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荔红
淘书人,书,书店,都是有灵魂的。一个好的旧书店,是将这三者的灵魂、欲求,重叠在一起。嗅闻书店气息,恍如遇见个女子,倏忽飘来香气,是刺鼻的、浓郁的、优雅的,抑或淡而有味?听见一本书在书架上婉转唏嘘,禁不住要抚摸他,打开他,高声朗诵,饮甘泉般一口一口吞下汉字。鸟儿飞翔在茂林,一本书,舒适躺在书店,等待爱他的读书人,将他领回家;有时莫名其妙落到一个不读书的人手里,就很不安定,旧书店会重新安排他的命运,终将得其归宿。美国女作家安?法第曼伤感地说,看着她老师的藏书被运到旧书店,分门别类拆散、归类,好似将尸体火化,把骨灰撒向空中,随风而逝。她不晓得,一本书,脱离了旧主人之爱,在一个热爱他的新主人那,灵魂又得以栖居;因为有爱书人存在,他从不曾孤单,每被阅读一次,他就得到一次新生。那些旧书店,是书们的灵魂暂居地,如同诞生了耶稣的马槽,是客栈,是过程,只要有一个爱书人捡起他,他就回到了家。
行走台湾,跑了三四十家书店,以下介绍主要的几家:
草祭。位于台南南门路71号。深色木门上,靠右是柄刻度清晰的中式秤杆,居中一枚放大的阳文篆体印章,刻的是拆开的书店老板姓名:草祭(蔡)——水又(汉)——中心(忠)。“草祭”原来是老板的姓。不推开草祭的沉重木门,不知道内部是如此宽大寂静、如此别有洞天、如此温暖辉煌。书店如人,会散发独特香气,有温暖肌肤、清明魂魄,对不爱书的人冷漠厌倦,对爱书者则报以明眸笑嫣。这是一套老式双拼街屋(1966年造)改建的旧书店,楼上楼下统共约150平方米。进移门,是文学、宗教、命理、医学类书籍,咖啡酒水吧台边是休闲书区域,有楼梯上到二楼,是音乐绘画摄影等,兼有众多古典CD和黑胶唱片,老式唱机,CD播放机,落地灯及沙发,陈设雅致,舒适封闭,满可以坐在那里,翻翻书,听一下午音乐。前屋摆设,并不稀奇。后屋更开阔,装饰更大胆,藏书量更大:分两个区域,前半部左边将一楼与地下室之间的楼板拆掉,生生呈露着钢筋格子,边上有旧自行车摆件,一排名人签名砖,透过钢筋格子,看到地下室的累累书架,需从台阶下去,才看清是各类地方志、日据时期文献、各色刊物;地下室右边,楼板、钢筋全都拆掉,完全与地面一层打通,形成一个透气的挑空空间,可举办新书发布会、诗歌朗诵会等,最右靠墙宽宽的深色木书架,从地下室一直延伸到地上一层楼顶,高低错落排列各种各样精装书,形成两层楼高的整堵书墙,这道书墙不对外销售,是老板自己的珍藏,包括中文珍本善本、绝版书、赠送本,以及从世界各地淘来的外文书,那一本本枣红暗红赭红、陈旧结实的书籍,似乎藏着一个个古老或异国灵魂。不让买的书!好不惹人恼火!!老板偏生的在书架下放一张木条凳,又竖一架高高竹梯子,允许你爬上梯子去取,坐下来读,直读得你心痒难饶,又不卖给你!
我们感兴趣的书多在后屋最里面半部。但不可以踏着钢筋格子渡过去,对面的书架也就因遥不可及而显得神秘。你得下到地下室,再上楼梯爬到地面一层。最里面的半部,地板没拆掉,设计也不灵巧,靠墙书架相当实用,每排五层,伸手可取到最上一层的书,中间的旧桌子、条凳、木箱子,摆、堆、叠放着书,一切布局都是为了读者方便清晰地读取到书。主人深知淘书者的不知餍足,很贴心地放置椅子,地板也擦得一尘不染,累了就席地而坐。这部分书是:台湾历史文化,我感兴趣的翻译文学、古典文学,土豆感兴趣的文史哲及社科类学术书,也有大陆简体字学术书。我们剩下的时间,就全泡在那里了。考虑到飞机超重,旅途不便,我们不得不精挑细选。3个小时的抽进抽出、反复权衡,土豆每定下一本,我就叠在一边。那一天,总共购买16本,1800元新台币。
午后书房。台中市艺术北街46巷2号。带个小院子,登上台阶是白色碎石子路,花草环绕,靠门有个小圆潭,盛开着蓝莲花。大约65平方米,进门左手是柜台,堆叠一些书、老式唱机、音响、几张CD;右手是个榻榻米,被横着的深色矮木桌分成两半,桌上是茶具、咖啡壶、纸墨砚台、散乱的唱片、书、剪刀,榻榻米两边各一排矮书架,一面是电影音乐摄影美术等艺术类书,一面是文人集子,摆放些绘画习作,墙上挂一帧没有落款的书法(后被告知是沈尹默临王羲之行书手迹,沈遗其弟子王静芝),竹帘低垂,滤去光线,阴翳清凉。走进去,最靠前的书架,为台湾现当代文学作品,且有不少大陆文学书,当代诗歌有专架,文学藏书量并不算最多,但显然经主人精心挑选过,且深知好坏;最靠内几排是文史哲书,品质也相当不错。法律商业等适用类书籍不多,只是凑数。主人是知书者!书架间杂置些干枯的芦苇莲蓬、旧了的望鹤兰、毛绒鼠、笨拙有古意的陶瓶,油亮的绿萝长长地垂在书架边。右边另有个小间,藏有不少CD,爵士摇滚流行,最多的是古典音乐,墙上有幅小提琴家KidonKremer肖像,书桌、窗台堆放些休闲书,大江流日月,走访深幽小径……
大概听见我惊叹这里有古典音乐,老板悄悄放了一张CD,是PabloCasals演奏的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1930年代为HMV(即现在EMI)公司所录)。午后的阳光斜入书屋,照亮那些旧书、深色木架子,在幽暗深处,我和土豆两人,蚕吃桑叶般沙沙沙地一排排将书看过去。老板37岁,叫吴家名,东海大学国际关系硕士毕业,先服役,再工作,2007年创办午后书房。喜欢书的缘故。我问:“靠旧书店能养活自己吗?”他说:“可以啊。我这店,每月房租1万多台币,运气好的话,多来几个像你们这样的朋友,一天就可以将租金赚回来。”他说淘书者,都有读书习惯,会重复来,笑着指指土豆背影:“像你们这样爱书的,我一下子就嗅出来。”他有车有房,养两个孩子,一个4岁,一个2岁,从家里走到书店,只要几分钟,书店既用以经营,也是自己的书房,朋友们常在这里小聚、喝茶聊天。我很羡慕地叹息。他笑说:“我的追求不高嘛。”他说网络文字、电子书很不可靠,揿一下键,书写的一切就消失了,不像纸书,手可触、眼能见,一切都是具体的、有形的、可感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