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圣夜降世
“长老会高手如云。就我所认识的芳雍,他已经身在凡人望尘莫及只能仰视的高度。除了他、嘉睿、我,以及被我们软禁的宋允衡这四个人之外,还有九个身份能力都不明的对手,估计他们其中还隐藏着一到三位掌控大局的最高决策人员。”洛伦佐晃动着垂在鹰架外面的腿,这个轻快的动作和他描述的严酷事实简直错位得离谱,“并且长老会之下还有成千上万的异能力者,他们纪律严明,忠贞不二,每个人都有愿意赴死拼命的觉悟,这一点超难对付。”
“硬碰硬的决战是最后没办法的事。”狄奈思站在他旁边,缓缓将目光投向远方——不是这座城市,也不是城市外围的河流、荒野,而是更远更远的地方……仿佛已经穿越了时与空,牢牢地锁定敌人,“你说得对,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人类,人类充其量只是因为无知和贪婪犯下过错。整个长老会,他们才是干涉历史扰乱秩序的罪魁祸首。”
洛伦佐嬉皮笑脸地摊开手耸了耸肩,这痞子般的动作似乎并不足够影响他看起来仍是个帅哥的事实。
“如果可以我也不希望我们这边有人牺牲,所以……”他嘿嘿笑了两声,狄奈思从这两声里听出了苗头。
“所以你想利用长老会成员互相不知道底细这一点,叫他们内部大破坏是吗?”
“知我者,狄奈思。”洛伦佐眼底的冷光一丝丝地汇聚起来,逐渐占据了一双深蓝色的眼眸,使它们看起来如同冰川下的海面一样冷酷醉人。但他仍在笑,笑得肆无忌惮。
“传说中,凡是发生重大变革之前的夜晚,总会出现一些异兆。”狄奈思这么说的时候,洛伦佐正遥遥望着地平线上亮度消减的启明星。罗马亲王的声音随着风忽高忽低,忽近忽远,缥缈不定,“两千八百年来,我看过很多各种各样的异兆,最喜欢的是一种淡金的光芒。它出现在夜空中的时候,像一匹被无限拉伸的东方的丝绸,把整个天空都覆盖映染成了金色,然后它就一直轻纱似的漂浮着,最终随黎明化成薄雾。那情景真是非常美——我一直记得那一幕。那个夜晚,我称它作‘圣夜’。”
“听你说起过,那是梨山革命前夕的夜里吧?怎么,最近你又看见了吗?”
洛伦佐笑道。
“我说,如果二位在商量造反的细节的话,就请小声一点。”
一个淡漠的声音从鹰架远远的另一端传来,“我并不想听见,可你们也太嚣张了。”
“哈哈哈哈哈!”洛伦佐把酒瓶丢过去,“反正你中立,知不知道我们的计划又有什么关系。”
嘉睿接了威士忌,面无表情地灌掉一大口,目光落到狄奈思身上,后者对他彬彬有礼地颔首致敬,嘉睿摆摆手,“紫水晶的事多谢你,不过我看暂时要不回来了,用别的方法报答你行不行?”
“什么?你把紫水晶送给他了?!”
美貌惊人的狄奈思,闻听到这样一个消息后,一张脸虽然还不至于到扭曲的程度,但多少失去了那份镇定和优雅,
“嘉睿啊!我叮嘱过你好几遍,紫水晶不能轻易给人的啊!”狄奈思一着急,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知怎么的给人感觉竟然挺可爱,“他会因此而得到什么样的能力这谁也不知道……算了,趁着可能还有剥离的时间,告诉我他是谁,我亲自去取回来!”
“何必呢……”洛伦佐一手托腮一手又从腰际摸出个酒瓶,“狄奈思你就给他吧,嘉睿自己有分寸。”
狄奈思无奈地盯着这一左一右一站一坐两个人,“我不是舍不得,我是担心他会干出什么惊动长老会的事情,而促使圣隐会提前举行。我们的筹备现在又没到位,很多援军不是在路上,就是在寻找增强法力的能源,打起来可能会功亏一篑啊!”
“无差,一个小小的地缚灵,我还不至于放在眼里。”
“洛伦佐你还是不明白我的意思!关键是那水晶魔力太强,在我得到之前不知道多少人类为此送命,它上面集合的怨念和诅咒重重叠叠。而但凡这类年代久远的灵石,如果遇到适合的磁场,是可以把善或者恶发挥到极至的!我不管了,我要出去找!即使把这个城市翻过来,也要灭了那小子!”
狄奈思披风扬起,嘉睿已经站在他面前,“你也说了,紫水晶可以将善恶发挥到极至。”他想了想,继续,“你为什么不肯认为那会是善呢?”
“人类中会有善类?”狄奈思冷冷一笑,“天性渴望权力、金钱、力量的人类,根本是人之初,性本恶。所有的婴儿都是不折不扣的恶魔,以榨干母体和置母亲于死地的方式来到人间,不顾一切地用噪音和骚动吸引注意力。试问其他生命,哪一样的诞生会如此丑恶?”
“他说得对哦,嘉睿。”洛伦佐对于狄奈思引起的争执一向置身事外,这次也只是把嘴挪到离酒瓶一寸远的地方说了句话,又继续含住瓶口。
“你们不会生育,所以不明白而已。”嘉睿双手慢腾腾地插进胳膊肘,与狄奈思对峙,“说白了你们都是老不死,生命的诞生还是离开对你们来说并无意义,哦——除了养料的作用外。”
“没错。”狄奈思不愠不火,微微一笑,“我们血族是以血为食,但是只要脱离饥饿状态,就决不会再展开血猎,这和任何动物捕食是一样的。可是你能告诉我人类在吃饭方面的举措和所花的心思吗?只要能满足口腹之欲,再残忍的屠杀方法他们都想得出来,并且,还是在他们完全不饿的时候!”
“并不是每个人都这样。”嘉睿漠然打断他,“那孩子的母亲自他死后几个月没碰肉食,她把安葬剩下的费用和养老金都花在了一个邻居抱养的弃婴身上。”
狄奈思不再说话,静静地看了嘉睿几眼,目光移开时,披风重新熨帖地裹回身体。
“好的,嘉睿,我相信你。紫水晶就送给他——你认可的那个孩子。”说罢,他优雅地致了个离去的礼,安静地跃下这幢废弃的建筑物。
“对了嘉睿,如果我没搞错的话,拜你两个弟子所赐,今晚你是无家可归了。”洛伦佐笑笑地把空酒瓶放在地上,站了起来,“有什么打算吗?”
“抓到那两个兔崽子并且捏着他们的脖子把脑袋塞进马桶里。”
嘉睿平铺直叙地表达完自己的意见后,轻巧地从这间三面漏风一面悬空的房子里跳了出去。
他的身后,洛伦佐也跟着走到边缘。
“好极了,我赞成,在意味着让七星社成为历史的夜晚到来之前,这是最后的清闲时间了。”
全力狂奔的时候,艾柏并没有让头脑保持空白状态,他仔细地回忆着每一处细节,巷子的突变一定有问题,而且一定是人为造成的,这是什么能力?!
艾柏天生有野生动物般的敏锐反应,事情发生时他往往不会用常识去分析判断,而是直接照着本能做出反应。这一度是他自以为傲的事情,但是现在倒有点羡慕起师弟善于记忆并能迅速从大脑资料库里调出讯息的能力。老师曾经把异能力分为好几类,其中一定包括他们刚才遇上的这种,但是艾柏除了把和自己有关的那种能力记下来以外,其他的都在三个月之内忘了个干干净净。
出手的时候,他似乎听到厉冰彦有叫他“停下”,但是他当时并没想那么多,反正那时候他已经来不及收住了。现在回想起来,那八成是因为师弟已经发现那里有居民在。这下完蛋,老师的两条禁令“不得暴露能力”和“不得私下出手相斗”都违反了!
