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壁的权宜之计是保存了文家宗室,这在别人看来是“大德”,已经是人人喊打的行为了,可在未尽孝道的文天祥看来,则是“小德”,而孝才是弟弟的“大德”。
这样看来,文天祥是自私的,他让弟弟背负骂名来完成自己的名声。与情说不过去,但与理总能说得通。
中华民族需要文壁这样“留得青山在”的人,更需要的则是文天祥这样“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真豪杰。
但在危难之时,两种人其实都不好做。我想,文璧所承受的心理压力要远比文天祥大。儒家培养了他那么多年,起码的价值观,他还是有的。这种心理折磨恐怕远远大于文天祥在囚牢里的煎熬。
表面上看,忽必烈的劝降计划破产了。但是,这位天之骄子,拥有着比草原还宽广胸怀的人,对文天祥的执着之心永远不会熄灭。
他有时候无法想象,文天祥在囚牢里是如何渡过每一个漫长的黑夜的。在文天祥的记载中,其所住的那间土牢环境相当的糟糕:“室广八尺,深可四寻,单扉低小……雨潦四集,浮动床几……或毁尸,或腐鼠,恶气杂出……”
可直到死,文天祥对人对天都没有屈服。忽必烈恐怕永远都不会明白支撑文天祥的那种力量到底是什么。
他最终想看看这位铮铮铁汉到底是什么样的,元至元十九年(1282年)十二月初八,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召见文天祥。他希望文天祥可以当大元的官员,文天祥只是笑笑,淡定说道:“一死之外,无可为者。”
第二天,文天祥从容走向刑场,慷慨就义。时间是至元十九年十二月九日(公元1283年1月9日),时年47岁。
在那天晚上的牢房内,他写下了下面的话:“孔曰成仁,孟云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
只是几句话,一个儒家优秀传统精神的继承者和发扬者的面容便永远地铭刻在历史上。
从被其被元军俘获到死时的近四年时间,死神始终在文天祥身边徘徊。他曾在《指南录·后序》中记之甚详:“呜呼!予之及于死者,不知其几矣!”粗略一算,文天祥曾三次“当死”不死,又继之以“自刭死”、“彷徨死”、“送死”、“落贼手死”、“迫死”、“陷死”、“无所逃死”、“捕系死”、“邂逅死”、“无辜死”……身临死境达18次之多,真是“痛何如哉”。
在就义后的第二天,元朝廷允许他的老婆,已被掠为奴的欧阳氏收尸,这位英雄的妻子将文天祥的遗体葬在都城小南门外约5里的道旁。直到至元二十年(1283年),文天祥的遗骸才由张弘毅运回庐陵,安葬于今天我们所知道的文天祥墓地处。
我们往往不忍回顾文天祥的一生,是因为他的一生磨难实在太多。从政一开始,他就陷入了与奸佞小人、权臣宦官的苦苦抗争中,十五年在南宋的文职生涯,先后遭罢官贬职居然达6次之多。后来率军奋起抗元,屡战屡败,只是在江西战场有所胜利,结局是被执,尤让人心痛的是,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效忠的朝廷在崖山覆灭,但凡是一名忠臣义士,这种事情就等于是万箭穿其心。后来,又是求生不能,求死又不得。
我们只能说,他的人生虽然坎坷艰难困顿凶险,但他却能在如此局促、短暂的人生中,以“知其不可而为之”的精神为支柱,昂扬向上,奋发直前,鞠躬尽瘁,直到死而后已。
一位对南宋末期的历史与任务很有研究的明人罗洪先在感叹文天祥时,这样写道:“人之遭蹉跌者,往往回顾而改步,三已不愠,古人难之。今罢而仕,仕而复罢,经历摧创,至于六七,志愈坚气愈烈,曾一不以自悔,此其中必有为之所者矣。”
是什么,给了他这种力量?是什么,让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成为铮铮铁汉,并将中国最难能可贵的精神永远刻在后人的心上?
