么难吃,多少人抢,钱她都不想带了。直到临上车之前方茴才发现其他人才没管老师那套,怎么舒服怎么来。李琦自己带了大软枕头,薛珊根本就没穿上发的绿色行军鞋,而是穿着旅游鞋,刘云薇干脆把手机挂在了脖子上。
方茴的行李少,早早地就坐在了车上,透过车窗她看见一直在帮会计系女生装车的陈寻。没几天的工夫,他好像就已经和系里的人混熟了,老师同学都喊着他的名字,他在人群中跑来跑去的,偶尔停下来和方茴不认识的人说话。方茴有点落寞地低下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似乎她总是习惯性地从背后注视陈寻,当初高中时她还可以紧走两步跟上去,而来到大学里,他们反倒没有并肩走过了。
(5)
对平日里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独生子女们来说,军训是件很辛苦的事。
早上五点多钟起来,把被子叠成豆腐块,被带着去操场上跑个八圈十圈,然后才去吃早饭,据说还是改善了的伙食,不过也就是馒头酱豆腐腌萝卜干。饭都是站着吃的,每日有值日生把饭事先分发到每个人的饭盒里,之后再统一刷洗。初秋的早上总有点薄寒,在水管子底下冲着水,慢慢地,水就比手温了,可见手冰到什么程度。早饭后即要去训练,先站半小时军姿,然后立正稍息蹲下起立向右看齐,齐步走正步走跑步走,一二一的频率一直要持续到中午。午饭前列队唱《团结就是力量》,声音小了还要重唱,直到教官满意才能进去吃饭,午饭仍不算丰盛,主食是大米饭,两样炒菜一荤一素。饭后可以休息一个小时,基本上都回到宿舍躺平,小睡一会儿或小歇一会儿,等下午集合时间到了,再不情不愿地下楼。下午训练项目和上午一样,只不过日头晒着更加熬人。站军姿的时候偶尔也有学生昏倒,老师和教官忙抬着到医务室,周围的人一脸羡慕的神色,恨不得自己也晕过去才好。晚饭前同样要唱歌,饭后稍作休息,晚上教官和老师还总集合训话,卫戍区的蚊子就这么被鲜嫩的血养了起来,拍巴掌声此起彼伏,但如果声音大了,少不了又是一刻钟的军姿。
头两天特别不好挨,刘云薇天天在宿舍里哭着给家里打电话,说要回家。薛珊在床头用圆珠笔画杠,每天向大家通报还有多少天可以凯旋。李琦则是一回来就打开行李给大家分吃的,部队的伙食她几乎没吃,每天全靠这点零食撑着呢。方茴两条腿站得都肿了,但她觉得最难受的还不是训练,而是没陈寻的消息。到了这里一切又都恢复成了原始状态,人生地不熟又没有联系方式,她想找个人简直太难了。每天早上起来跑步她都奋力地在人群中搜索陈寻的影子,可透过淡淡的薄雾根本看不真切,偶尔相似的身影在眼前一晃,再扭头看就找不到了。
一直过了四五天他们才慢慢适应了,和教官混熟了些,训练也不再那么刻板,休息的时候各排之间还在教官的带领下拉起了歌。这时方茴终于看见了陈寻,他特别活跃,总是站出来喊口号。一会儿朝五连喊:“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着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你们到底有没有!”一会儿又朝二连喊:“让你唱你就唱,扭扭捏捏不像样,像什么?小绵羊!”有时候他也会朝方茴的连喊:“一连女生来一个,一连的哟么好嗨,来一个哟么好嗨……”这边女生也不甘示弱,几个活泛的站出来和男生对着拉歌,其中一个嗓子特别洪亮,生生把陈寻的声音盖过去了一半。
方茴远远地瞅着陈寻,头趴在支起的胳膊上笑,也不知道他往这边使劲嚷的时候能不能看见自己。旁边的李琦捅了捅她说:“偷偷看谁呢?都快笑开花了?”
“没有,看他们拉歌,真有意思。”方茴忙扭过头说。
“得了吧,肯定是看九连拉歌那个帅哥呢!对不对?”薛珊促狭地说。
“哪个哪个?是站在最前面的那个么?”刘云薇也凑过来说,“我知道他,我同学和他一班,说是叫陈寻,可帅了!”
