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杂志四川文学(2015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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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别(1)

何立文

立冬那天是有才伯的七十岁生日。按乡下老规矩,寿材早就准备好了——我们这儿,老人上了一定年纪就得备好寿材,寓“添福添寿”之意,上好油漆后,择个吉日放在阁楼上,安静地等待它的主人躺进去的一刻。

说起寿材,有才伯没少闹心。直到现在,他还记得五年前的正月,跟儿子木生商量做寿材时的情景。

那天晚上,父子俩坐在桌边喝酒。有才伯告诉木生,想去二十里外的林场采买一些杉木,晾干了好做寿材。谁知木生放下酒盅说:“爹你现在身板硬得很,瞎操这个心干嘛?早着呢。”

“这是老辈人立下的规矩。你忘记了?当年你妈的事就弄得一团糟。”有才伯说。老伴走的时候确实弄得手忙脚乱——因为没备好寿材,临时临刻请人做,结果木匠师傅狮子大开口,工钱高得离谱不说,好酒好菜张罗了一桌子,师傅还啰啰嗦嗦说了一大通。

木生有木生的理由,他梗着脖子说:“规矩规矩,规矩不也是人立的么?妈不是走得突然么,前一天都好好的,哪个晓得第二天……”有才伯觉得眼前横了一堵墙,这么些年了,木生除了蘸口水数钱,人情世故简直一窍不通。人这辈子谁知道走到哪儿就碰到过不去的坎呢?寿材若不提前做好,老伴地下有知,肯定责怪我白活一世。

任凭有才伯怎么说,木生到底没点头。春节过后,两口子照例挤上去深圳的火车,奔那每月一千多的工资去了。孙子东平在镇中学住校,一月难得回来一次。三人走后,屋子里空落落的。有才伯经常从堂屋走到厨房,又从厨房拐进卧房,除了偶尔一两声狗吠,房前屋后静得出奇。有才伯能够清晰地听见气息在胸腔与喉咙里叽叽咕咕响,像煮沸的稀粥——哮喘伴随他多年了。

那年入夏后,有才伯跑到十里外的香溪村找邱木匠。邱木匠的手艺远近闻名,生意好得很。他们家竖在村头的两层小洋房就是靠他的斧子与墨斗砍出来、量出来的。说起来也怪,邱木匠三十年的手艺只做两样东西:大鼓和寿材。他做的鼓,板子扣得紧,钉是钉铆是铆;牛皮蒙在两头,敲上去咚咚直响,声音能传出几里地。每个村,每个祠堂都少不了牛皮大鼓,平日里它盘踞在祠堂一角,不言不语;一旦婚丧嫁娶、添丁续谱,或者碰上紧急情况,它的作用就出来了。所以,附近村子几乎百分百的大鼓都出自邱木匠手下。再说寿材,十里八乡,哪个老人不夸邱木匠的手艺?他做的东西,用老人的话说,“威风鼎鼎”,概而言之就是有气势。他做的寿材两头翘起,腰部平滑,比例匀称,往长凳上一搁,气势就出来了。很多人一生平淡甚至窝囊,猫在低矮平房里几十年,最后归宿难道不能搞得大气一点?风光一点?还有一个,邱木匠用料十分讲究——有一次,村里一位老人请他做寿材,邱木匠抬眼一瞧木料,拎着斧子转身就走。老人急了,拦住他。邱木匠说,随随便便拿块料就想做寿材,到时候你在那边住得不舒服还不骂死我?老人没法,特意托人从二十里外的林场弄回几根上好杉木,邱木匠才捋起袖子开料。老伴走的那天,有才伯本想请邱木匠,可惜那几天邱木匠被邻县一个村请去做鼓了。无奈之下,临时请了外乡一个师傅,结果入殓时差点合不拢盖子,有才伯气得直发抖。

算起来,有才伯与邱木匠是老交情了。邱木匠每次到村里做工,有才伯闻讯,必定请他喝两盅。两坛水酒至少一半进了邱木匠的肚子。这次见老友拄着拐杖来请他,邱木匠二话不说,当即延迟另外一桩生意,收拾家伙就跟有才伯上路了。