是浩然之气
文天祥并非是牢不可破。忽必烈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文天祥所以能走上必死这条路,有一个不可忽略的因素是那些他的同僚。
我们先来看《宋史》上的一段记载:(文天祥)至燕,馆人供张甚盛,天祥不寝,处坐达旦。遂移兵马司,设卒以守之。时世祖皇帝多求才南官,王积翁言:“南人无如文天祥者”,遂遣积翁谕旨,天祥曰:“国亡,吾分一死矣。倘缘宽假,得以黄冠归故乡(做道士),他日以方外备顾问,可也。若遽官之,非真亡国之大夫不可与图存,举其平生而尽弃之,将焉用我?”积翁欲合宋官谢昌元等十人请释天祥为道士。留梦炎不可,曰:“天祥出,复号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事遂已。天祥在燕凡三年,上知天祥终不屈也,与宰相议释之,有以天祥起兵江西事为言者,不果释。
……至元十九年,有闽僧言土星犯帝坐,疑有变。未几,中山有狂人自称“宋主”,有兵千人,欲取文丞相。京城亦有匿名书,言:某日烧蓑城苇,率两翼后为乱,丞相可无忧者。……疑“丞相”者,天祥也。召入谕之曰:“汝何愿?”天祥对曰:“天祥受宋恩,为宰相,安事二姓?愿赐之一死足矣。”然犹不忍,遽麾之退。言者力赞从天祥之请,从之。俄有诏使止之,天祥死矣。
这段记载让我们知道了很多信息。首先就是,文天祥曾经有过以道士的身份回乡的念头。但是,那个被他侮辱过的留梦炎与闽僧等一批龌龊的汉人将他这个念头打消了。我想,与其说文天祥是被忽必烈的刀杀掉的,倒不如说是被他的同胞用陷害死的。
这是《宋史》上一段真实的记载,我们没有理由怀疑它的真实性,因为死亡对于任何人来讲,都是一件可怕的事。而如留梦言那样的小人随处可见,并不奇怪。
留梦炎难道真的担心文天祥出去后会号召江南吗?
不会,即使他们相信文天祥有这样的本事,更相信忽必烈能轻易将江南再次平定。有人说,他们可能担心文天祥一旦获释,会重召南宋遗将反元,不是将他们这些“保人”置于死地吗?所以,他们出于对自身安危的考虑,就不惜用谎言的方式来尽快把文天祥解决掉。
先是编造“土星犯帝座”,又在京城中伪造“匿名书”,直言“丞相可无忧”,可以说真是用心险恶。
那么,他们怕因为文天祥获罪的推论就能成立。因为如果真是那样,他们有能力使忽必烈不释放文天祥,却不必那么着急想把文天祥解决。
唯一的答案就是,这些人很担心天长日久,文天祥被忽必烈说动而投降。在他们心中,文天祥的才能和受到忽必烈的重视程度要远高于他们,所以,他们想把这个才能高的人尽快除掉!
这是宋人士大夫最惯用也最阴毒的方法。
明人王世贞在《文天祥论》中就一语中的:“凡闽僧之告‘星变’,‘中山狂人’之欲‘起兵’与诏使之‘不及止’,皆所以成信公也。‘方外备顾问’之言,毋亦馁乎?然此非公之志也。留梦炎之不请释公,虽以害公,其为知公者矣。即:不杀公而公竟以黄冠终,不可也;即:公不以黄冠终而有所为,必败,败而死于盗贼之手,以歼其宗,而夷赵氏之裸将,亦未可也。”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文天祥想要做道士,除去他可能“有所为”的目的外,应该说还存在着外族入侵而自己民族亡国的情况下,本能地产生了对自己民族宗教——道教的倾向性。在前面我们说过,无道家,英雄无退处。有道家,落魄豪杰才有家。
中国的许多隐士,诸如伯夷、叔齐、范蠡、张良、陶渊明、陈抟、林和靖、王船山等人都有了退处,他们相信道家和以道家为根基的道教。事实上,儒家也有“穷则独善其身”的话。文天祥有这样的思想,一点都不奇怪。首先他自己已经对得起大宋,其次,元朝统治者对自己的重视,也是他提出这个条件的前提。
当然,我不得不怀疑,文天祥这个“理想”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我就是宁可去当臭道士,也不做你元朝的官。
可是,不论怎样,他的同仁对他的理想不但没有推波助澜,反而横加干涉,他最终没有实现这个理想。
那么,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以殉国的名义自杀,许多人都采取了这个办法,简单并且有效;二是活下去,抗争到底。几乎没有人会走第二条路,因为这是一条极具挑战和风险的道路,未来到底会发生什么,本人是无法预料到的。文天祥轻轻地选择了后者。
他凭什么?!
