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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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周围(2)

若站在远处,我的视力不好,一定会把那只猫看作一块石头。想它是柔软的、有色的石头,觉得没有什么不好。对于小动物来说,将那条荒草带当作森林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是小动物的安身之所,其中有石头,有洞穴,有骤然而来的风和雨,也有为了生存而进行的我们看不见的斗争。水渠每年春天清淤时,荒草也要进行一次毁坏,枯草被尽悉铲除,谁也不知道那些小动物去了哪里。奇怪的是,野草覆盖裸露的地面时,它们又出没在其中。这些,只是一个散步者无心的发现,普遍并流于俗气。水渠帮边的一处绿色印痕,时常吸引我停下脚步。这是一只保险柜留下的纪念。有年春天,盗贼进入工厂大门,又进入办公楼,再进入财务室,然后进入该室的保险间,将保险柜拖到财务室宽大的地面。但盗贼没能很快将保险柜撬开,便将柜子抬出厂外,成功破坏后,将它推到水渠中。时值春灌结束,渠中蓄满了浊水,清晨太阳升起,四射的光线透过东南果林的树枝,照在它绿色的身上时,它钢铁铸成的身体,歪斜着半露在水中,像是一只沉没的船舶。保险柜若是在水中丢的时间更久些,我怀疑一定有青蛙一类的动物在里面安家,与渠帮里侧的荒草带,形成一个接近大自然的整体。

由东而西的水渠在五中附近拐了个弯,将厂区正西的一片果园丢在灌区之外。这里不种苹果,是清一色的早酥梨,产量极高。清明前后,桃花先开,接着梨花绽放。梨花稠密,成串成串的,顶端雪白,底部衬着浅绿,气质可比玉兰,我十分喜欢。因气候原因,早酥梨皮薄肉嫩水足,一口下去,满嘴清爽。中秋节前后,梨子成熟,趴在厂区西边的围墙上,就可看到采摘的果农。公正地说,果园东边的工厂,不排除对梨的负面影响。厂区西侧是粘土的粉碎堆场,难以保证四处乱窜的大风,将不可阻拦的灰尘扬入果园。也不能说厂区对果园一点好处没有,春寒料峭时,刚挂上花蕾的果树最怕返冻,而正好,季风由东向西而去,厂区高大的设备流出的热量,正好起到了保护蓓蕾的作用。是的,每年这个季节,我会看到南边的果园受到春寒的侵扰,而西边的果园却少有气候的损伤。

早酥梨不易保存,果农自会找上门来推销,几乎每年如此。最初是一人,直接去找一把手。我的房间与领导只隔了一个文印室和一间档案室,不久,就能听见他们的探讨声。屏气凝神细听,先是果农说厂区的粉尘污染了他家的梨,要求给予一定经济补偿,领导态度坚决,丝毫不谈赔偿,最后,果农提出销售一部分梨,领导哈哈一笑:你们不早说啊。自此之后,就没有了这样的讨价还价。第二年来了两户,第三年,第四年,来上四家、五家,他们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开门见山,直奔主题,推销的数量一年多于一年。他们走后,领导们召开会议,商量中秋节福利发放事宜时,就把这事提到桌面上。于是,每人发放几十公斤梨的事就敲定了下来。重读迈克尔?波伦的《植物的欲望》时,我会想起这件公事,尽管他没有直接讲述梨与人类的关系,但植物、土地、人类间相互消长的利益关系,盘附在无尽无休的生存、繁殖、壮大的欲望中,道理似乎是没有两样。

早酥梨园的南边紧靠着五中和附近的居民区,梨园自然也是散步的好去处。我一直觉得,散步是对安静恬淡生活的一种态度,但少见散步者。傍晚时分,也是我回家的时候,路过水渠帮时,常听见身后有窃窃私语声。早前,我听说这一带尽是墓地,疑心鬼魂们在阳气下沉、阴气上升时出来作祟。一天,走远了又折身回去想看个究竟,蹑手蹑脚走过去,看见果林深处一对男女背对着我,紧偎在一起。再扫视,发现不是一对,而是几对,有少有老。果林不仅给男女相会提供了方便,也给五中逃课的学生创造了良好环境。一次,我因事经过水渠帮进城时,见三五位学生坐在林子边,心想,现在还没有放学,他们怎么坐在这里呢?后来,碰到一位老师说起此事,才明白那是些经常逃学的娃娃,他们不光抽烟,还一起喝酒。对的,盛夏的中午上班经过时,还真能看到在林子里喝酒的学生。时光机器不休止地转动,过去的日子经常被现实尘封,日渐老去,且一事无成的我,对孩子们就多了些担忧。