“你这么快就掌握情报了?看上人家了吧?”李琦笑着说。
“你说得可真庸俗!思想太复杂!咱们学校这么多歪瓜裂枣,还不允许我看看帅哥洗洗眼睛啊!是不是方茴?”刘云薇仰起脸说。
“嗯,是啊……”方茴讪讪地回答,再不去看陈寻了。
陈寻和宋宁能说会道,早就跟教官混得铁熟了。陈寻被任命为他们班的班副,宋宁跟着他跑了不少地,也偷了不少懒,经常到教官那里去玩。“9·11”就是他们最先看到的报纸新闻,然后传遍了整个训练基地。
刚听到这个新闻的时候大家都有点兴奋,说实在的我们这么大的孩子可能对美帝国主义都有点不待见,从小的教育让我们很有爱国情操,对曾欺压过中国的国家都怀着些厌恶。但慢慢看了堪比好莱坞大片的镜头,看着绝望的从摩天大楼往下跳的人,看着曾经地标性的建筑化成一片废墟,看着鲜血与眼泪,每个人的心里多少有些沉痛。毕竟在这场灾难中死去的大多是普普通通的人,他们明明可以平安终老,却被硬生生地掐灭了生命之火。生灵可贵,没有谁是终结者,可以去随意决定别人的死亡。
热闹地谈论了两天“9·11”和本·拉登,陈寻和宋宁又清闲了下来,那天下午训练完,他们一起晃晃悠悠地去给家里打电话,结果到了电话亭才发现队已经排了小20人。陈寻懊恼地大叫一声说:“靠!叫你丫快点你非在宿舍磨蹭!这得等哪辈子去呀!”
“你还说我!要不是你丫在食堂帮咱们班女生拿饭盒,咱肯定第一个!”宋宁气馁地站在最后一个说。
“那也是你在旁边使劲跟人贫的,老大摆了六个饭盒,你都还没讲完你怎么考上咱们学校的!”陈寻白了他一眼说。
“切!你还别白愣我,告诉你我可没给你排队,你一会儿别加塞儿!往后站啊!”此时宋宁身后又站了几个人,他幸灾乐祸地冲站在队外的陈寻说,“要不你叫声好听的,我就勉强给你腾个地儿!”
“我还不跟你这起哄了呢!我有手机,电话费贵点就贵点呗,反正不用排大长队,我爱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陈寻掏出手机在宋宁眼前晃了晃说。
“哎哟老四啊!你怎么不早说啊?”宋宁一下子从队里蹿出来,黏糊糊说,“我刚才是逗你玩呢,快借我用用,我给我妈报个平安,通话时间绝不超过一分钟!”
“少来!给你妈打完你肯定还要给你爷爷打,之后姥姥姥爷四舅二大妈的,保不齐还有什么亲姐姐干妹妹,我这话费统共不到100,你一个人就得给我造干净了!不行啊!”陈寻高举起手机笑着说。
宋宁笑骂着去抢,两人正闹着,陈寻举着手机的手却突然被另一个人拉住了。
陈寻扭过头,看见一个很漂亮的女孩正面露难色地抓住他的衣袖,她脸有些红,眼睛慌乱地扑簌着,张了张嘴小声说:“这位同学……能……能借我手机用用么?我……我有点急事。不会用多久的,一会儿就行!”
“行,你用吧!甭管多长时间,把事说完了要紧!”陈寻毫不犹豫地把手机递给了她说。
女孩眼睛里闪过欣喜的光,忙不迭地给家里拨通了电话,时间并不久,她打完电话小心翼翼地把手机捧着还回来说:“太谢谢你了!我同学给我从国外寄回来的CD,我走前忘了和家里人说,再不取可能就过期了。邮局五点半就下班,眼瞅着就来不及了,真是多亏了你的手机!对了,我给你点钱吧!”
“给什么钱啊!都是同学不用客气!”陈寻笑着收回手机说,“什么CD啊?那么着急?”
“是Night Wish的,我很喜欢的乐队。”女孩的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像是两牙新月,非常美丽。
“夜愿!我也很喜欢,《Sacrament of Wilderness》是很棒的曲子!没看出来你居然喜欢rock!”
陈寻一听也兴奋了起来,两个人越聊越多,对于音乐都很有门道。宋宁在旁边听得不耐烦,伸着胳膊从中间分开两人说:“停停停!你们两位对音乐的真知灼见对我这样的俗人来说简直就像天方夜谭,你们找个时间单聊行不行?陈寻你先把手机借我用用!人姑娘一张嘴你立马就同意了,怎么我就不行啊!太重色轻友了吧!”
陈寻狠杵了宋宁一下,把手机递给了他,女孩腼腆地笑了笑说:“真不好意思,打扰你们了,快忙你们的去吧!”
“不急不急,”宋宁接过手机眉开眼笑地说,“你学什么专业的?叫什么啊?”
“我叫沈晓棠,学税收,你们叫什么?”沈晓棠问。
“我叫宋宁,他叫陈寻,我们都是学生会的!”宋宁比画着说。
“陈寻?是那个九连拉歌的陈寻吗?”沈晓棠盯着陈寻问。
“是我啊……”陈寻也盯着她看,“你不会就是五连那个带头的女生吧?唱《一二三四》那个?”
“就是我!”沈晓棠使劲点点头说,“原来咱俩今天已经对着唱了一下午啦!”