“不管了,要罚就冲我来!”艾柏挑的都是小路,避开大多数行人才能肆无忌惮加速。老师现在所处的位置有两个可能,一是还在学校没有下班,二是下班了发现房子尽毁后,以老师那种懒得出奇的个性不可能再回学校去,绝对是在他们两个人的住处里挑一个近的等他们自投落网——不用说,八成就在冰彦那里。
自乐可能早就到学校那边去看过了,不管找没找到人,但愿他路上不要贪玩赶紧回去,只留赵晓哲一个不中用的驴蛋在艾柏实在不放心。
厉冰彦的母亲早已到国外定居了,所以他住的公寓除了每个星期打扫两次的钟点工人外,不会再有别人去了。艾柏远远地望见那座大楼里某个窗户透出灯光,心里顿时松了一大口气!果然不出所料,老师的脾性虽然喜怒无常,但最起码的“懒”这一点他还是摸了个七七八八。
艾柏跳到与之毗邻的另一座大楼某户人家的阳台上,势如破竹地继续冲向厉冰彦家打开的落地窗——
“嘉睿老师……”
窗前的洛伦佐反应机敏,不动声色闪开的同时,不忘伸出修长的腿来勾了艾柏一下,以免他一头撞进对面的壁炉里。
艾柏没有撞上壁炉,而是以一个标准的猛虎落地式动作,扎扎实实地跪趴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的嘉睿面前。
“老师,看见你实在太好了!”艾柏激动万分地一把抱住嘉睿的腿,“我知道我错了,既在平民面前动了武还跟师弟私斗,你要怎么罚都可以,快点先去救那个衰人啊——”
嘉睿脸上的风平浪静立刻不见,涌起惊涛骇浪,“什么?你们私斗了?!”
“个中另有隐情,不过的确是我对冰彦动了手,我路上再解释给您听,好不好?”
嘉睿一把拖住他的衣领,吼:“走!”
赵晓哲没想到不过才十几分钟时间,艾柏就赶了回来,但是自己连这十几分钟都无法坚持下来,不由得满脸羞愧地站在他面前,“你们一走就出现一个很奇怪的人把冰彦带走了,我没拦住……”
“你!说!什!吗!”艾柏要爆了,一把揪起赵晓哲的领子摇晃,“我不是叫你守在这里的吗?”
“对不起……”赵晓哲捏着耳朵小声说。
“不是他的错啊,”秦丰企图分开他们,“那人很厉害的,我们根本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还有你!”艾柏一脚踢开赵晓哲,继续揪起秦丰的领子,“他可是为了保护你全家才受伤的!”
“保护我全家?”秦丰一头雾水,“明明是你们自己在斗殴——”
“给我分开!”嘉睿在几十米开外见了,愠怒之下双手在空中做个劈分的动作,艾柏和秦丰就像一块被撕开的布,分别朝两个方向摔出去。还没摔到地上,嘉睿左手五根修长的手指对着秦丰虚空一抓,后者身体立刻弹起,磁石般地被吸过来。
嘉睿把人“吸”到面前后手一松,对跌坐在地的秦丰厉声问:“带走他的是什么人?”
秦丰认出了嘉睿,这一点使他本来就糊涂的脑袋更加一团糨糊,唯唯诺诺地回答:“是、是一个个子很高,好像阎王一样的男人!”
“脸上有条大伤疤,戴半个面具,很凶的样子!”赵晓哲跟着补充,“披了一件黑色的斗篷。”
“黑色斗篷……难道是杨?”艾柏觉得不对,首先杨看起来和凶这个特征完全挨不上边,其次他的个子虽然高挑但绝不魁梧,最后他的能力似乎也不属于故弄玄虚这个派系的。
嘉睿若有所思,秦丰从地上爬起来,看他一副仔细想事情的表情,没有胆子打扰,但又实在好奇,轻声问:“这事和我有关吗?”
嘉睿没有理他,目光投向身后的洛伦佐。后者对他淡淡地点了一下头。
靠得最近的秦丰听到嘉睿低低说了一句:“竟然扯上那个麻烦的王八蛋。”
艾柏一听立刻反应过来,老师已经有了目标物,他连忙叫:“是谁?我去找——他!”
“你闭嘴!”嘉睿正烦,扬手在空中一抽,随着一声清脆的耳光响起,艾柏脸上出现如来神掌一个。
赵晓哲惊得嘴巴可以塞下炸成荷包蛋状态的鸡蛋一只:这、这什么老师?竟野蛮到如斯程度!难怪艾柏和冰彦要跑去结识芳雍先生……
一时之间没人敢出声,空气里安静得出奇。
嘉睿一手叉腰,一手摸着下巴在原地慢慢地走来走去,思索几秒后,淡淡道:“艾柏,还有那个你。”他指了指秦丰。
秦丰本来呈痴呆状,极像鸵鸟,闻听此言先是一愣,然后倏地把脖子缩了回去,紧张道:“是!”
嘉睿命令道:“你们两个马上去学校,在那里找个地方呆着,哪里也不要去,谁来找都不要离开。”顿了顿,补充,“除非见到冰彦,否则谁也别相信。”
“那、那我们就不出来了么?”赵晓哲奇怪地反问,“为什么要躲?”
嘉睿冷冷地剜了他一眼,吓得赵晓哲脸上的肉都在颤动,“我又没叫你躲,你爱去哪里去哪里。”
“呜!”赵晓哲发出一声被排斥的呜咽。
“老师,那冰彦——”艾柏不能接受为什么自己不能插手其中的命令,还要抗议。
嘉睿又举起手,艾柏连忙住口,但是那一巴掌还是抽在了屁股上。
“我都没往下说了……”
“马上就去,走。”
艾柏不敢怠慢,跑出几步见秦丰还呆在那里,忍无可忍地伸手把他领子一揪,“走啊!”
嘉睿转身要走,仅剩自己的赵晓哲急忙举手:“喂,我,我呢?”
嘉睿头也不回兀自往巷口走去,声音响起:“我管你?一边凉快去,豆芽菜!”
“什么?”赵晓哲欲哭无泪,想起初次认识艾柏和厉冰彦时,他们貌似就是这么评价自己的,还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他本想反驳两句,可再抬头,巷口已没有人在。
见识了行走像风的艾柏、厉冰彦以及快过声音的宋自乐,赵晓哲还从没见过这样来去如烟的人。
天空星子似乎更亮了,微湿的风里也开始有了秋天的味道。茫然间他突然觉得,即使发生了许多措手不及无法应对的麻烦事,这个夜晚,还是美得出奇。
站在大桥上,前面的嘉睿突然转身,“不必跟着我,去做你自己的事。”
洛伦佐没有笑,“你确定不要帮手?‘诡面萨雷斯’并不太好对付。”
“……”
“他带走你一个学生,证明长老会已经开始怀疑——要知道萨雷斯的工作范围从来就不包括调查真相这一点!”
他说的很有道理,这也是嘉睿最没把握的事。
洛伦佐慢慢地走到他面前,“那家伙是暗杀系的,你应该知道。”停顿一下,他盯着桥下的海面自嘲地补充,“和以前的我一样。”
大桥上的路灯制造出半明半暗的光影,嘉睿半边脸隐没在黑暗中,他突然越过洛伦佐继续前行,冷冷抛下一句:“别管闲事。”
洛伦佐并未马上追去,依然盯着暗夜里绸缎似的海面。一个身影未动,另一个离他越来越远,头也没回。大桥上起了雾,嘉睿很快地走出了洛伦佐的视野范围。
他淡淡地叹息一声。
“洛伦佐先生,你不去追嘉睿老师吗?”
身旁不远处,一个少年的声音响起。
洛伦佐慢条斯理地戴回手套,转过脸来,“你呢?”
宋自乐偏着头想了想:“我?还没决定哪——先看看情况再说吧。”
洛伦佐带着笑容打量他,“你是个聪明的小孩,早就知道我是谁,不是吗?”
“然后呢?我只觉得你是个很有感觉的人!”
“即使我绑架了你爸爸吗,嗯?”洛伦佐还是在微笑,但是笑容里已经开始隐隐出现了一丝潜伏的危机,“你心里就一点恨意也没有?”
宋自乐背靠着桥栏,手一撑坐上去,晃着两条腿,“爸爸是什么?提供精子的男人?我应该愤怒吗?可是我真的不生气,我的宗旨是只要别当着我的面,就是打死了也不关我事。”
“那么现在,你又跟过来干吗?”洛伦佐突然露出一个无声的深深笑靥,“你应该知道我不是去别人那里做客的吧?”
