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云的建议得到采纳。就石磊说天鸿娘人气高,为作好,修得身后香火旺,念想多,石村少见噻,明日抬埋,说啥也要再放几筐挂鞭。天鸿说,“低调低调”石磊不悦,起身,和秋云走出门,回过头淡淡一句:买没声的挂鞭行吧。显然他对天鸿有些鄙夷。
绿叶落,黄叶掉,阴间路上没老少。这话在葬了天鸿娘当天,天鸿竟也去了之后得到了验证。也许这几天是天鸿因劳顿而感到有些神情恍惚,时而沉浸在失母的冷风斜雨的悲痛中,时而因仕途官场上的隐忍,蜇痛,似乎又牵着了母亲衣襟,他不敢往深的想,离开石村是祖上荫佑,可远离石村之后他再也找不到自己,果然与他努力和不时回望石村有关,时时在提醒着自己是石村人的孩子。然而,哪有一块白布丢进染缸不变色,即使是强着把自己捞出来抖一抖,濯一百遍也没有了原来的自己。
医生曾经告诫像他这病千万忌酒,从一个小乡长到书记、局长、办公室主任,至今他已记不清有多少酒下了肚,从微醉到醉,直至酣醉都是彼此做戏,微醉做小戏,酣醉做大戏,到了今天他实在熬不住了。就在医生为老母做生命驿站最后逗留检查时也给他做了检查,他很庆幸能随母去。来年坟茔蒿草有三尺,那棵小苗就是自己。今天他目睹了母亲丧事场面。石村人把对母亲信任拥戴用另一种形式,像是在祈雨颂神里,在扶乩打醮里,在巫舞土风舞里。人生有许多苍凉与无奈,他石天鸿在这个冬天遇上的旷世悲情,两代惨伤。他不能有任何流露与表现,毕竟母亲尸骨未寒,没有入土为安,数九隆冬,他不时沁着微汗。灵棚外偌大的后院里早已支上大锅。凡喜丧的事大小只要村长石磊当总管,大事小事有条不紊,口镇屠夫送来的肉已经炖好,四村八乡冬天没营生干,而专门做的卖豆腐人早就把豆腐送来入锅炖上了,哭灵人哭够了,夜里还要守灵、祭灵,他们都要吃饭的,伙房不敢怠慢。
秋云此刻见日渐午后,雪中寒气更重了,她多了一份窃喜,要不是那条许久没机会展示出的雪貉围巾,什么时候才能与这么多人见面呢?香港影星刘嘉玲大热天展示和她一样的围巾,那年去苏州领奖披着,追星族们捧得恁凶。
本来秋云就十分靓丽,又爱趋高显贵,当她披着雪貉围巾出现在灵棚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片咿——呀——唏嘘的同时,那些正啼哭的妇女再也挤不出眼泪,抚摸摩挲着一片赞叹,天鸿娘丧事过程中喜喜忧忧哭哭笑笑,村长石磊和天鸿感到很慰贴。
那些怀揣个人恩怨,情伤、财损,借天鸿娘灵堂诉说哭牺惶的,还有多少珍贵或廉价的泪没流出来。因秋云围着雪貉围巾在人群中出现,那一双玻璃球做的貉眼贼亮绿黄,附在秋云高耸的前胸,霸道得动人。
灵棚住哭,嘈杂少了许多。天鸿娘的人气不仅仅是石村。从后晌起雪就大起来了,丹江河沿边上落过叶子枯柳上就开始压上了雪。那些闻哭声赶来的外村乡邻踩着不厚的积雪赶到石村,送纸、吊孝,是皑皑雪地里蠕动着人影时,就有清脆悦耳踩着雪的咔嚓声。
吊孝送纸的人里边,有大部分天鸿不认识,石磊领着他逐一指过,天鸿递了烟,十分恭敬地点了火,并直跪着磕三个叩地头,每磕一个前额着地都必须有“嗵”的一声响,才见孝子心诚。天鸿家的很心疼,这是石村的规矩。
祭灵的第一个程序是“大升棺”。顾名思义,天鸿淡淡一笑,说免了去好。当秋云以二总管身份指挥祭灵中的哭灵时,完全没了石村祭灵程序。按往常是以祖辈到父辈再到平辈依次披麻戴孝,手执哭棍走一退一再磕头,哭天动地,然而今晚没有响器哀乐,把石村祭灵祭祈回归到了原始,凡吊孝都憋着一腔泪,一人开哭十人相陪。