我们在把场景拉回到文天祥被押至大都时,当他在囚牢里这了几天后,就受到了所谓“水气、土气、日气、火气、人气、秽气”的侵扰,肉体上的折磨使他在生死边缘上挣扎,但他仍旧乐观地认为,自己有一种“正气”可以战胜这些恶气:“彼气有七,吾气有一,以一乱七,吾何患焉。”
他是不是被这些恶气熏糊涂了?
他的这一“气”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功效?他的《正气歌》给出了答案:“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是气所磅礴,凛然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原来,这是一股浩然之气。孟子岁善养的浩然正气。惟善养浩然正气者,才可称为大丈夫!
但孟子并没有解释浩然之气到底是什么气,他自己也说,这个东西很抽象,“难言也”。他只是说,这种浩然之气“至大”、“塞于天地之间”;可以无坚不摧,所以,拥有浩然之气的人才能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贫贱不移。
中国的哲学家,都喜欢故弄玄虚,并且从来不解释事物的来龙去脉。只说这个东西如何如何厉害,你若问他,它凭什么这么厉害,运行机制是什么。他会跟你再重复一遍,这个东西非常厉害。
孟子就是这个毛病,我疑心,真若把学问做到极限的人才能明白他的“浩然之气”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大概也是做学文的人的“浩然之气”,而不是孟子的。
依我看来,文天祥的所谓浩然之气,无非是一种赌气。你不是不让我走,非要让我活着吗。那我就活给你看。人一旦赌气,要比信心和能力这些后天可以锻炼可得的素质强大的多。
这大概就是浩然之气,在具备了这种浩然之气后,文天祥可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
在人生价值取向上,他始终坚持中国传统士人所颂扬的三不朽。这三不朽就是立德、立功、立言。
这三不朽告诉我们:崇高的品德可以使人世世代代传颂,建功立业可以让民众长久地受益,精辟的言论具有永恒的价值,故而三者都能使人超越短暂的生理生命的局限,恒久地活在人世间。
若是愚夫与小人,对这种论调是坚决不相信的。但是文天祥相信,并且,从他被俘后的行为来看,他始终在坚持让自己达到三不朽。
仅从他的《过零丁洋》诗中就能看到他的奉行原则。
他说,任何人都难逃一死,但人们完全可以通过生前的努力奋斗而“留取丹心照汗青”由此而实现不朽。
他的那封绝笔“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惟其义尽,所以仁至。读圣贤书,所学何事?而今而后,庶几无愧!宋丞相文天祥绝笔”也是他道德品质上的极至表现,这也可以通往“不朽”;他曾位极状元宰相,是为事功的不朽;而他的诗文皆佳,脍炙人口,读之让人感动,此为言论的“不朽”。
由此可知,他正是以一腔热血实现了儒者“不朽”的理想,成为“三不朽”精神的代言人。
后人在作《宋文丞相祠堂记》时更是概括了他的这三不朽:“为臣死忠,为子死孝。死,一也,可以动天地,可以感鬼神,可以贯日月,可以孚木石,可以正万世之人心,位万世之天常。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以塞于天地之间。’夫杀身成仁,舍生取义,非浩然塞于天地之间者,能与斯乎?若宋丞相信国公是已。”
可是,最后我们一定要知道,文天祥只是一个书生,即使他真有强兵在手,通过他那段时间与元朝军队的接触,我真的不敢相信,他能挽救南宋败局。
他只做了四年的遗民,却比做了一辈子遗民的人留给我们的东西要多得多。他的政绩乏善可陈,军事才能也平淡无奇,只是因为这四年的“善养浩然之气”而名垂青史,被我们永远地记住!
这不能不说,在中国近千年的发展中,我们始终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在蒙古人的大刀下,文天祥才有价值。
但我们必须要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否则,历史上那些真正让我们感动过的人就会慢慢淡化,甚至消亡。我们记得的应该是一种精神,学习那种浩然正气。
做一条狗当然容易,但可能连你的对手都会瞧不起你,更何况是养着你的主人呢。
当文天祥被押赴刑场前,忽必烈再次问他,愿不愿意做大元的官。文天祥闭上眼睛,深呼一口气,看向远方。
上路了。
他的精神必将被我们铭记在我们自己的路上,跟着文天祥永远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