“你放心!我只是去看热闹,你们打架的时候我会避开的!”宋自乐指着自己,“还有啊,我很能干,起码能帮你们把冰彦带走,你就当找了个搬运工。”
洛伦佐思考一秒,“成交。”同时右手轻轻往少年的肩膀上拍下去,“那么,有劳你了……”
“不客气!”宋自乐刚走一步,不祥的预感涌上天灵盖,“上当的感觉真讨厌啊……”嘟囔完毕抱着桥墩子滑坐在地,呼呼大睡。
“最近市政府修路,十大夜景变成九大,有劳你在这儿充当一会儿最后一景。”洛伦佐蹲下来,捏了捏宋自乐的脸颊,笑容亲切慈祥,“你小子可是重要道具呢,要是继续活蹦乱跳不听使唤,呆会我的事情就不好办了。”
解决掉这个跟屁虫,洛伦佐重新把目标转向已经走远的嘉睿,“喂!难道你知道去哪里找人?”这一句话成功阻止了他的步伐,“可是……我知道噢。”
后者站住,但没回头。
“不如做个交易吧。”洛伦佐笑盈盈地跟过来,“我帮你问出七星社总部的下落。”
“你能吗?”
“最近,我找到一个人类基因学工程师,一直在研究着‘长寿’这个课题。而且现在看来,好像离成功并不太远了,如果被他攻克的话,人类从下一代新生儿开始,所有人的自然寿命至少可以增加到200岁以上。”洛伦佐答非所问地回答他。
“真是的,为什么要这么贪心呢?我看不出200岁,300岁,甚至长生不死又有什么意义。除了加速消耗本来就有限的能源,增加地球负担之外,还能做什么?人类的占有已经远远超出大自然的给予了。”
嘉睿回身,斜了他一眼,“废话少说。”
“本来就这么简单而已,可是很偶然的,我在他那里发现了一个面具。”洛伦佐比划了一下,“真是无巧不成书。十二人长老会中的其中一个,原来竟是基因生物学博士兼未来生化公司的老板宋允恒。没办法,每次会面都戴着面具,除了你、我、芳雍三个人,其他的我并不知道底细。”
嘉睿皱了皱眉头,似有所悟,“他在哪?”
“我给他下了软禁的咒语,囚禁在狄奈思城堡那里。”洛伦佐说,“你还记得那个紫色的面具吧?在我们进入长老会之前,他已经是资格较老的成员之一,我想,关于七星社和圣隐会,他或许会知道得比我们多噢。”
嘉睿弯起食指,抵在嘴唇上,半晌,缓缓点了一下头,“……明白了。”
“大概还有10分钟就会失效。”洛伦佐一只手指一只手指地拉下那双旧手套,淡淡地注视着自己左手的掌纹,“虽然比想的要快一些,但我早有心理准备。长老会十二人之一,果然不是省油的灯。”
嘉睿扫了一眼,他的手心里有一条蜿蜒的纹路,发丝一样的细,鲜血一样的红,好像活的生物正在慢慢游动,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缩短,大概十分钟后就会完全消失。这是洛伦佐与生俱来的能力,毒。
带着神对人类的诅咒,他成为一个天生就身带剧毒的婴儿降临人世,而且随着年龄的增加,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合成各种各样的毒素,释放出去,并牢牢控制它们。
他的恐怖显而易见,如果愿意,洛伦佐可以毒死全人类,单凭那双手。
“最好快一点,宋允恒本身就是生物学博士,对毒素亦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加上他的异能力是‘记取’——一旦捱过一次劫难,他那些特别的细胞就会记载下对方施与他的攻击,并在24小时内自动转变为可供自身运用的能力。”
洛伦佐望着表情淡漠的嘉睿,这样紧迫的时刻,他们两个都镇定得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以及一个可怕可敬的敌人。
短暂的思考时间过去,嘉睿开了口:“这么说来,如果我问不出究竟,并且用尽所有能力都无法击败他,死的就一定是自己了。”
“没错。”洛伦佐笑盈盈地回答:“你一定要想清楚哦。如果对他出手,你就是正式与长老会为敌,那些老家伙一定会以为你跟我同流合污,那时你就没有任何申辩的机会了。”
“谁叫他们先惹我。”嘉睿只是这么冷冷地回答道。他修长的手指握住油漆脱落的大桥扶栏,而下一刻,他那有些宽大的白色衬衫暴露在突如其来的猎猎风声中,泛起月色与冬雪交相辉映的银白光泽。
“走吧。”
一条只能向前再也无法寰旋的道路,在这个夜里,从这个门口,延伸。
命运女神克洛托的纺车开始转动,她美丽的指间流泻出牵扯人间万物的丝丝线线。
没人可以抓得住。
在峭壁上荒废的一座建筑物前,他们停下了脚步。这完全是一幢毫无生气、已经死去的楼,缠绕在墙上的爬山虎藤蔓,昔日的绿褪尽颜色,变成枯枝没有灵魂地继续依附,风一吹便响起了剥落的声音。和那些腐烂得不彻底的树叶躺在一起的是条死蛇,张着口露出尖牙,不知道是一场怎样的横祸终止了它的猎食行动。
只有偶尔经过的乌鸦抓住颤动的树枝停在上面,“啊——啊——”地叫着,连声音也孤单凄凉。等不到回应,这位客人便匆匆地展翅离去,只有仍在颤动的枝头给这番景致带来了暂时的变化。
“别看这里这么阴森,它可是这城市里龙脉中龙头的所在。”在任何地方都能开玩笑的洛伦佐,此刻当然也是轻松自在地用导游的语气对嘉睿解释。
“反正不是我住。”
沉重的大门吱呀一声向两旁开启,里面也是一副萧瑟景象。窗户上的玻璃碎裂,冷风往里灌,没有任何家具的残肢,蜘蛛网结得满梁满柱都是。
银色的月光下,无数蝙蝠带着喧嚣从各个窗口飞入,在废屋天花板上空盘旋。其中三只体型巨大的黑蝙蝠稳稳抓住墙壁,倒挂在三条不同的房梁上,长达数米的薄翼收拢,把身体紧紧地包裹起来。
空气中产生了气流的漩涡,余下的蝙蝠争先恐后地投身其中,迅速汇集,浓密到一定程度后,肉眼已经分不出那究竟是蝙蝠群还是一片黑雾。房梁上的三只大蝙蝠翻落在地面,与狄奈思一起张开斗篷,礼帽下是三张堪称人间绝色的面容。
“巴黎亲王玛蒂斯,威尼斯亲王博洛纳帝以及伦敦亲王蓝斯。”狄奈思介绍同族的声音如同丝绸上滚过的珍珠,充满几百年前那个时代的上流社会所特有的华贵教养。他掀开另一边斗篷,弯曲的手臂上架着一个失去意识的男人。大概是药性快过,他动了一下,狄奈思就势松手,让他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男子看起来不过三十开外的年纪,身材高大结实,有着一身古铜色的健康肤色。实际上,他起码已经活了超过五十年。他的学位证书、奖杯、学术报告、履历和签过名的机密文件可以堆满一整间面积可观的屋子,他名下公司和工作室为他带来的金钱收益多到让人无法想象。然而所有这些加在一起和他所创造的“生命奇迹”比起来,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洛伦佐半蹲下来,带着友好的口气唤道:“宋先生。”
男子缓缓动了动,睁开了眼睛。随着他的挣扎,白色工作服外别着的名牌落了下来,洛伦佐捡起它瞧了一眼,抬起眼笑着把它又别回男子的胸前,“生化学界的奇葩宋允恒先生,欢迎做客这个美丽的城市。”
短短几秒钟,男子已经完全清醒了,他的眼神恢复了生气,手脚也充满了力道。换作任何人恐怕都不敢相信世界上竟会有这样的人——不管什么样的药物作用在他体内,那些奇特的细胞都会立刻像最精确的仪器一样分析并释放出相克的物质。
“宋先生,我想,单从天生的能力来看,你我可能算是天下最默契的搭档了。”洛伦佐的话不无遗憾,“对不起,口误。不是搭档,应该是对手。”
宋允恒手撑地面,慢慢地坐起来,他所做的第一件事竟是先在身上各个口袋摸索,掏出一副折叠的眼镜,慢条斯理地戴上,然后才开口。声音浑厚充满磁性,和他的外貌一样不应该属于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所有:
“让我想想——难道我这里有什么各位感兴趣的东西?”