“有缘千里来相会啊!”宋宁诡笑着说,“你们俩还挺有缘分的!”
“去去去!什么好话到你嘴里就变味儿!”陈寻瞪了他一眼说。
沈晓棠不好意思地背过手,回头看了看说,“先不说了,我们同学等我呢,有空找我玩吧!今天谢谢你们了,拜拜!”
“拜拜!”宋宁恋恋不舍地挥着胳膊说。
陈寻一把把他揪住说:“别摆Pose了,这会儿你又不着急给你妈打电话了!”
“兴你跟人家畅谈理想,就不兴我跟人挥手道别呀!”宋宁整了整军装说,“你对人动了凡心,我比你高尚不了多少,肯定也不能做神仙啊!”
“谁动凡心了?我就是看她挺有意思的,多聊两句。”陈寻摇摇头说。
“高尚也挺有意思的,怎么没见你跟他多聊两句呀?说你还不承认!不过话说回来,这沈晓棠长得还真不赖!在咱们学校至少能排上第二了!”宋宁咂着舌头说。
“那谁排第一呀?”陈寻纳闷地问。
“就那个呗!”宋宁努了努嘴,朝对面使劲挥着手喊,“嘉茉,林嘉茉!这边这边!”
陈寻斜着眼看宋宁说:“你丫还真是看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一点不拉空!”
林嘉茉走过来,狐疑地看着他们说:“你们是不是又偷懒了?上这里闲晃悠!”
“没有,我们刚给家里打完电话就看见你了,反正现在没什么事,聊两句呗。”宋宁笑着说。
“你来得正好,帮我去楼上把方茴叫下来,她没带手机,我这好几天就没联系上她!”陈寻说。
“我说呢,你也没什么好事找我,敢情还是让我当催贝儿。”林嘉茉抱着手,瞥了他一眼说。
“得啦!”陈寻笑着去推她后背,“赶紧去,回来给你买日本豆吃!”
(6)
林嘉茉进门的时候,方茴正和李琦她们聊天。林嘉茉站在门口也没往前走,只招了招手说:“方茴,陈寻找你,楼下等着呢!”
她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整个宿舍都静了下来,李琦她们惊讶地看着方茴,方茴脸涨得通红,小声说:“我……我们原来都是一个学校的……”
林嘉茉大概看懂了什么意思,陈寻的名声不小,女生间都有议论,而方茴显然还没说和陈寻是什么关系,才引得这样的惊奇。她笑了笑,闪身进去拉着了方茴说:“你还没跟你们室友交代啊?那我可替你说了,她是陈寻的女朋友,两人从高中就好了,到现在也两三年了吧?”
林嘉茉的话换来了一屋的吸气声,大家叽叽喳喳地问了起来,方茴也不知这么多问题从何说起,只是僵硬地笑着。林嘉茉替她许了诺,说晚上回来再让她们审讯,这才把她带出来。
方茴走下楼梯缓过气说:“嘉茉,你可害苦了我了!下午她们跟我说陈寻,我一声没吭,现在可好……”
“这又不是高中!你瞒着她们干吗啊?以后还不是早晚知道!我以为你早说了呢!我们宿舍第一天住,晚上大家就把感情史都说了。”林嘉茉摊摊手说。
方茴皱着眉头下了楼,陈寻笑着迎上去说:“真肉!这么半天才下来!”
见到陈寻,方茴高兴很多,她拉着他说:“你怎么神出鬼没的?这两天训练我都看不着你!只有拉歌的时候才确定你还在这儿呢!”
“你是看不见他!他是我们班副,训练尽偷懒了!”宋宁接过话说。
方茴疑惑地看了看他,林嘉茉在旁边说:“你还没见过吧?他叫宋宁,跟陈寻一宿舍的!”
方茴点了点头,陈寻笑着拉过她对宋宁说:“这就是方茴!”
“哦!这就是方茴啊!我老听陈寻说你,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宋宁恍然大悟地说。
“不是。和他一起长大的女孩叫吴婷婷,我是他高中的同学。”方茴冷淡地回答,转过身往前走去。
陈寻狠狠踩了宋宁一脚,小声说:“孙子,你就毁我吧!”
陈寻追上方茴,笑着说:“我只是你高中同学呀?”
“难道连高中同学也算不上?那我说校友行吗?”方茴赌气地说。
“你成心气我吧?怎么说话比嘉茉还厉害了?”陈寻拉住她说。
“谁知道你怎么说的我?我挑一个最保险的说法,省得你没面子!”方茴低下头说。
陈寻笑着扶着她的肩膀转了个圈,对宋宁说:“记住了啊!这是我女朋友!”
“收到!”宋宁敬了个军礼说。
方茴抿着嘴笑了出来,两个人这才偷偷拉起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