俗话说“慢工出细活”,邱木匠光着膀子进进出出,乒乒乓乓弄了一个礼拜,寿材总算做好了。有才伯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才找到几个人帮忙,一起把它吊上阁楼。阳光透过明瓦,均匀地涂抹在芬芳四溢的寿材上,前头挡板上的“福”字笔画工整、苍劲有力,光柱中的微尘悬浮在其四周,让人仿佛置身于夏夜星空下。有才伯长吁一口气,闭上眼睛,任杉木香味在鼻孔周遭漫游。

这段日子,有才伯感觉身子轻飘飘的,仿佛一阵风随时可以把他刮倒。翻看墙上日历,离立冬只剩半个月,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挺过这半月。寿命是老天爷给的,人算到底不如天算。有才伯决定通知木生他们回来,提前把生日做了。

村里唯一的固定电话安装在老王的代销店里。

出了家门,随处可见抛荒的田地;对面山上开了一个石矿,每次放炮,漫天的碎石子如雨一般降下,山脚下上百亩稻田便无法耕种了;村子东头原先郁郁葱葱的大樟树去年也被村干部偷偷卖掉了,留下一个奇丑无比的深坑;这两天又听说来了一个采矿队,扛着机器四处转。一年四季,除了春节几天比较热闹,其余日子,村子像一块被人随意丢弃的石头,孤零零地卧在荒草丛中。

柜台后的老王远远看见颤颤巍巍的有才伯,连忙迎上去,说:“才几天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寒露过后就这样了。气喘不上……”有才伯重重地咳嗽着,无数金针在眼前飞舞。

老王扶有才伯坐下,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说:“不是我说,木生也真是,老爷子都这样了,还有心思在外面赚钱。钱赚得完么?”

“哎——别提了,当年跟他商量做——寿材,兔崽子却说我——瞎——瞎操心……”

老王叹了口气,摇摇头。

“我想提前把七十岁生日做了,我怕——熬不到那天啊。”

老王接过有才伯递过来的皱巴巴的纸条,稳稳当当地按下那一串数字键。

“喂——”一个沙哑的声音模模糊糊地飘过来。

有才伯要木生两口子提前回来,说怕是等不到立冬那天了。隔了一会儿,木生说,他几个月的工钱全押在老板那儿,要是提前回去,一年的辛苦就打水漂了。

“爹你那是老毛病,不用担心。先到镇卫生院看看,开点药吃。”木生说。

“我的事我自己清楚。你到底回还是不回?”有才伯的拐杖重重地戳在地上。

“我这不是没办法吗?”那边沉默了一会,“我先寄几百块钱给你。”

“钱钱钱,钱顶个屁用……”

这时,那边一个粗鲁的声音叫道:“王木生,王木生,你娘的死哪儿去了!”

电话随即咔嚓一声,断了。

有才伯摇了摇红色的听筒,按在耳朵上不肯放下。

夜里,有才伯接二连三梦见老伴。老伴向他哭诉,说在那边受欺负,房子都塌了一个角,也没钱搞维修。两人隔着一座若有若无的桥,有才伯想过去,却迈不动脚,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伴坐在那儿一把鼻涕一把泪。

天蒙蒙亮时,有才伯推开大门,发现门口落叶满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起。他跺了跺脚,回到屋里。一时想不起来该做些什么,又折到门前,仰望那些光秃秃的树枝,突然觉得,落叶归根,自己这把老骨头也差不多要入土了。寿材已经备好,墓地也早就选好了——老伴墓地侧后方的坡上。那儿地势高,坐北朝南,正对着村子。本来想在老伴身边,无奈她那块坟地风水好,前后左右都给人占了。

吃过早饭,有才伯总觉得有什么事还没做。在堂屋里转了几圈,折到卧房,瞧见老伴的遗像,才想起昨晚的梦。有才伯一惊,连忙摸了一把锄头,朝后山走去。

田野里空荡荡的,路边好几块地长满了杂草,有才伯放下锄头,端详着斑斑锈迹,眼眶里似乎进了沙子,硌得难受。几十年了,这片地的每个角落,有才伯都用脚量遍了。当年,大伙儿在地里劳作可是热闹非凡,每家每户比技术比产量,如今村里青壮年几乎都出去了,地也跟着随手丢了。有才伯把锄头放在溪水里,四下张望——他看见几十年里挥汗如雨的自己,听见犁田时的鞭响,老黄牛慢悠悠地走着,尾巴一甩,星星点点的泥浆打在脸上,有点痒,有点凉。能不看么?看一遍算一遍,看一遍少一遍。有才伯觉得自己眼下正在和时间赛跑——终点正候在那儿,得抓紧完成几件事,否则真来不及了。

一个女人挎着菜篮子走过来,是邻居叶婶。

“有才伯去哪儿啊?”叶婶放下篮子,拍拍衣袖,扯了扯衣服下摆。

“到处转转,转转。”

“木生——没回来么?”