“是有一样。”洛伦佐笑着说,“你的性命。”
他猝然出手,直击对方脸部。这不过是试探,结论让他略微有一些吃惊,并不是对方比他更快地闪开或者接住,而是……
宋允恒竟然一动不动,扎扎实实地挨了一拳,口腔里的牙龈有一些松动,嘴角也翻出一点红色的血沫,他抬起手来把它擦掉,并伸出舌尖抵了抵牙床。
“你已经失踪了将近十年,你的下属、助手、工作室成员,甚至妻子、子女,全都不知道为什么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凭空消失。”洛伦佐收回那只攻击的手,任它搭在膝盖上随意地垂下,“虽然你以前就一直是个工作狂,很少回家,不关心妻子,但起码大家都知道你除了实验室哪也不会去,因此你失踪后还曾经引起过国际警方大规模的搜寻行动。”
宋允恒像听别人的故事一样津津有味,他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乐在其中的表情。
“说实在的,十年前的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不过你的话对我回忆过去有很大帮助。”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又把它戴回去,“那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年轻人?”
洛伦佐伸出手,一点一点地抓紧宋允恒的领口,猛地提起,直视着他问:“你真的不知道自己这十年在做什么吗?”
被揪着领口的宋允恒也不挣扎,眼光淡漠地注视着对方。只有在这样的时刻,他才会显示出超越了外表年龄的沧桑。那确实是一个长者看后辈的眼神,带点居高临下的嘲弄,但完全没有恶意——或者说,没有明显的恶意,那种东西只有心思低等的人才会流露出来,一个成熟的、各方面都接近完美的人,即使胸怀滔天的险恶,脸上所能表现出来的程度也不过就是轻轻一笑而已。
“人体内隐藏的奥秘,和宇宙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宋允恒缓缓地说,“实验本身是没有对错、正邪之分的,我从没带着任何利己目的去进行实验。”顿了顿,他补充,“每一个实验。”
“如果这是谎言,那你就是一个伪君子。”洛伦佐冷冷说,“如果这是你的真心话,那你就是一个疯子。”
“你在几十年的实验里杀过多少动物?你从未失败过吗?你失败的那些实验品是如何处理的?看看你的样子,真可惜我手边没有镜子……”
洛伦佐扯下博士胸前的名牌,扬起的声调中,名牌被狠狠砸在了地上。
靠在门口的嘉睿一直对屋里发生的一切漠不关心,那激烈的声音也不过是让他淡淡地侧过脸,看了一眼洛伦佐而已。十四年前他就是这个样子,当场摘下面具,然后愤然离开了长老会雕刻着复杂精美植物花纹的红木桌子。
紧接而来的寂静大约持续了两三秒钟,宋允恒突然轻轻地笑了两声。
“我想起来了,你的样子。”
他低下头,握住洛伦佐揪住他领口的那只手,洛伦佐觉得一股力量从指尖贯穿到手腕,使得那只手暂时失去了活动的能力。宋允恒慢慢地把他的手剥离自己的领口,平静地推了推鼻梁上下滑了一厘米的眼镜。
宋允恒突然松开,洛伦佐收回那只手,两个人之间隔的距离不足半尺。“洛伦佐·拉菲克,让我们找了十四年的昔日同僚——我应该早一点想起来才对,那么事情就不会这么复杂了,很多不必要的话就可以省掉。你的目的我很清楚,也很理解。我甚至同意你杀我,只要你有那个能力。”
一声呼啸自屋子某个角落响起,蒙满灰尘的玻璃发出刺耳的崩裂声,月光织成的纱网里,无数晶莹的碎末和灰尘模糊了视线。只见巨大的斗篷飘过空中,伦敦亲王蓝斯如一道黑色的利矢射向宋允恒。
“小心,他毕竟是长老会的人!”洛伦佐的声音夹杂在另外两声呼啸中,巴黎亲王玛蒂斯与威尼斯亲王博洛纳帝也化为有着黑色巨翼的蝙蝠加入战局,局面迅速变为三对一。
三道黑影如同一张弥天大网盖下,宋允恒的手中没有任何武器,周围不过是些腐朽的木头和零散的石子,根本不足以用来进攻和防卫。眨眼间他已被汹涌的黑色波涛层层包围,就像被巨兽吞噬的饵一样无力反抗。
事情好像顺利得过头了,洛伦佐和嘉睿交换了一个眼神。狄奈思依然静静地注视着不断收缩律动的那片黑云。
一个闷雷突然在屋顶上空响起,由于靠屋子太近了,气流爆炸开来,本就十分脆弱的房子立刻分崩离析,三人原地未动地站在一片废墟上,月光依旧,只是此外还有一道道异常的幽蓝闪电在头顶上空的云层里来回穿梭,像一条鳞片闪闪发光的巨龙。
“是雷暴。”嘉睿半仰起脸看着天空,得出结论。
另外两人觉察到了什么,目光紧紧地绞住了那团黑网。不出所料,那些闪电并不是来自于天空,而是自那网里发出。透过一丝丝的缝隙,隐约可见里面幽蓝色的光体一明一灭。
“离开他!”狄奈思高喊了一声。
层层包裹的黑网自四面八方迅速分开,化为三道身影落回地面。再看其中的宋允恒,完全毫发无伤。
“我的血不好喝吧?”他抬起两臂,手中各持一个幽蓝色的光球,当他两只手靠近时,光球中所含的巨大电流便发出警告般的低鸣。
嘉睿想,他们也许碰上“辣”手到极点的大麻烦了。
在很短的时间内,光球直径已经扩大到一人多高,接触到它的地面部分眨眼间变得一片焦黑。搞不好,那将会是他们不久后的样子。
雷电的危险不言而喻,它带来的灾害简直就是自然界对人类最大的惩罚之一。吸血鬼们无法对宋允恒造成伤害,洛伦佐的情况也不乐观,不管什么样的毒也好,对在周围竖起雷壁的他根本没什么影响。
头顶上的黑云愈压愈近,开始形成巨大的漩涡,身边的空气已经带上了电流,裸露在外的皮肤接触到时便会产生转瞬即逝但剧烈的灼痛感。
嘉睿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暂时还没有想出应对的方法,不过只要再拖住一会儿,他可能会有什么扭转局面的惊人举措也不一定。
“洛伦佐,我虽然没有刻意找你,但多少费了点心思了解你的行踪。”宋允恒一步一步地踏过地上的枯枝残叶逼近他口中的人,他走过的地方,左右两边留下了两道整齐的焦黑痕迹,“我完全想不到你会主动找上门,甚至还一时麻痹大意被你制服——如今不会再给你任何机会逃走了,长老会迟到十四年的制裁,我现在就为你传达!”
他表情漠然地合拢双臂,两团光球合二为一,在结合过程中发出惊雷一样的轰鸣,漫天飞沙走石,鼻翼边也是一片糊味。
“在你‘制裁’我之前,先动脑筋想一想,我这个罪人之所以成为众矢之的却还能一直活到现在靠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宋允恒眼中闪了一下,惊讶的暗色调渐渐染满整个眼眶。
“你以为长老会真的了解每一个属下?那个戴着面具见不得人的幕后主使,真的就把每一个人都牢牢控制在手中?”洛伦佐那副神情可谓轻描淡写,“你以为我会把全部的自己展现给别人看?除了‘洛伦佐·拉菲克’这个名字之外,你连我究竟是个怎样的人,真正目的又是什么,都搞不清楚,还敢以居高临下的姿态面对我,声称制裁?”
洛伦佐冷冷笑道,雷电的蓝光中隐约可见他臂弯里架着一个睡得正香甜的少年。
事态急转,在少年面前,宋允恒竟出乎意料地停了下来,手中硕大的蓝色光球,平白无故地小了一大圈!
“真的很不好意思,我是个不择手段的坏人,而且从来不隐瞒这一点——多亏芳雍帮忙,我毫不费力地找到了你的家人。”洛伦佐笑了笑,“你的长子是收养的,你一直就不怎么在乎他的死活;但你的小儿子不同,他虽是试管婴儿,却很得你的宠爱。”
没人注意到宋允恒阴影下的表情有多么震惊。少年可爱清秀的脸庞,正是十六年前他经过反复实验最终合成的基因图谱在电脑里所显示的那个模样,一丝一毫都不差。这张脸,这个神情,他熟悉到即使模糊了自己也决不会错认‘它’的地步!