教书育人的五中,应该与企业少有往来,但不全是。最初的交往与学生有关。大约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吧,几名学生模样的站在工厂门口,说是要看看生产流水线,大约要写一个产品的诞生之类的说明文。他们在厂区、车间逗留了两三个小时后,时间已近中午。他们没有回学校,坐在大门外吃着自带的方便面、馒头,喝着矿泉水。作文写得是否成功,我不得而知,但庞大的机器轰鸣声,一定让他们吃了一惊。后来,我又去过五中两次,一次是看望一位亲戚的孩子,他在这里上学。一次是公事。是2006年,上面要几张工厂全貌照片,请来的一位摄影师观察了一会儿后,要求站到五中的楼顶上去拍摄。我们给门卫说明情况,进去后,又征得办公室同意,终于上了五中唯一的教学楼。教学楼立在校区的中央,就像一个大圆的圆心,显得孤单、渺小。摄影师选择拍摄位置时,我站在一边四处观望。从这个角度看上去,工厂显得硕大无比,除了靠近五中的一些地方,东南形貌尽收眼底。南边的烽台山,黄绿相间,黄的是裸露的土地,绿的是野草和树木,样子好像一块绸缎上被烟火烧出的窟窿。好多年了,人们每年在山上植树,但山势太陡,加上雨水不足,树木成活率极低,这种情形让人有些许无奈的尴尬。但还是有人看中了这块地方,他们把山顶推成了真正的光头,建起了一座休闲山庄,想必,在这里玩乐更加清净,或者其中可包藏更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有年元宵佳节,山上的灯光还明媚了好一阵子,一排长长的灯,从山的这端拉到那边,蛇一样曲折游走,流光溢彩,煞是壮观。我从山下路过时,恍然明白,人是如何用漂亮的手段来掩饰自己不安的内心的。

2012年树叶泛黄时,我又一次爬上烽台山,算是向工厂告别。这年盛夏,我们三百多人在工厂的大院里参加了一次由上级主持的大会,内容主要牵扯工厂关闭——大约从2008年就开始讨论这件事了。一位领导在陈述关闭的种种理由时,拍着桌子,情绪激动地说,你们不同意关闭转让,还有出路吗?!我当时在房间里一边打印材料,一边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听到领导的话时,一点不觉得震惊。多年了,工厂污染治理工作从来没有停止过,但总难以达到日渐严格的环境要求,我知道,关闭已无法回避,势在必行。我们通常把烽台山叫做“八队”,工厂是“七队”,这其实是一个生与死的对比。八队遍布着许多坟茔,几乎每月都有送葬的队伍艰难上山,啼哭声由近而远,在缥缈的空气中散去。据说,山上的土地宝贵难购,一小块坟地已经上万元了,和人间一样,这里就是一个隐秘的村庄。曾经在几个深夜,我站在工厂高大的窑楼上眺望,山的轮廓模糊不清,声音遁迹。这时,就会看见磷火做成的灯笼浮动,指引着某个灵魂踌躇前行。

烽台山是否曾经有过烽火台,我不得而知,可的确有三位宋朝战将的古祠立在山腰。现在,烽火没有连天,狼烟已经随时代散尽。烽台山下的工厂,已经停产关闭,没有了机器声,没有了人烟,一片死寂和冰凉,极像废弃的旧城。道路边和房屋前的树木,叶子发黄,萎靡不振,其中间杂着的数十棵松柏,用一星半点绿意,似乎述说最后的苟延残喘。我多次上去过的窑楼、车间,仍然高大,但失去了气息,只是一串连在一起的灰色感叹号。收在眼底的工厂外围,和平时一样安静。那些果园里的果实已经全部采摘上市,果树的树叶日渐飘零,明年春来时,那些香气袭人的果花会依然绽放。我不再来,时间久了,我知道我的脚步声会被它们淡忘。

山下面,也就是工厂的正北,国道呼啸而过,我不知道它的尽头在何方。但是,梭罗告诉我,“那里是世界的尽头,在那之外就是无边无际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