秋云赶紧叫村医作准备。弄不好要死人,按说村长石磊能把低调到不能再低调儿,县长母亲的丧事办到这般模样,应该是十分满意。然而,像曾经老掉牙的闹钟,克丁克丁的声响在脑子里挥之不出,令他心生瞀乱。因为他在刚去厕所时天鸿正从厕所出来,他看见了的一幕,再次证实他的觉察。“该死的阴阳先生”。石磊在心里这么想着,毅然断定,天鸿娘这次犯了重丧。他未假思索回到了灵棚,一挥手,巨大的臂影在灯光下晃着.“甭哭了”一声高腔。顿时响遏行云,灵棚只有吱吱的红烛泪响和女人们的唏嘘啜泣。
“天鸿娘寿终正寝明天就要上路了,让他安然一些走吧,哭成这样子,她老人家还走不走,留着吧”石磊这么一说,秋云去伙房又安顿夜饭了。此时已是寅夜。
石磊按捺着自己从女人哭灵中听到对着他这村长的不满情绪,孤零零一人守在灵前,一张纸一支香,打发着时间。自刚才他就强支天鸿去睡了。天鸿家的和孙子从城里回来,不懂乡俗和纸仪,也回房去睡。他得一时清闲,回味着从哭词中听到“妈妈呀——大大呀老房空闲上楼没钱,不去楼吃不上低保了——啊——嗨嗨——嘿”“前湾里地毁了,后坝地上砖垒了,丹江河里没水了,妈妈呀你走啦,留下冤孽咋活啊——。”听到的那当儿,他就像人掴了。事实上政府在石村盖高楼,明年要叫石村人往上搬,他就十分不愿意。地处平川的石村人不穷,却说是扶贫移民上楼。不上楼政府要取消石村低保,他是乡约里正,敲着锣经他的口喊出去的。最心疼的一湾子地,冬麦没安,春天就要开挖,石村人闹不过政府,哭诉给死人。石磊有时也想抽自己。
窸窣声中,石磊一回头天鸿已从身后跪了下来,拿一沓纸,一张一张往烧纸盆里添。
“磊磊啊,这事过了哥要谢你。”天鸿说话声很弱。
“别谢了,回去先好好治病。”
“老毛病了。”
“今次你是不敢再耽搁了。”石磊郑重其事起来,又说你刚在厕所,我看见了茅坑的血,你又不是女人,你还用尿冲了冲,肯定是你吐血了,从今日就见你脸色不好。两年不见头发秃了背都驼了,不是我说你,多大个官都没你那样……
天鸿没有辩驳,挪起身子捏去了一支大红烛上的烟炱,又跪下之后央求石磊不要对任何人说起,因为他马上要再升书记。
“不要命了”石磊有些瞧不起天鸿,捏着纸往盆里添,由于添得太多,纸盆里没了火苗。
天鸿轻叹一声,又用一只手按着石磊只顾添纸的手说:
“死了也回来,你把我像我娘这样不动铜不带响器用乡亲乡邻的深情厚谊埋到我娘的旁边儿……”
石磊跪不住了,他伸过一只胳膊,搂着天鸿脖子,头抵头相拥而泣,继而低声放哭。许久纸盆里只有灰烬时,兄弟俩松手,又一张一张添着纸。
雪披墓,子孙富。天鸿娘出殡时漫天雪花,有的像手掌大的片儿,直落落飘下来。由于村长石磊的阻挡只有零星的哭声,那些抬灵的小伙子叼着石村埋人待客时从未抽过的高档烟,腰里别着酒瓶,看着雪花飞舞,感叹着县长葬母遇上了雪披墓的日子。因石磊的心事重重,阴着脸,像天鸿娘这喜丧也没有打打闹闹嘻哈。
本该起灵了,去坟上路积了雪,石磊派人去买盐撒路,只要雪消,水泥村道宽敞,又不会滑。仅一夜天鸿瘦了许多,裹着白孝衫,系一条草绳,人更显得猥琐。面对抬灵小伙子,他一个名字也叫不上,只能不停地递烟点火,点一下头。不知道谁瞅了瞅说,“孝子怕连孝子盆也摔不了!”
“上孙子!”
“大小孩更摔不了。”
一时关于摔孝子盆的话议开了。摔孝子盆有讲究,十八瓣后辈出榜眼,十六瓣出探花,十五十三出巡抚、道台,八瓣儿出七品。天鸿自我调侃,心想自己这七品莫不是祖上谁摔了八瓣孝子盆。
说来也怪,厚厚的积雪经盐即化成了水,一声起灵号子声中,天鸿娘上了路。只有照片和招魂幡儿,没花圈,没挂鞭,没有起身炮。这些都因孝子天鸿身份的特殊,石磊只能尊重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