因为那是他一生最成功的实验品,不但是心血的结晶,也是身体的结晶——他那原本不会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亲生儿子。
“你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我饶不了你!”宋允恒咆哮起来,“自乐是我迄今为止制造出的唯一的一件毫无瑕疵的作品,总有一天他会成为这世界诞生以来最完美的生命体!”
“原来如此。”洛伦佐嗤笑一声,“不是因为什么血缘,什么骨肉亲情,你只是把他看作自己最得意的一件作品。”
“你这种人不会明白他的价值和意义!”
“好吧,我也不想明白。你说过,‘总有一天会成为’,也就是说现在还不是。”洛伦佐除下手套,瞥一眼发出淡蓝色幽幽光芒的手指指尖,“回答我一个问题,否则你希望的这一天永远都不会来临。”
宋允恒刚要说话,突然觉得皮肤隐隐生疼,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双手的皮肤已在不知不觉间被冻得发青,不但知觉正逐渐失去,血液亦快要凝固了。
“总算发觉了,你现在要想再动弹恐怕不是那么容易了吧?”说话的人是一直置身事外的嘉睿。他随意地抬起一只手晃了晃,一圈儿长长的冰晶链子绕着他整只手飞舞跳跃,随他的动作幅度变化而变化,像飘在风中的荻花般美丽纯净,而嘉睿本人的表情也和表演魔术的艺术家相差无几。他朝宋允恒走过去,就像后者刚才走向洛伦佐那样,“回答我,七星社真正的首领是谁,它的总部在哪里?”
“我告诉你,你能保证我儿子的平安?”
他竟然没有为自己乞求生存的机会。
嘉睿略有缓色,“可以。”
“即使告诉了你,我也不可能因此活命,不是吗?”宋允恒抬起眼,望了望天空,云已尽数散去,只剩月明星稀。他欣赏了一下才收回目光,面带笑容,“而我能告诉你的实话就是,我也不知道。”
嘉睿不言不语,脸上更没有恼色。清澈如秋水的眼底里寒意一凝,伸在半空中的那只手啪的一声捏碎了冰晶链子,同时碎掉的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比如说……骨头。
“别想拖延时间,即使拥有‘记取’这样厉害异能力的人,恐怕也做不到一下子就让四肢再生吧。”嘉睿带着开玩笑的表情偏过头,冷冷地欣赏了一下额头冒出细密冷汗的宋允恒,“而且如果我的观察没错,你好像也是以这双手来产生静电的——七星社的总部在哪里?!”
宋允恒一怔,传入耳中的又是一声清脆的骨裂。“我没什么耐性,长老。”嘉睿一秒也没有停止对他的折磨,“别让我重复太多次。”
“我确实不知道!”又痛又急,宋允恒低吼道,“每次圣隐会,都是一位叫‘杨’的使者来传达,地址也会随之变动,从不固定。我想只有他才知道你要的答案!”
嘉睿停了下来,可恶!但这应该就是事实。
“不过……”宋允恒喘息道,“在圣隐会召开的这段时间里,杨应该会呆在海边的某个住处。因为差不多每次传达,我都能从他身上感觉到海潮的气息。”
“海……”嘉睿拧着眉头,这是座海滨城市没错,但是沿海的住处,范围未免太大了。
“多谢你了,宋先生。”扯扯裤管,洛伦佐在伤势严重的对手面前半蹲下来,加深笑容的同时,声音却低了下去,像一根柔软的羽毛摩擦过天鹅绒。
“去地狱忏悔吧——如果有的话。”完美的嘴角扬起一个弧度,他背过身去,右手在胸前悄然划出十字的痕迹,是勋章亦是惩戒。
再次转过身来时,嘉睿站在几十米开外那棵枯死的树下。因为温度过低,那棵树所有的枯枝也披上了晶莹的冰凌,在月光下宛如银装素裹的圣诞树,娴静美丽。
“沿海的所有房舍,我会让部下去检查。”
“谢了。”嘉睿哼一声,“不过你也借我的手除掉了宋允恒,两不相欠。”
洛伦佐笑一笑,没有反驳。他一边走向狄奈思架着的宋自乐,一边拉下手套,这个动作让嘉睿有所警戒,“喂,他还是个小孩子吧!”
洛伦佐蹲下来,用摘去手套的手剥了一颗糖果,塞进宋自乐微微张开的嘴巴里,吐出两个字:“奖品!”
嘉睿嘴角抽搐了两下。
戴回手套,洛伦佐朝狄奈思投去一瞥,“送他回原来的地方吧——就丢在大桥上,由他自然睡到醒。”后者心领神会地点一下头,抱起发出鼾声的少年,化作一团黑雾散去。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你那两个学生还真是一对活宝,怎么得来的?”
嘉睿神色不耐烦,“与你何干?”
洛伦佐失笑,旋即收敛了笑容远远地望去。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月色竟已转为暗红,绝望深重的红,显然不属于这个城市那些心安理得活着的人们。
然而与那样颜色对应的却是沁人心脾的幽香,是玫瑰穿越了时空,还是自己已身在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你这样性格乖僻、独来独往的人也会收学生,本来就是一桩世纪笑谈。”洛伦佐猛地开脚一踢,悬崖边上一颗石子飞射出去,连回音都没传来,“他们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同寻常,值得你付出与七星社反目成仇的代价去维护?”
“我说了,你不需要知道。”
不需要知道。有时候除了一件事之外什么也不知道,是最好的。他没有时间去想别的事,随时随地只能有一个念头。
杀戮即将展开,无法预知地惨烈。
望着好友的背影消失在浓浓夜色里,洛伦佐淡淡地叹息一声。他用牙齿咬住手套拽下来,摊开手,掌心里有一条天青色的线正细细蔓延,指向嘉睿刚才消失的方向。
城市边缘的海边有一处峭壁,它在夜晚里显得额外陡峭,除非有人自杀,否则这里一向是个鲜为人知的地方。
仿佛一柄看不见的长剑突然出鞘,空中被一阵不易察觉的气流撕裂开,一阵飓风伴着一名黑衣使者出现。
嘉睿瞥了一眼来人,又回过头去把小瓶子里剩下的几口二锅头继续呷完,“老是这套没创意的出场程序。”
“工作时间呀。”杨一笑置之,“拿去。”
白色蝴蝶翩然起舞,飞向他。嘉睿含着一口酒喷在燃烧的蝴蝶上,火焰一下子窜上半天高。他冷冷地说:“这样才有点新意,可惜浪费我一口酒。”然后捡起信封放在膝盖上,没有打开看。
“你找我有事吧?”
嘉睿开门见山:“诡面萨雷斯在哪?”
杨笑了:“我怎么会知道?”
“每次圣隐会的邀请信函都由你传达,你应该知道七星社每个人的底细。”嘉睿晃晃信封,“包括长老会里那些人不戴面具时的身份,嗯?”
杨笑容不改:“你误会了,嘉睿。我的确是知道几个人,不过只有几个而已,我负责的并不是全部成员。”
嘉睿直视着杨的双眼,最终相信他没有说谎。
“除了我之外,你还给谁送过?”
“抱歉,不能说。”杨微笑着左右摇了一下头。
两次回答都在意料之中,没有任何进展,嘉睿对着大海又陷入沉思。
杨笑着看了一下峭壁下,“你为什么不打开邀请函看一下,也许线索就在里面?”
嘉睿的表情有了一丝异样,他单手拆开信封,里面的不是纸或卡片,而是一片形状不规则、类似玻璃的结晶体,边缘的齿痕显示它是从更大的那一块上脱落下来的。
“分成了十二块。”杨适时地解释,“你拿到的是其中之一。”
嘉睿看他一眼,把那块东西放在眼前。透过纯净的月光,里面出现了淡淡的银色字体。
“只有十二块吗?”他转过头去确认。
“是。”杨回答,“这次的圣隐会只邀请长老参加。”
“即是说有这东西的就是长老……”嘉睿自言自语,然后下一秒,就在杨的眼皮底下,他扬手把结晶体丢了出去。
这个举动,让脸上一贯戴面具般保持着不变笑容的杨也吃了一惊。
“拒绝出席可不是个聪明的决定,嘉睿。”确认了眼前的事实后,杨的语气沉了一沉,“你想清楚了吗?”