有才伯摇了摇头。

那天拿了汇票去镇上兑钱,捏着几张红票子,想起那个电话,有才伯恨不得立刻跑到深圳,给那小子两个耳光。兔崽子,现在除了钱什么都不认了。可木生把话说得理直气壮——“有钱能使人推磨。现在社会没钱寸步难行。有钱人腰板都是直的,人要搞穷了说话都低声下气。”有才伯和他三句话搭不上边,但不知怎的,暗地里却喜欢木生与他抬杠。儿子大了,没有不与父亲抬杠的。木生说话时梗着脖子的样子,总让有才伯依稀看见自己年轻时的模样。现在倒好,人不回,用几百块钱打发老子。这能算尽孝么?兔崽子!

“慢点,小心摔着。”叶婶将有才伯扶坐在田埂上,拎着篮子走了。田野恢复寂静,间或几只山雀掠过田头,消失在远处稀疏的灌木丛里。

绕着老伴的坟细细看了一圈,有才伯发现左边果然塌了一块,黄泥地上留下几个深深的牛蹄印。有才伯把散落的泥土回填在坑里,拔光坟头的荒草,再在周围开了一条沟。忙完这些,日头已差不多升至头顶。

木生再次接到有才伯的电话时,刚刚出院。

一周前上夜班时,木生的左手小指被机器压断了。工友们手忙脚乱地把他送到附近医院,手指虽接上去了,却伸不直,而且动作协调性明显不如从前。厂里只付了医药费,木生觉得吃了大亏又不敢吱声。最后在工友的怂恿下,缠着车间主任要补偿。车间主任不敢做主,闹到副厂长那儿才给了他两千元补助。

“木生——我感觉活不过立冬了,你俩回来,给我做了七十生日,我死也瞑目了。”有才伯说。

“寄回来的钱收到没?你先拿去看病。上次不是说了么,厂里不给假。要不,我请叶婶帮忙照顾照顾。”木生说。

“钱——你他娘的就知道钱,我要见人!”

“我实在走不开啊,我——”

“你不回来就当没这个爹!”这回是有才伯把电话挂了。

第二天木生把电话打到学校,叫东平请假回去看看爷爷。东平跟老师请了一天假,路过镇上时却拐个弯进了一家网吧。

一场秋雨过后,空气中的寒意加重了。有才伯躺在床上,好像掉进冰窖里。听见叶婶敲门,有才伯拼命挪动身子,披衣下床。叶婶端了一碗热汤进来,“熬了一碗姜汤,趁热喝了吧。”叶婶扶住有才伯说。

叶婶孤身一人,丈夫三年前因病去世,女儿嫁给邻县一个漆匠,逢年过节才回来看望一下母亲。有人劝叶婶再找个合适的,也有人张罗着给她四处物色,可惜都入不了她的眼。女儿那边叶婶走得勤,榨了花生油或者磨了荞麦粉,叶婶便给女儿送过去。前段日子,女儿刚生了一个胖嘟嘟的儿子,叶婶正盘算着哪天去瞧瞧。

“老了,不中用了,到处给人添麻烦啊……”有才伯抖抖索索地端起碗。

“快别这样说。乡里乡亲的,况且木生这孩子那么客气,还给我开了几百块工资,举手之劳,我怎么好意思——”叶婶忸怩着掏出几张红票子。

“给你你就拿着。”

“我琢磨着这也不是办法,眼下木生得回来啊,万一——”叶婶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紫涨着脸呆立在那儿。

有才伯仿佛没听见,怔怔地盯着窗外的枯枝。

这几天,叶婶给有才伯做饭,有才伯觉得身上有点力气了。

再过一星期就是立冬。见有才伯气色好点,叶婶说想去看看刚满月的外孙,回来时顺便逛逛县城,给老人买件夹衣。“瞧瞧,你身上这件都破得不成样子了。”叶婶说。

“去吧,做外婆的应当去瞧瞧。衣服么,有合适的就给买一件,正好做寿衣。”有才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