嘉睿没有回答,只是拿起空酒瓶来看了看。杨听到他自言自语:“糟糕了……本想把酒瓶扔出去,哪知道太顺手扔了另一只……”
杨久久不能言语,半晌后终于开口,声音很低:“真不愧是嘉睿——再严肃的人到你这里都会破功。”
被他提及的对象却无动于衷,“时间不长,那东西上面应该还注有你的念力吧?麻烦帮个忙捞上来,反正这是你的特长。”
杨又一怔:“真是的,算我怕了你。”语音落下时,平静的海面竟被整齐切开,一股水注自其间跃起,像条闪闪发光的银鱼一样好看,“求你不要再弄丢了!”
“你的切割术还是很管用啊。”嘉睿接过碎片,“固体液体气体甚至于空间,还有什么你切不开的东西吗?”
“我切不开的大概只有你那懒惰的天性。芳雍太完美主义,你又太随遇而安,为什么这样两个极端的人会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
“他比较像他母亲。”嘉睿答,“听说你终于想收弟子了?”
“受你们影响。”杨同时报以微笑和白眼,“昨天终于见过那孩子,还有一对活宝——其中一只会控制水和冰,本事不小呢,没弄错的话,他应该是你的弟子吧。”
嘉睿哼哼冷笑了两下,逼近杨,“再问你一次,萨雷斯在哪里?”
杨面不改色,“如果我还是一样的回答呢?”
嘉睿也面不改色,“你也许不知道他在哪,但是你一定知道能找到他的那个人在哪。”他抬起一只手放在杨的肩膀上,拍了拍,杨的目光移过去看着那只手。
“来,告诉我吧。”
杨平静地叹息一声:“嘉睿,我不想和你动手。”
“我也不想。”后者悠长地对应,“所以麻烦你告诉我,我的学生在哪?”
一股寒意从右肩渗透,杨不动声色地开口:“如果我不说,那这一战大概就无法避免了吧?”
嘉睿收回右手,目光冷冷淡淡。
“你知道就好。”
一向不把任何事物放在眼里的人竟会把学生看得如此重要,反倒是数百人老师的芳雍却绝不会为任何一个学生与长老会反目。杨沉思片刻,换了语气:“据我所知,尊长并没有为难那孩子的意思,只要等你参加完圣隐会……”
嘉睿突然站了起来,安安静静地看着杨,语气一样淡,但是敏锐如杨,已经听出了杀意:
“不要逼人太甚。”
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谈不上是亲密无间的朋友,但三个人至少保持着互相了解和尊重的君子关系。从来也没看过嘉睿有这一面的杨,心底泛起莫名的好奇。
许久,他略略颔首:“好,你跟我来——如果能跟得上的话。”
与来时一样,空气骤然裂开。嘉睿把拿着结晶体的右手插进裤兜,左手酒瓶抡了出去。当一朵闷声水花在海面上开放,峭壁上已经人影全无。
一下子从悬崖峭壁惊涛拍岸的海边来到假山兰亭簇拥的园林,这在大多数人看来不仅连白日梦都算不上,简直是疯得不可救药了。
如果一个风水学家身在此处,一定是赞不绝口。地势北高南低,后有老山余脉,下有帝王江河,两扇深色雕花木门,纹路古朴,门上嵌铜环一对,门前照壁一块,虽然是婉约古典的园林式建筑,却处处透出帝王之家的大气。
进门就是镂空的花窗,隐约可见后面的流水和回廊,曲折的走廊凌空架于水面上,造价昂贵的纯太湖石错落有致地装饰着湖面,格局巧妙地形成大大小小好几个荷花池。湖塘中心几幢粉墙黛瓦、栗色廊柱的亭台楼阁和水榭,由折桥一一连接;湖的四面分布着四五座二层的小楼,想必是用来赏月观花之用;过了湖、穿过假山、足足行了十来分钟鹅卵石铺成的小径,才到可以供人居住的主楼。
和风景别致的湖光山色比起来,主楼更令人耳目一新,每入一进都有一个天井,种了各种植物:芭蕉、凌霄、曼珠沙华、梅兰竹菊应有尽有,数十种温室培养身价逾万的名贵花草,在这里不过是以天为被以土为铺的寻常植物。前面水景是浓墨重彩,此处则完全由山来唱主角——主楼后面没有墙壁,而是三面靠山,得天独厚的屏障阻隔了外界对居住在这里的主人的骚扰,可谓安枕无忧。
站在主楼门前,嘉睿开口:“不要告诉我你住在这里。”
“不可以吗?”杨笑道:“不过也算你说对一半,我并不是一年四季都住在这里。”
“为何你和芳雍都很喜欢把家弄成半个城市那么大,难道不会迷路?”嘉睿淡淡翻个白眼,“洗个澡都要走十分钟,和去公共澡堂有什么区别。”
“对你这样的懒人,我就算解释了你也不会明白。”杨很有礼貌地讥讽了回去,“这不是我家,是尊长的住处。”
终于浮出水面。这个尊称让嘉睿内心起了涟漪,但表面仍不动声色,“尊长?”
“长老会的最高决策者,也可以说是七星社名副其实的首领——你想听的不就是这个吗?”杨回过头来微笑着说,笑容中亦有着某种深不可测的成分。
长久以来,七星社所有的成员都一直以为掌管这个组织的是十二个人,十二个实力不相伯仲、能够互相牵制、互相抗衡的人。然而事实却是在这十二个人中始终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做着最终的裁决,他的聪明之处就在于把自己深深隐藏了起来,把握实权,却决不做那只挨枪子的出头鸟。
因为是空间转移,所以嘉睿并不知道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也许还留在这个城市里,也许已经到了千里之外。
“这次圣隐会的地点就在这里,其他的人明天会陆续到达。”
地板是上好大理石铺砌而成,桌椅家具均是紫檀木手工打磨,架子上陈列着古董玉器,正面墙上挂一幅山水图,上面的题字不是名家名手的真迹,但其气势透过纸张不言而喻,想必是出自这里真正的主人之手。
杨到架子上取了一两块香料,揭开香炉的盖子,用火折把香料点燃放入,合盖后,袅袅白烟从铜盖的孔洞中冒出,屋子里盈盈生香。
“我去请示尊长,你随意。”杨离去前开了句玩笑,“不过也知道你不会客气的。”
杨刚进入内堂不到一分钟,嘉睿开始嫌那香料破坏了空气的纯净,手都没抬一下就把铜炉给冻住了。
好在杨回来得很快,没有让更多嘉睿看不顺眼的东西遭到损坏——至少他保住了那幅山水画,那个时候嘉睿正眯起眼睛盯着画看,神色间有着毫不遮掩的破坏欲望。
“尊长请你去茶室。”杨苦笑了一下,不知道嘉睿会不会领情,“他亲自为你沏茶。”
果然,嘉睿淡淡地瞥他一眼,“你知道我喜欢酒多一点。”
古色古香的茶室位于主楼二层,推开窗棂迎面而来的就是青山。一张状若老树盘根的茶桌,几个树桩一样的茶椅,端坐旁边的是一个年龄看起来和他们不相上下的儒雅男子,皮肤白皙,双手灵活,眉清目秀,神色怡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嘉睿觉得这个被杨称为“尊长”的人,和杨看起来竟有几分神似。
“请坐,嘉睿。”声音淡雅,尊长仍在继续着洗茶的动作没有抬头。而那声招呼非常熟念,就像彼此相识已久——事实上他们确实认识不少日子了,只是那些戴面具的岁月,让嘉睿无法一下子适应这个以真面目示人的陌生人。
“很抱歉命人强行将你的学生带到舍下,不过,我已经给了他最恰当的治疗,应该不会有大碍。”待两人入座,尊长把准备好的观音茶一一注入他们面前的紫砂小盏,他的眼睛似有似无地扫过嘉睿。那眼神偶然间泄露了他的年龄——有着这样一双寂天寞地的眼睛的人,相信在世上度过的时间已经不下百年了。
嘉睿端着紫砂盏微微晃荡,眼睛盯着那金黄浓艳似琥珀的液体,“诡面属于暗杀系,为什么会出现在市井小巷?为什么要带走无关的人?”
“那只是个意外。”尊长淡淡一笑,“事实上,诡面是此次的主考官,他并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局面,于是当机立断将那受伤的孩子带回来治疗。”
嘉睿冷冷打断:“人呢?”
尊长抬起眼,静静地凝视着嘉睿。他的眼睛是罕见的深琥珀色,和这上等铁观音的色泽如出一辙,“放心,他没事。”
嘉睿咬着紫砂盏边缘,头一仰,一杯好茶全数滑进喉咙,“多谢款待,我要办正事了。”说着起身,杯子先是吐到手里,然后随手掷在桌子上。
尊长并不生气,弯起手指望着自己那边缘修剪得分外整齐的指甲,唇角带着宽恕的笑意,“嗯,去吧。”
赵晓哲气喘吁吁地赶着路,不敢有半点停留。
潜意识里总觉得一定有什么大事即将发生,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里。
虽然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什么,但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帮上忙。
所以,他只能尽快地赶往息霞山的静心馆,去找他一生中所见过的、最强大的人请求帮助。有事情做总比等要好——即使能请动那个人的可能性是零。
赵晓哲开始觉得这个世界原来是这样复杂,已经超过他所能想象到的极限。
他打算老老实实地沿着不变的路线赶往静心馆,那条路是从寺庙后门延伸开去的。
当他踏进寺庙时,突然感到不对劲,即使佛门清净之地禁止喧哗,可是也太安静了啊!简直是连一点人的气息都没!
赵晓哲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里里外外找了每个角落,当他再回到正门来时,已经冷汗涔涔了。
一个人都不在!
绝对是不正常的异象。在寺庙里呆了几年,没一个人在的情况从来没有过。
赵晓哲迟疑着是上静心馆传话,还是赶紧找人求助,正六神无主的时候,一个声音轻轻地传来:“你叫什么名字?”
“赵晓哲。”赵晓哲不假思索地回答,然后才一怔,到处找那个声音的来源。
那声音又说:“不用看了,你看不到我的。”
赵晓哲东张西望,果然什么人也没看到,不由得咽了口唾沫,问:“你是谁啊?”
“问名字的话,就叫我蝴蝶吧。”那声音淡淡地回答。
听声音,应该是个年轻的女人,赵晓哲试探着问:“蝴蝶小姐,请问……你、你是什么东西啊?”
蝴蝶呵呵笑了笑:“总之不是人类,你怕吗?”
赵晓哲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不怕连他自己都不信,但是说怕,又怕惹出什么麻烦。无意识地低头扫了一眼地面,那一眼看得他毛骨悚然!地上除了他之外还有另一个影子,按照投影来看,她应该就坐在那佛像的肩膀上。
赵晓哲好不容易才没有叫出来,但他马上望向那座佛像的动作却暴露了自己的慌乱。
蝴蝶笑着:“赵晓哲,你怕我吗?”
“我、我不怕。”赵晓哲豁出去了地说。
“那你怕死吗?”
“我、我还是不怕!”赵晓哲借着惯性一豁到底。
地上的影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就在赵晓哲暗松一口气以为没出什么纰漏时,那叫蝴蝶的影子又问:“那么,你怕别人死吗?”
她难道是想以全寺庙人的性命来要挟自己?!赵晓哲大惊失色,“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直接说就是了?”
一阵短暂的沉寂后,蝴蝶说:“芳雍在哪里?”
隐隐约约猜到几分的赵晓哲一惊,赶紧稳住语调:“我不知道,这里没有叫这个名字的人哎。”
蝴蝶并不恼怒:“你不想让这寺里的人回来了吗?”
“我……”赵晓哲为自己的演技哭泣,他实在太不会撒谎了。
蝴蝶的影子动了一下,“你在怕什么呢?芳雍很强,难道你认为我能把他怎样?”
蝴蝶的话点醒了赵晓哲,这倒也是啊!都是因为她一上来就把全寺人拿来当人质,搞得好像跟芳雍先生不共戴天,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对他不利似的。
“那,你找先生干吗?”
“叙旧。”蝴蝶答得很平静,不像是隐藏着仇恨的样子。
“……”赵晓哲想起自己也要去静心馆,带路虽然是没有问题,但他还是不能确定这个女子究竟有没有不良企图,“你真的只是去叙旧?”
“不然还能怎样。杀了他?我可没那个本事。”
赵晓哲终于点头:“好,我带你去。”
蝴蝶只是一道影子,但赵晓哲猜想她大概是不愿意把自己真正的样子显露出来,因为她的影子真的很美。影子是侧面时,露出她长到腰际的头发,尖尖的下巴,挺翘的鼻梁,丰满的胸和修长的腿;影子是正面时,显得脖颈纤细,腰肢动人。完美的身材不需要任何修饰和遮掩——难道她没穿衣服所以才只露影子?想到这里,赵晓哲的鼻血几乎要喷出来。
路途漫漫,而且还很难行,赵晓哲想方设法地想套些话出来,并随时做好取消带路的准备,“蝴蝶小姐,你如果不是人类,那是什么生物?”
“生物?”蝴蝶对这个名词感到好笑,“我不是生物。”
“什么?”赵晓哲不能理解,“难道你没有生命吗?你不是活生生的吗?”
“活是相对于死存在的吧?”蝴蝶的声音也很好听,“但是不会死的话,那就自然没有活了。”
什么样的东西不会死?赵晓哲还在搜肠刮肚地思索,蝴蝶的声音又响起:“永生不死,靠自然界的能源生活,这样的东西人类称为什么?”
赵晓哲想了又想:“应该是精灵吧!”
“那么你就当我是精灵。”蝴蝶说,“这样比较方便。”
“精灵?!竟然真的有这种东西存在!”赵晓哲激动得都忘了看横在前面的树枝,扎实地一头撞了上去。
“你以为这地球上的万物之灵就是人类吗?”蝴蝶的笑里有几分嘲讽的意味,“人类在地球上的时间才多少年?这个地球上除了精灵,还有妖魔,不过我们一般管它们叫寄生妖和寄生魔,魔比妖厉害一些,但都是比较低等的东西。”
赵晓哲瞪大了眼,他以为那些只是在虚构的小说电视里才会出现的玩意。
蝴蝶继续说:“精灵和妖魔的存在时间至少都超过数万年了,但和天使比起来还只能算是稚儿。天使在宇宙中存在的时间最为久远,这个星球都可以说是他们创造的。”
赵晓哲听呆了,半天才想起来说话:“那为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而且也没见过呢?”
蝴蝶说:“每个古老的族群都有自己的戒律,违背者必受惩罚。其中也包括隐律这一条,即不得把存在泄露给外族知道。”
赵晓哲听得直点头,但是突然想起来不对,“啊!那你不是让我知道了吗?”
蝴蝶笑了笑,声音有点苦涩。
“现在不同……管不了那么多。”
赵晓哲无所适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她,只好提醒:“蝴蝶小姐,小心山路啊,很陡峭的。”
然后他才想起来,人家不是人类,恐怕不需要担心这些。
果然蝴蝶说:“我在山里最习惯不过了,你不用管我。”停了一下,她又说,“还有,寺庙里的人类都很安全,我只是让同伴把他们暂时移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赵晓哲现在已经完全不为寺庙里那些人的安危发愁了。在他的概念里,精灵都是善良的,根本不会害人。
“蝴蝶小姐,你和芳雍先生认识很久了吗?”
“很久。”蝴蝶回答。
“我就知道芳雍先生很厉害,连精灵都认识。”赵晓哲对偶像更加崇拜,“那您可以跟我说一些先生的事吗?”
蝴蝶静默了一下,“他的……事?”
“就是喜欢看什么书,喜欢吃什么东西之类的。”赵晓哲欢快地举例,“有没有说过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话,做过什么叫人难忘的事。”
蝴蝶似乎在想,过了一会儿才说:“他没有喜欢的事物,他说的每一句话和做的每一件事都让人印象深刻。”
“是啊,我想也是。”赵晓哲对这样的答案完全不意外,“芳雍先生根本就像圣贤一样完美无缺,当然不会有那些凡俗之人的习性。”
蝴蝶的影子忽然定住不前,“还有多远?”
“哦,再爬上那些悬崖就到了。”赵晓哲远远地指给她看,“虽然冰彦和艾柏他们说下山时有宽敞的大路可以走,但我想那一定是在芳雍先生开启结界的前提下,不然的话,还是从这边上去比较规矩,啊……啊啊啊啊啊啊!”
赵晓哲看到蝴蝶影子的脚离开了地面悬在空中,接着自己的身体也被托了起来,两只胳膊被一股力量抓着,整个人向那片峭壁飞了过去。
只是尖叫的工夫,他已经站在了白雾缭绕的静心馆前。
门口站着四个人,看来早就知道有人闯入结界的样子,在那里等着。
赵晓哲赶紧跑近一些,介绍说:“各位,这是蝴蝶小姐,来找芳雍先生叙旧的,他们是朋友。”
四人从左往右数起的第二个人瞥了他一眼,“你到底怎么回事?把越来越多不相干的人带到静心馆来,你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了?”
他话音未落,赵晓哲身后突然卷起一阵狂风,四个人措手不及,被狠狠地掀翻出去撞在了门上,砰砰连续几声。一切发生得迅疾,平息得更快,赵晓哲还张着嘴巴都来不及对他那句话做出反应。
“——人类真是越来越狂傲了!”
赵晓哲张着嘴慢慢地转过头去,影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自白雾中走出的女子,年龄不过二十出头,长发乌黑如缎,曼妙的身体被飘曳的轻纱裹住,一双雪白的脚****着站在地上,美丽得令人一下就相信她确实不是以五谷杂粮为食的人类。
蝴蝶脸带寒霜,径自从门口长驱直入。赵晓哲手足无措,只好一边叫着:“蝴蝶小姐!”一边犹犹豫豫地追了进去。
这位美丽的不速之客很快就被馆内众多人层层围住,赵晓哲急忙挡在她面前解释:“各位,这是芳雍先生的朋友,她没有恶意的!”
然而他身后的蝴蝶却明显不像他口中所说的那样。她双手横于胸前,一上一下隔了大约十公分左右的距离,然后开始轻念咒语一样的句子:
“微微的清风,静静地流动吧,混沌之物,把所有一切都化为白色的武器!”
眼看骤风又要刮起,赵晓哲赶紧扑过去口中不住地说:“大家相信我,她真的是先生的朋友;我说蝴蝶小姐,我保证他们不会伤害你,所以你千万不要乱来啊——”他死死地将她的双臂拽住并拉开到三十公分左右的距离。
人群包围圈不断缩小,赵晓哲不得不腾出手去制止他们继续靠近,嘴巴说得上气不接下气却毫无效果,局面几乎无法控制之时,一个淡定的声音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住手。”
呼唤骤风的前奏曲停滞了,蝴蝶抬起头,二楼走廊上站着那个容貌俊美令天地失色的男子,正冷冷地将大厅里的人一一察视。
她很想拿出精灵一族的矜持来,回以他同样冷淡的眼神,但对于一个为爱情连自尊都曾经舍弃的女子来说,矜持与未来一样,都是虚无缥缈之物。
人们默默无言地散开一些,蝴蝶踏空跃上二楼,落在他身旁。他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你来干什么?”
习惯了这个人的冷漠,蝴蝶亦答得开门见山:“告诉你一些对你有利的事。”
他看了她一眼,越过她向里走去,“过来。”
大厅的赵晓哲目瞪口呆地看他们离去,直到只剩下他一个人才如梦初醒,“啊——芳雍先生——我有话要说呀!”
站在一扇巨大的铜门前,她感到了一股足以扭曲时空的力量。芳雍抬起右手,轻轻按在门上,在他触摸到的那一刻,刚硬的铜竟像水一样柔软地向后退去。
门后是一个令人迷失的地方,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墙壁,空空如也,如同亘古不化的洪荒宇宙。
“说吧。”他依然背对着她。
“我丑得让你难以正视吗?”蝴蝶盯着他的背影问,“如果不是,为什么不能礼貌地看着我的眼睛,跟我交谈?”
芳雍转过身来,他的神情让蝴蝶有些失望——永远那样淡漠,一双眼睛从来都是那么清澈,从里面找不到一丝一毫的困惑。
“在告诉你之前,可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芳雍别开眼睛,“我不作交换。”
蝴蝶微微地笑了:“我唯一赢你的,便是对你个性的了解程度吧。所以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反应,我都能猜得准准的。”
她收敛了一下情绪,正色说:“精灵族已经和洛伦佐达成协议了,大家决定共同对抗普蕾雅德。”
芳雍眉头轻轻一皱。
“果然。”
“据我所知,不光我们精灵,还有寄生妖魔、吸血鬼、狼人和人鱼族,都已经先后同意了加入洛伦佐的盟军。虽然它们有的散落在世界各地不容易联络,有的数量非常少,有的实力很弱,但全部加在一起,是不容小窥的一股力量。”蝴蝶有点激动,“另外……”她顿了顿,“我也不知道确实不确实,但是洛伦佐似乎也联系了天使们——”
最后这个词,让芳雍皱眉的幅度大大加剧,看来这是个非常棘手的对象。
“你知道,如果连三阶天使都加入了,那对普蕾雅德将会是很大的打击,要赢可就难上加难——当然,还没得到他们确实会加入的消息。”
芳雍深锁眉宇,四面始终以固有形态燃烧着的火把开始不稳定地摇曳起来。
连他也开始感到胜利的遥远了,蝴蝶静静地想。
“芳雍……”
芳雍的目光像从天空飘落的白羽,在她的脸上轻轻拂过,只停留了一秒,“谢谢你。”
“我留下来帮你们!”眼看他就要走出去,蝴蝶连忙开口。
“不用,你回去。”
蝴蝶以为自己听到的是梦话,“我带着几个随从来给你通风报信,已经背叛了整个精灵族,你要让我回去哪里?”
“你以为留在七星社就安全吗?”他回转视线,像打量不懂事的孩童,“别忘了,七星社是以消除一切威胁人类存在为己任的组织——包括精灵在内。”
蝴蝶淡淡一笑,不以为然,“神赐精灵不老不死的身体作为礼物,即使是普蕾雅德的十三位长老也无法逆天而行,致我于死地。”
他转过身走回她面前,凝视,“所以叫你回去。何况以你在族中的身份,即使背叛也不会受太严重的责罚,只要忍受数百年的监禁就可重获宽恕。”
蝴蝶定定地注视着他,眼里渐渐涌起泪水,“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宽恕,芳雍!唯一能够让精灵死去的方法就是狠狠地伤他/她的心。”
回答她的是一个带着淡淡嘲讽的笑:“别说你只是一个无法拥抱的影子,即使你是有血有肉的人类,我也不会爱上把自己的心交出去让人左右的你。我感谢你的帮助,但,并不欣赏。”
即使在说这种话的时候,他的眼睛还是清亮得没有破绽。蝴蝶终于闭上眼睛,眼眶中太满的泪水漫溢而出,她笑了笑:“传说,上级天使中位于第三天和第四天的座天使超越了一切尘世缺陷,没有感情,更对物质毫无索求,因此是连接物质世界和神国界之间的使者。”
她慢慢伸出手,触摸着那张脸,并沿线条轻轻划过,“而你,不愧是继承了那位座天使最纯净血统的芳雍。”
用触摸他脸颊的那只手擦去自己腮上的湿润,蝴蝶转身快步走出这片光影交错的悲伤。
赵晓哲坐在楼梯上,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本来以他的资格尚不足以进入芳雍先生的领地,但是现在情况紧急。在他看来,朋友理所当然是比身份更重要的事,为此可以允许破例一回。
“啊,蝴蝶小姐!”赵晓哲腾地跳起来,几步迎上楼梯,“我想找芳雍先生,我、我有事要求见他,他在哪里,可以带我去吗?”
蝴蝶望着他,微微一笑:“我想他现在想一个人静一下。”
“那可糟了!我觉得这件事最好不要耽搁呢。”赵晓哲为难地抓了抓头发,“因为、因为事关我一个朋友的生死,事态比较严重……”
蝴蝶下了两级台阶,与赵晓哲平视,“现在去打扰他不太明智,我帮你吧,算是报答。